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東野圭吾是如何用「千絲萬縷」編織出一個好故事

2019-09-25     大翎愛寫字

文|大翎

每次想要談談《白夜行》,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可是當我打開電腦,準備揮灑「豪言」的時候,卻一個字也敲不出來。

那些無盡的話語,就這麼卡在喉嚨處,上不去,也下不來。

每當此時,我總會四處圍觀書友們激烈的討論,大家圍繞的問題不外乎以下幾點:

  • 雪穗愛亮司嗎?
  • 亮司愛雪穗嗎?
  • 亮司是否付出太多,而雪穗只是在利用亮司?
  • 小說最後,面對亮司的屍體,為什麼雪穗「一次都沒有回頭」?

我尋思了一會兒,覺得這些話題有點老生常談了,我再這麼寫下去,讀者們也看得膩。最主要的是: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懷疑過雪穗與亮司的愛情。

然而,我看到其中一位書友放了一句「狠話」:「我感覺《白夜行》想說的東西有點多,其實故事情節很簡單,但被東野寫得沒重點了,這甚至還不如《惡意》。」

瞬間,我覺得卡在喉嚨里的小可愛,即將、立刻、馬上就要蹦躂出來。

我認為,即使用「形散而神不散」這句語文老師的口頭禪來形容《白夜行》,也遠遠不夠力量。

東野圭吾給我們展示的是一種大膽而特別的寫作方式,他非常用心地織了一張大網,每個網格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就好比小時候看媽媽織毛衣,一個小鉤子在凌亂的毛線中穿插來回,我們還沒看懂鉤子是怎麼走的,毛衣就已經織好了。

此處先說明一下:以下討論的《白夜行》僅僅是指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原著小說,而非改編的電視劇或電影,請大家不要誤解。

談《白夜行》之前,先說說東野圭吾。

東野圭吾是何方神聖,相信就算不是一名「東迷」,大家也會略有所聞。這位拿著電氣工學學位,擔任生產技術工程師的關西大叔,某天突然大腦短路,辭職赴京(東京),開始了漫長而精彩的寫作生涯。

正因如此,我認為他並不是那種沉迷「本格推理」到不能自拔的人,雖然前期曾寫過不少「本格推理」的作品,比如那部以校園推理為背景的成名作《放學後》。

但後來,東野圭吾的寫作之路漸漸開始轉型、蛻變,那部把小說重點從「作案詭計」轉移到「作案動機」的《惡意》,更是讓讀者驚嘆:原來推理小說可以這樣寫!

因此,在擁有眾多推理和懸疑大師的日本文學市場裡,東野圭吾的身份就有點尷尬了。喜歡他的人覺得他另闢蹊徑,獨樹一幟;不喜歡他的人或者對於推理迷來說,會覺得他的作品邏輯不夠嚴謹,甚至有點不倫不類。

於我而言,不管是推理,還是非推理,不管是傳統,還是創新,只要能寫出好作品,就是好作家。

中國作家止庵曾說:「東野的作品從類型上分,與其按照推理小說和非推理小說,不如按照冷與熱,悲觀與樂觀,溫情與絕情來分類。

我深以為然。

回到《白夜行》本身。

這是一部時間橫跨十九年的長篇巨作(從1973年到1992年),整個敘事時間是沿著時代發展而向前推移,我基本找不到一絲「倒敘」的痕跡。照理來講,這種平鋪直敘型的敘事手法,很容易讓讀者感到乏味。

另外,小說中的時代背景並不由作者直接提及,而是通過那個時代所發生的重要歷史事件來告訴讀者時間線,比如第一章的「這個月初開打的第四次中東戰爭」,這句話已表明故事發生在1973年。

當然,書中涉及的很多新聞事件都與日本有關,作為一名中國讀者,小說的時代背景給我的代入感並不強,比如經常在文中提到的棒球比賽、相撲比賽等。

然而,我在閱讀的過程中卻沒有感到一絲枯燥乏味或生硬出戲,反而覺得絲絲入扣,甚至不忍釋卷。

雪穗和亮司的人物形象不光躍然紙上,簡直植入了我的腦袋。那些在大時代洪流中的社會發展:錄音卡帶、電腦磁碟、個人計算機、盜版遊戲、銀行電子系統……就像一幀幀不斷變換的背景色,襯托著這十九年的沉重與悲情。

而隨著故事越往後面推進,我的嘴巴就越張越大,直至翻到最後一頁,小說才真正達到沸點,但東野圭吾卻用一句「她一次都沒有回頭」,讓沸騰中的小說戛然而止。

我用手把嘴巴合上,瞠目咋舌之餘,心中不禁暗嘆:這關西大叔真厲害!

