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文是圍繞四大名著之一《三國演義》情節進行的討論,與史書記載無關。)
青蓮居士說「天生我材必有用」——人生在世,各有其才,有的人在某些領域還可以說是才華出眾、能力超群,也就是「專長」。這誠然是客觀實際。
問題是,人對自己的專長應該有一個清醒有度的認識:不但要認識自己的專長,還要認識自己的不足;不但要看到自己專長以外的不足,還要看到自己專長以內的不足;不但要承認自己實際存在的不足,還要承認自己可能潛在的不足;不但要考慮拒絕承認不足的直接後果,還要考慮拒絕承認不足的間接影響。
《三國演義》里人才燦若群星,具專長者比比皆是,而其中對自己的專長缺乏恰當認識的例子,也不少。
先來看一代英傑周瑜。
周瑜在與諸葛亮的交往中發現「此人見識勝吾十倍,今不除之,後必為我國之禍」 ,於是「存心欲謀殺之」——這麼做於當時的大局是否有好處,我們毋庸多加議論,因為魯肅已經多次說得很清楚。我們要審視的,是周瑜在具體操作中暴露的性格弱點。
周瑜也知道直截了當掛了孔明實在是面子上不好看,更有損孫權求賢若渴的一貫形象,於是採用了借刀殺人的辦法。他明知道「操賊多謀,他平生慣斷人糧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備」,卻一本正經講什麼「必須先斷操之糧,然後可破」——這樣提出讓諸葛亮帶隊「星夜往聚鐵山斷操糧道」就顯得順理成章,加上「彼此各為主人之事」的帽子,孔明就無法推卻。高!實在是高!
只是,當孔明通過魯肅,輕飄飄傳遞了「吾水戰、步戰、馬戰、車戰,各盡其妙」「周郎輩止一能」「周公瑾但堪水戰,不能陸戰耳」這幾條信息之後,一切都反轉了。
實際上,諸葛亮的話,一半固然是為了激怒周瑜而自保,另一半也算是實際情況——自從周瑜跟隨孫策以後,除了第十五回出場以外,在整個孫策創業的陸戰過程中,我們似乎確實沒有看見周瑜的身影。
然而,以自己的軍事才能自豪的周瑜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評語,一下子就被孔明推上了道——因為有人「何欺我不能陸戰耶」,登時就讓這位統帥喪失了基本理智,全然忘記了自己借刀殺人的思路,忘記了曹操營寨的危險,如瘋似癲地要「自引一萬馬軍,往聚鐵山斷操糧道」!
如果不是諸葛亮以大局為重,詳盡剖析其中利害,周瑜真的能去自投虎口,那麼赤壁之戰沒開始就結束了。
(以上出自第四十五回)
這一輪交手,讓諸葛亮不僅轉危為安,而且還看到周瑜性格中的嚴重缺陷。於是,當赤壁之戰結束、瓜分勝利果實的時候,在周瑜上門質問「豫州移兵在此,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的橋段,諸葛亮對症下藥,指使劉備巴拉巴拉了一番「曹操臨歸,令曹仁守南郡等處,必有奇計;更兼曹仁勇不可當:但恐都督不能取耳」的話,而以自己的軍事才能自豪、加之帶著大戰勝利後「南郡已在掌中,如何不取」情緒的周瑜,再一次掉進了坑裡,發下了「吾若取不得,那時任從公取」的誓言。
結果,「盡著周瑜去廝殺,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的孔明不但完全達到了搶奪勝利果實的目的,而且還理直氣壯——你周瑜說的嘛,「吾若取不得,那時任從公取」。你都受傷甚至「掛了」,我們當然要下手咯。而這個衝動之下的誓言,最後弄得去荊州辦理交涉的魯肅,在很大程度上也喪失了「據理力爭」的道德基礎。
(以上出自第五十一回)
我們再來看周瑜的對手,曹操。
曹操的軍事才能毋庸置疑,赤壁之戰的失利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我們今天要討論的是另一個問題。
曹操不僅是古代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是傑出的文學家,與其子曹丕、曹植一起對當時的文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作為建安文學的代表,說「三曹」與後來的「三蘇」齊名,當不為過。
赤壁之戰前夕,曹操在看似一路順風順水的情形下,大擺筵席,橫槊作歌,留下千古絕唱《短歌行》。但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慘烈而造成巨大陰影的事情。
「揚州刺史,沛國相人,姓劉,名馥,字元穎」,指出「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
袁闊成先生曾經生動分析了當時的具體場景和心理狀態:「今兒晚上挺隨便,丞相挺高興,跟大家坐到一塊兒推杯換盞的,無話不說唄。說對說錯的,丞相能有個原諒」——一個很歡樂的場面;「你看咱們研究問題嘛,是不是?您這詩作得好壞,那玩意兒他得有個評論啊,我來給您評評。評得不對呢,您再說」——一個很誠懇的態度。
誰也沒想到「操大怒曰:『汝安敢敗吾興!』手起一槊,刺死劉馥」!
