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假如您早飯或晚飯後光臨寒舍,大機率會見到鄙人手持長柄鐮刀巡視院子。鐮刀者,割草之利器也。一邊巡視院子,一邊除草,已經是我的生活常態,也是我鍛鍊身體的主要方式。
如果草坪里的草可以稱為家草,那麼,自從兩片草坪被野草攻陷之後,我是請人把它們清除掉再迎立家草的。不然,整個院子基本就是野草的天下。
其實,我內心不忍割除野草,因為我是同情、熱愛甚至崇敬它們的。我家的陽台和窗台上種的草遠遠多於花。我是魯迅的膜拜者,他的具有劃時代開創意義的散文詩集《野草》是我的散文詩聖經。魯迅說:「我自愛我的野草。」野草不僅象徵他的文字,也指代他的性格。《野草》之「題辭」曰:「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我幾乎每天揮鐮割草,就是在踐踏、刪刈野草,導致其死亡而朽腐。我感覺「這是我的罪過」,不僅是對野草的罪過,還是對魯迅的冒犯。
不過,就現實而言,我不得不把魯迅賦予它們的求生存的自然意志剝離開來,只把它們看作植物。因為野草實在太多,蔓延得太快。
疫情期間,新屋初成,但我幾個月沒能回來料理,整個院子幾乎全成了野草的領地。它們不僅占領了菜地、草坪和花圃,還霸占了小徑、場地甚至車庫。
它們種類繁多,陣容龐大。我用識花軟體識別了幾十種,如狗尾巴草、拉拉秧、車前草、蒲公英、蒼耳、灰灰菜、小根蒜、爬山虎等等。每一種都像是一支部隊,合起來浩浩蕩蕩。其中一部分瘋長到了跟我一樣高甚至更高的地步。在常識里,樹應該比人高,草應該比人低,灌木才跟人一般高。但現在,面對著跟我一樣高的草,我不禁有點驚訝,就像看到一個幾年不見的小孩長得跟我比肩了。
野的總是生命力更強,也更有侵略性。它們在菜地里肆意生長、擴張,弄得「草盛豆苗稀」。它們在花圃爭奪地盤、陽光和營養,也遲滯了花朵的盛放。比較不像話的是車前草,它長得特別快,占了好大一塊地盤。當我的鐮刀抱打不平,把它割除時,我發現,要經過相當一段時間,那地盤上才會有別的草敢露頭,如同一方惡霸被消滅之後,當地人仍會對其心有餘悸。最可惡的是拉拉秧,這種藤本植物毫無忌憚地四向蔓延,侵占別人的領地。無論是蔬菜、花朵還是竹子,它們上去就纏在人家身上,越纏越緊,越纏越密,最後把人家纏得窒息而死。它們的藤上有許多細刺,人的肉眼看不出來,但裸露的手腳一碰到就會被刺傷。
我先是披荊斬棘,把企圖剪徑的拉拉秧就地正法;然後,毫不留情地割斷它們的手腳,斬斷它們的腰肢,抹斷它們的脖子,把菜、樹和竹子解放出來。最難解救的是同為藤本植物的葡萄,葡萄藤也是四向蔓延,往往不明就裡地跟拉拉秧糾纏不清,我得從茂盛的葡萄葉簇底下慢慢地找准拉拉秧的小身子,然後將其一刀兩斷。被腰斬之後,拉拉秧還會死抱住人家,煞有死不放棄的氣概。偶爾,我也反思:被拉拉秧纏住甚至纏死,葡萄真的痛苦嗎?植物無言,都是我的揣測。
除了用鐮刀,有時我也戴上手套,直接用手拔草。在土壤潮濕鬆軟的情況下,草能連根拔起。不過,我慎用此法,理由聽起來有點矯情:我不願意斬草除根。
這是因為我想到野草之於我的諸般益處。首先,野草可養眼,它們濃郁的綠對於患有電子產品視覺綜合徵的吾輩尤其有效。其次,野草可養心,它們那俯身的謙恭、頑強的鬥志及不計較生存環境的樂觀,都值得我學習。再次,野草可養身。假如草被除盡,那麼我目前主要的鍛鍊方式可能會變成揮鐮空耍。不除盡的好處是,養草以養己。
所以我的戰草法則是斬草不除根,且還有例外豁免——對於那些能長出花的野草,無論其花大小顏色如何,從不施予任何刑法,而是任由其招搖、占道甚或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