[ 「教育應該公平地促進階層流動,提高國民素質,同時需要培養出一群精英學生,這對教育賦予了很多意義。農村、縣中的孩子想往上實現階層流動,部分人通過教育可以做到。但北京這群精英孩子,要求的教育是幫助他們走向國際社會,他們的比較對象是國際上的精英教育。從這一點來看,他們沒有特別多的優勢。」 ]
第一財經: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機會深入了解北京的精英中學生,《學神》把這群位於金字塔頂端的青少年們,如何在高中通過考試分數與輕鬆程度,認識自己在學校的地位體系,以及他們如何學會欣賞並適應這種地位等級,還有「學神」身上的優越感甚至自私,也客觀呈現出來了。很多人看了感觸還是比較多,網上也有對這群精英學生的批評聲音。我很好奇,他們看到書了嗎?又是什麼反應?
姜以琳:一開始我看到很多網友的評論,也是被各種暴擊,花了很久時間適應。後來我想明白了,學術書不是報告文學,是用自己學科的方式去分析和研究。國外很多類似社會學研究出來,受訪者或是被觀察的人,都跟研究者切割了,或者是對研究者有各種批評、謾罵、厭惡,覺得研究者背叛了他們。我最感動的是,我把書送給這群孩子後,很多人並沒有這樣。有些人已經不記得他說了什麼,也有人看了不開心。但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學生,在高中時期就已經有反思能力,大學受到的教育也告訴他們,這是一本學術專著,不是個人自傳,他們能理解學術專著的審視方式,知道不是對他們的人身攻擊。
第一財經:那你認可他們對「學神」「學霸」「學渣」「學弱」四個地位體系的劃分嗎?
姜以琳:不一定認同,但我知道這對他們而言就是他們的世界,我沒有辦法不接受。和他們一起相處了一年半後,我也變了,覺得這樣的劃分是「天經地義」的,甚至回到美國之後,也用這群精英學生們的眼光去看世界,不斷被同學嚴肅反駁後,才又花了大概一年時間讓自己調整回來。
當時,一個同學跟我說自己妹妹在哪裡讀書,我可能有點客套,說「那也是個很好的公立中學,恭喜你」,對方就生氣了,覺得我的笑容好像看不起妹妹。這種情況一個月內發生兩三次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潛意識裡自己看學校的眼光也拔高了,沒意識到其實大部分美國學生都上不了常春藤聯盟大學。
所以這段田野調查經歷對我而言,也是一個成長。我進入一個地方,融入了,再帶著他們的眼光回到原本的團體,才意識到自己也被改變了。從這個角度說,我覺得我的田野調查也很成功,因為我真的在用他們的眼睛觀察,但我不自覺地被同化了。我和他們中的很多人成為朋友,我也很喜歡他們。我常常說,除了他們的爸媽以外,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他們成功的人(笑)。
「學神」會成為傲慢的精英嗎?
第一財經:從你的觀察中可以看出,「學神」們普遍認為自己成績好,是天生智力過人,跟老師還有家長的付出沒什麼關係。這種心態會不會讓他們長大後忽視社會不平等和不公正,最後成為「傲慢的精英」,或是赤裸裸的「精緻利己主義者」?