不可否認,讓我瞠目咋舌的一部分原因來自《白夜行》裡層出不窮的「彩蛋」。

當我以為某些章節的故事就這麼結束,或者當我快要忘記某個情節的時候,「彩蛋」就會非常識時務地出現,不早一分,不遲一秒。

口說無憑,讓我舉兩個例子。

在《第一章》的尾聲,雪穗聲稱自己沒帶鑰匙,去找不動產負責人田川敏夫幫忙開家門,然後他們一同發現雪穗的生母西本文代因煤氣泄露而身亡。(若早發現30分鐘,西本文代也許能獲救)

而在之前的回家途中,田川敏夫疑惑地聽到雪穗身上發出的聲音:「每動一下,她身上便傳出叮噹作響的鈴聲。」

當時,我的疑惑跟田川敏夫是一樣的,正當我快要忘記這個「叮噹」時,《第四章》的一個場景立馬讓我渾身發抖:雪穗拿出自己的鑰匙圈給家教中道正晴看,而「鑰匙圈上的小鈴鐺發出了叮噹的響聲。」

再有,在《第三章》中,園村友彥的女伴花岡夕子猝死於床上,亮司過去幫忙。警方最終發現,夕子身上的精液是AB型(友彥是O型),友彥因此而洗清嫌疑。後來,友彥得知亮司是AB型的,且過程中還有另外一名女性假扮成已亡的夕子,以混淆夕子的死亡時間。

這本來沒有多複雜,最多就是會跟友彥有一樣的想法:亮司對屍體做那種事很噁心。但沒想到,這「彩蛋」緊接著步步逼近。

在《第四章》中有這麼一個場景:家教正晴看見雪穗表情非比尋常地來到大街,匆匆忙忙攔了計程車,那時剛好十點。雖然事後雪穗解釋是因為朋友自殺未遂而偷溜出去,但那個時間跟夕子猝死的時間差不多,那麼誰假扮花岡夕子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當這個故事漸漸被我淡忘時,《第十二章》的一個情節卻讓我突然想起夕子的事情:

當時跟亮司同居的女子栗原典子偶然發現亮司身體的毛病:遲泄。亮司自己也說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出不來。

嗯……那在夕子身上檢驗出來的精液又是咋回事?當時除了夕子的屍體,好像還有另外一位女性在場……

點到即止,大家自行揣摩吧,感受一下不言而喻的美妙。

小說中諸如此類的「彩蛋」還有很多,我一篇文章是寫不完的,如果大家發現其他的「不言而喻」,歡迎一起來探討。

而上述這些「彩蛋」只是東野圭吾「千絲萬縷」中的冰山一角,還不是最讓我驚嘆的地方。

《白夜行》之所以能成為東野圭吾的「無冕之王」,跟它所表達的深入骨髓之羈絆有很大關係,大家討論的點永遠離不開男女主的「愛情」。

而前文我提到的「東野圭吾展示了一種大膽而特別的寫作方式」正是用於表達這種隱藏之愛。

我曾跟朋友說:「《白夜行》最美妙的地方在於,雪穗和亮司的愛情僅存在於讀者的想像里」。

東野圭吾的大膽,體現於他通篇採用的是一種旁觀者視角來敘述故事,即讓男女主處於「被注視」的狀態,他們的成長、生活、性格、形象……幾乎都是通過別人的描述來呈現。

比如雪穗是如何在養母唐澤禮子的收養下成長的?這是通過雪穗與好友江利子的對話,以及家教正晴與禮子的交談中得知的。

比如亮司的高中時代是怎麼維持生計的?這則是在友彥與奈美江的故事中得以體現。

這些碎片化的故事,主人公看似是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物(出場配角何其多),但實際上東野圭吾一直說的永遠是雪穗和亮司。