原因很簡單:以自己的文學才華自豪、加之沉浸在「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情緒中的曹操,不允許對自己的得意之作有任何一丁丁點負面的評語——誰說也不行!
曹操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槊下去,葬送的不僅是一個「聚逃散之民,立學校,廣屯田,興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績」的人物,而且是自己唯才是舉、從諫如流的形象。儘管曹操後來玩了一通「懊恨不已」「泣曰」「以三公厚禮葬之」「撥軍士護送靈柩,即日回葬」的戲碼,但是「眾皆驚駭」的後果是不可挽回的。
於是,當程昱提及「船皆連鎖,固是平穩;但彼若用火攻,難以迴避」,被曹操嘲笑「程仲德雖有遠慮,卻還有見不到處」之後,誰也不再多嘴了,剩下的只有「丞相高見,眾人不及」的歡呼,以及一把大火了。
(以上出自第四十八回)
等到曹操焦頭爛額之後,當著眾人「哭郭奉孝」,嚷嚷勞什子「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的時候,雖說是「眾謀士皆默然自慚」,其實大家心裡未必多麼內疚。(第五十回)
最後我們來看看曹操和周瑜共同的對手諸葛亮——的心腹愛將,馬謖。
馬謖在南征過程中「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第八十七回)的見解,北伐前夕「密遣人往洛陽、鄴郡等處,布散流言,道此人慾反;更作司馬懿告示天下榜文,遍貼諸處。使曹睿心疑,必然殺此人也」(第九十一回)的策劃,證明了他確實有理論水平,更讓感嘆「幼常足知吾肺腑」(第八十七回)的孔明,益發不相信前任老闆劉備在命在旦夕、多事須囑的緊張瞬間專門開帖子指出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的負面判斷,而堅信自己「此人亦當世之英才也」的正面評價(第八十五回)。
馬謖自己更是以「自幼熟讀兵書,頗知兵法」自居,並從心底里以此為自豪。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熱播的十四集連續劇《諸葛亮》(李法曾先生主演)中有這麼一個橋段:北伐的軍營里,參軍馬謖開辦軍事夜校,在帳篷里給將校士卒們大講兵法,說得慷慨激昂、頭頭是道。巡視營房的諸葛亮從門外經過,微笑點頭讚許——生動充分地展示了兩個人的心理。
諸葛亮最終不顧劉備的千叮嚀萬囑咐,明知「街亭雖小,干係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軍皆休矣」,還是把重任給了馬謖。
馬謖在街亭拒絕王平的原因很多,但根本一條,是王平的建議,觸及了他引為自豪的軍事理論水平——你王平認得幾個字?讀過幾本兵書?你個「女子之見」,哪裡知道「高視下,勢如劈竹」的恢宏?哪裡曉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奇妙?哪裡明白「一可當百」的氣勢?
所以,「汝莫亂道!」
只是,當司馬懿朗朗地笑道「徒有虛名,乃庸才耳!孔明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誤事」(以上除專門註明外均出自第九十五回),繼而斷水、放火的時候,這一條條兵法都不好使了——當然,也許馬謖當時還想面對面和司馬懿理論一番:「司馬老兒,汝莫亂為!汝可知,兵書曰……」
馬謖的腦袋掉了,他並沒有看到他的教訓的後續。但是這個後續令人悲哀,因為馬謖的腦袋基本是白掉了。諸葛亮除了「請自貶三等,以督厥咎」以外,並沒有從實質上吸取教訓。他「深恨己之不明,追思先帝之言」,僅僅是就事論事,從個案到個案,而沒有從廣義反思用人的錯誤;更嚴重的是,他對馬謖失利的教訓,沒有從馬謖對軍事理論水平的盲目自豪以及由此產生的教條做法進行分析,而僅僅認為是沒有聽他的具體戰術安排的緣故。所以,其後儘管諸葛亮說是「諸人有遠慮於國者,但勤攻吾之闕,責吾之短」(第九十六回),但實際上因為馬謖的事情對手下將官益發不信任,「惟恐他人不似我盡心」,凡事只強調自己的「神機妙算」,「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 (第一百零三回)。然而於事無補,最終落得我們不忍言的結局。
有專長不是壞事,只是對此要有一個恰當的認識,讓其實現資源最大化,而不會走向反面。而當對自己的專長認識到了一個不恰當的程度,也許就是悲劇的開始。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