姜以琳:其實不是只有他們,全世界的精英都有傲慢。但我覺得,在強烈的愛國主義教育和華夏民族觀下,這些孩子比在西方個人主義文化下教育出來的精英,更願意回饋自己的社會,也更知道要跟政府保持好關係,他們的家庭觀念、群體觀念也更強。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未來會回饋社會多少,但是跟其他國家的精英比,我不覺得會輸。
申請美國的大學需要社會實踐,美國很多精英青年偏向在當地洗車,或者去幫忙發送物資之類。我們的精英階層孩子都是去支教。這完全是不一樣的眼界,說明他們很關注社會,尤其是文科生更會關注弱勢群體。
北京精英中學的校長們,也非常努力地想讓弱勢階層的優秀青年進入他們的學校。我做田野觀察的學生,除了少數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大多數人的父母是外地考到北京的,他們逢年過節要跟著回老家,也知道外地普通人的生活。
只是我在北京做田野觀察的時候,不覺得他們身上這點有什麼特別,《學神》裡面也沒寫。
因為我是社會學者,本來就要關注社會公正,我只會覺得他們做得還不夠。但是後來我看到其他國家的精英青年,以及關於他們的研究,回想起來才覺得北京這些孩子其實真的在乎社會,也希望回饋社會,只是回饋社會的方式可能和有些網友想像的不太一樣。他們不是給社會捐錢,而是代表各行各業在國際上做交流,也許他們沒有辦法進入政策制定的核心圈層,但有話語權、有亮點、有影響力,就能讓大家看到中國人的存在。
所以《學神》里我雖然記錄了很多對他們的觀察,但我覺得他們不至於給讀者留下糟糕的印象——因為我很喜歡他們,所以還是要幫他們說話。何況那時他們就16~18歲,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全社會都要求他們做的事情就是考大學,所以才一切圍繞著考試。用我們成人的觀點去批判當時的未成年人,也不完全公平。
中國精英教育在國際上沒有特別優勢
第一財經:但是不管怎麼說,從你的觀察中可以感受到,這些精英「學神」「學霸」享受了中國最好的教育資源,但他們有時基於分數表現出來的傲慢和優越,確實看了讓人內心比較複雜。從你的角度來說,教育的意義何在?
姜以琳:我不知道大家對教育的想像是什麼,我們認為的教育應該公平地促進階層流動,提高國民素質,但同時又需要培養出一群精英學生,這對教育賦予了很多意義。農村、縣中的孩子想往上實現階層流動,部分人通過教育可以做到。但北京這群精英孩子,要求的教育是幫助他們走向國際社會,他們的比較對象就是國際上的精英教育。從這一點來看,他們沒有特別多的優勢。
首先,我們有一些結構上的限制。中國留學生被排斥在西方校園的社交圈之外,在校園內面臨種族隔離的制度性挑戰。室友分配,尤其是新生室友分配,通常由學校決定,所有中國學生都被分配到中國室友,可見這種模式並非個人偏好,而是制度隔離的結果。中國留學生光是要融入「白人圈」,就需要無比努力,無比優秀,才能夠克服這種制度挑戰。
其次,中國精英青少年是在國內教育制度下被培養出來的,就算不是接受應試教育,也會受上千年科舉考試傳統影響。但西方國家的精英不是這樣,就像《特權:聖保羅中學精英教育的幕後》一書里寫的,美國精英青年的精英意識和行為,從進精英中學開始,就一步步在穿衣、進餐等日常生活和互動中形成。這種教育出來的精英,更熟悉精英社會的規則,也可以很好利用規則。
到現在,還有讀者會給我寫信說,自己是普通人,看完《學神》後覺得人生沒有希望之類。我覺得倒也不盡然,我只是告訴大家精英青年的情況,希望大家看了書能理解他們的觀點,最後讓社會知道,我們該怎麼用好這群人。
「小鎮做題家」沒有的高配得感
第一財經:書里講「學神」大鵬把地理老師「掛在黑板上」,上課敢於直接走上講台擦掉老師黑板,重新解釋一個知識點,給老師公開糾錯,也令人印象深刻。非常巧的是,我曾經聽上海一個類似書中「頂峰中學」的老師說,也有學生在老師找談話時說,以後他考的本科會比這位老師的本科好。是不是在頂尖中學,學生們因為非常優秀,就更自信,更敢於挑戰老師的權威?
姜以琳:對,這些都表現出來精英有種「配得感」,只是你說的這個學生更加沒禮貌。大鵬擦了地理老師的板書後,老師有懲罰他嗎?老師沒有做出任何反擊,學校也沒有類似制度。家長知道這件事什麼處理?他的同學們呢?有沒有人覺得學生怎麼可以是這樣子,是不是應該跟他說一下?也就是說,這件事大家本來有很多種方式處理,控制一下「學神」們的高配得感,但沒有任何人做。如果全部都在等著別人來做,那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精英的配得感是從小耳濡目染後形成的。他們最主要的身份彰顯就是有高配得感:「我難道不值得擁有這麼好的東西嗎?」「我難道不值得更好的老師嗎?」重點是沒有人問過他:「你憑什麼覺得你值得?」如果一個社會完全沒有誰在乎高考成績,他們的配得感會稍微消失一點。
第一財經:在《小鎮做題家》和《金榜題名之後》里,也訪談了來自縣中的「學神」,但我注意到,裡面從來沒寫過他們有這樣的配得感。為什麼這種配得感在大城市「學神」身上才會出現?