在長達十九年的時間跨度里,通過不同故事的敘述者,通過他們的對話、回憶,或者各種蛛絲馬跡,一步步勾勒出雪穗與亮司之間隱藏至深的牽絆。

讀者在想像的同時,慢慢體會到那份從本質上恐怖卻極致的愛情。

再反過來看男女主關係的描寫。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整部小說中雪穗與亮司唯一一次同框只有在結尾處,而且還是生死相隔。

東野圭吾只泄露了一些小心思,比如他們都愛讀的《飄》,雪穗給亮司做的繡有「RK」字母的雜物袋,(桐原亮司Kirihara Ryouji的英文縮寫是RK),雪穗開的服裝店叫「R&Y」(分別是亮司和雪穗名字的首字母)

除了這些小心思,整部小說基本上不存在任何對男女主關係的正面描寫,沒有一句對白,沒有一個眼神,就連最後警察問雪穗,這個躺著的屍體是何人時,雪穗的回答仍舊是:

「我不知道。僱傭臨時工都由店長全權負責。」

正是這種強烈的反差感,讓讀者忍不住去想像雪穗和亮司在文字以外的故事:他們私底下是如何聯繫的,他們是怎樣處理偷竊的贓物,他們是如何埋下松浦的屍體……

這一切的一切,都發生在小說之外,想像之中,但又似乎在小說里不言而喻。因此,我才會說雪穗與亮司的形象不光是躍然紙上,他們更像是從讀者腦子裡創作出來一樣。這種閱讀體驗讓我感到十分驚艷。

我認為,正是因為這種過分的想像魅力,才會讓讀者牢牢抓住雪穗的那句獨白不放: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

因為雪穗從不以真面目示人,讀者只能通過這唯一一句的內心獨白,來狠狠地確認自己腦海中所想像、所創造的雪穗。

但其實,雪穗還有一次是以真面目示人,那就是小說結尾最後一句「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按照雪穗善於偽裝的人設,面對新店開張發生了「死人」事故,她應該像那個店長一樣,捂住嘴巴,臉色鐵青,這種表演對於雪穗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

但她的動作卻是反常的,甚至在警察眼中是可疑的,這才是她的真面目,她的悲痛已經讓她無法做出任何掩飾。

你說,她不愛亮司嗎?她的太陽都滅了。

所以,我從不懷疑《白夜行》是一部有關愛的小說。這是一份悲涼而厚重的愛,東野圭吾把日本文學一直崇尚的永遠悲情發揮到極致,但又不失溫度。

很多人同情雪穗,她說:「惡魔不會因為你是小孩子就放過你。而且惡魔還不止一個。」這句話讓多少讀者動了惻隱之心。

很多人譴責雪穗,有書友直接評論:「我不覺得一個人童年受過苦就可以有『全世界都為我讓路』的理由,不管這是一個怎樣的苦,都不能以其他人的死亡為代價。」這話說得也很對。

我認為,東野圭吾並沒有表達任何情緒,無論是同情,還是譴責,他只是純粹地寫了一個好故事,我很慶幸讀到這個故事。

同樣是面對兒時的性暴力,《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只有無盡的壓抑感,但《白夜行》卻給我一種說不出口的感動與震撼。原來只要有一點光,就有力量在白夜中行走。

雖然雪穗與亮司的堅強與鬥志,是在不斷向下的墮落中完成,最終陷入萬劫不復,但在這種極致的情感中,我看到了《白夜行》的另一面:罪惡的力量愈強,贖罪與愛的力量就愈大。

非常反諷,卻引人深思。

我在想,對於東野圭吾來說,書寫陰暗和醜陋或許不是因為對人性感到失望,而恰恰是因為對這個世界保留著深深的愛吧。

最後說一句,不管是從寫作技巧,還是內容深度來看,《白夜行》絕對稱得上是東野圭吾的「無冕之王」。

PS:第一次寫這麼長的篇幅,感謝大家的閱讀。以上純熟個人言論,若有不同意見,歡迎來拍磚,一起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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