姜以琳:「小鎮做題家」不是真的沒有配得感,而是沒條件。北京這些「學神」的配得感是,我就值得考好後連續去滑雪三次,爸媽辦得到。所以一方面要有物質資源,另一方面是「小鎮做題家」總覺得大城市的人很厲害,這又涉及戶籍制度,還有城鄉差距。而《學神》書里這一群精英孩子,他們有北京戶口,有教育、財富、文化資源、社會資源,當然會覺得有高配得感。但是他們到了國外有沒有這種感覺呢?目前看來別的國家精英都沒有,只有美國精英才這樣覺得,因為美國在制定遊戲規則,有話語權。
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Best of the Best》,和《特權》差不多同時出版,但沒有翻譯成中文。書裡面還講美國的精英學生甚至可以抽籤決定要進哪一個學校,因為他們只要申請了哈佛、耶魯、普林斯頓,三個學校都能上,一群男生就坐在宿舍里抽籤,這又是完全不同層次的精英教育了。
從國際教育框架下看,中國的精英學生相當優秀,有自己獨特的優勢,知道怎麼有定力地來為一件事情付上十幾年努力,願意付出代價,可以心無旁騖,而且有高配得感。劣勢就是國際規則不是他們制定的,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給他們去適應。
繼續看他們怎麼培養「精英三代」
第一財經:從你的田野觀察中可以發現,學校也一直在灌輸學生們非常優秀的觀念,覺得成績好理所當然,比如很多學科的老師,在考試過後對學生們說:「你們的平均分應該是滿分。」對此你怎麼看?
姜以琳:可以從兩方面來解釋。第一個方面是,老師不可以根據分數對待學生,應該公允地評判每一個學生,需要讓學生知道社會有多元層面,不是分數高就可以。不過這種教育也有正面的東西。學校一直給學生這麼高的期待,他們真的會以為可以為國家做出什麼事情來,比如有老師上課對他們說:「你們每一個人未來都可能會成為我們國家的總理。」我剛聽到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開玩笑嗎?」有些學生也覺得很好笑。但是你每天灌輸這種話,一年一年地灌輸,他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有這樣的目標為社會做出貢獻。
這些精英青年們,他們要資源有資源,要人脈有人脈,是天之驕子,他們如果不走得高遠,誰走得高遠?就像克萊爾的爸爸,從內蒙古一個村子考到北京讀大學,媽媽是有博士學歷的醫生,她就希望女兒走向世界的舞台。他們必須要做到,也被認為應該要做到。當老師、家長,包括整個社會都給了他們這樣的期許,他們就背負著期待往前走吧。
第一財經:你未來是否還會繼續追蹤這群青年,看他們更多的發展變化?
姜以琳:《學神》出來後,在國外雖然獲得各種讚譽,但是在國內其實批評的聲音蠻多的。有些人會自曝說,自己就是我調查的學校畢業的。本來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都是匿名,結果有點像是「秘密」被撕開了。所以我希望在保護學生們的前提之下,暫時不把他們當做觀察對象,希望他們好好生活,受到的抨擊可以少一點。
另外,我不是做訪談,是觀察為主。如果以後他們再願意我去觀察,我想等他們結婚有孩子後,看他們怎麼養小孩,就是第三代精英家庭如何再生產,無論是階層向下、保持或是再往上,我都想知道。那群孩子,現在最大的有30歲,最小的26歲,有些人已經結婚,他們其實是一群很負責任的人,覺得沒準備好,就不想要小孩。所以我想再給他們10年時間。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們高中是什麼樣子,時過境遷之後如果看他們怎麼養小孩,甚至把他們孩子的高中和他們的高中做對比,肯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