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五十,他們走進同志音樂吧,尋找最後的愛人

2019-11-18     極晝plus

摘要:長沙有一家中老年同志音樂吧,隱藏在一條小巷裡,開業一二十年間,來的都是上了年紀的男同志。他們大多生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走過了「同性之愛」被視為犯罪與精神疾病的時期。年輕時,他們無法認同自己的性取向,有的甚至沒有感知,人到暮年,他們暫時摒棄了丈夫和祖父的身份,在音樂吧尋找青春、性,以及被需要的價值。

文|程靜之 編輯|王珊

劉正華坐在音樂吧黑暗的角落裡,刷了一下午的小鮮肉視頻。那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孩從木門鑽進來時,他耷拉著眼皮的細長三角眼裡,終於有什麼東西被點亮了。

和他一樣,無論是掛著大眼袋的乾癟圓眼,蒙上一層薄霧的渾濁眼,還是深凹在眉骨之下的淺褐色眼睛,音樂吧里的老年人眼裡流淌著同一種目光,落在新來的男孩身上,移開,又瞟回來。

霓虹燈旋轉出紫、綠、紅三種顏色,打在劉正華鬆弛的臉上,像塗了一層蠟。他55歲,身材還未走樣,穿一件粉色T恤,潮流運動褲,兩鬢的頭髮冒出白根。他生活在一個三線城市,認識「同類人」的機會少,隔幾周就來長沙這家音樂吧里尋找新面孔。男孩是他今天的第一個「獵物」。

他端起茶杯,拖了個凳子,翹著二郎腿,在男孩旁邊坐下,遞上一根煙,「你覺得你喜歡男人?」

音樂吧隱藏在長沙鬧市區一條悠長的小巷裡,距離商業區五一廣場只有幾百米。這裡原是一個蔬菜倉庫,三四十平方米的空間,如今四壁被暗紅色的牆布包裹著。老闆是一對年過五旬的同性伴侶,在中年各自告別了妻兒,一起經營這個空間。這裡提供茶水、懷舊金曲,開業一二十年間,來的都是上了年紀的男同志。

他們大多生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走過了「同性之愛」被視為犯罪與精神疾病的時期。人到暮年,他們暫時摒棄了丈夫和祖父的身份,在音樂吧尋找青春、性,以及被需要的價值。

曲終,人群散去,推開木門,他們回歸各自的家庭。

同性音樂吧。下大壠 攝

巷子裡的老人

9月的長沙,空氣又濃又熱,音樂吧的冷氣里充斥著香煙的辛辣味。劉正華雙眼酸澀,想去裡間的沙發上打個盹。黑暗中,有人在摸他的腿,他朝對方望了一下,是個戴棒球帽的老年人。劉正華進來沒多久,老人就盯上了他。手越來越不規矩了,他乾脆坐起來,回到唱歌的地方,以免搞得人家下不了台。

「我喜歡年輕的,18到25歲之間。」對此,他直言不諱。但這裡少有他的目標。

「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嘆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兩個老年男人在深情對唱李谷一的《知音》,唱到濃時彼此對望。他們認識不過個把小時。

霓虹燈照出了面上的老年斑,光禿禿的、飄著銀髮的腦袋,和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經典老歌,搖過來,晃過去。每到周末的晚上,老人們把灰色瓷磚地板圍得密密的。公司老總、公務員、夜場演員、送外賣的,各方面的都有。

他們通常一身運動服,配個棒球帽。正式點的,背個公文包,襯衫掖進褲子裡,皮帶把肚子箍得圓滾滾的,挺在身前。

劉正華個子一米八,一雙濃眉,鼻子筆挺,他看不上這些襯衣、皮鞋,覺得老土,講話也亂七八糟,沒什麼品質。十幾年前第一次來音樂吧時,他已經離婚,想放鬆一下。結果跟他搭訕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娘。有一次,他聽到有人唱《春風十里》,年輕人喜歡的那種文藝歌曲,趕緊從裡間跑出來,結果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翹著蘭花指,他立馬沒了興趣。

66歲的李立軍愛穿紅、綠、藍鮮亮的顏色,總坐在離空調最近的地方,點兩瓶啤酒。從機關退休後,他感覺自己不被需要了,星期幾、節假日,什麼概念都沒有。早五年,他剪掉了一頭大波浪,年齡「到點了」,剩下唱歌一門愛好,就來音樂吧打發日子。他喜歡有文化的大學生。早些時候,一個年輕的,仗著幾分姿色來和他搭訕,「像蒼蠅盯上了蛋」,他理也不理。後來,知道他脾氣的都識趣了,再也不來打擾。

一個人枯坐著,李立軍的眼睛總能捕捉到有意思的事:音樂吧里,幾個老頭為搶一個年輕的,爭風吃醋,干起架來;也有年輕人仗著有錢,尋了三個老頭,在同一個房間裡,像極了電視劇里的幾房姨太太。

曲子換成了《瀏陽河》。音樂吧中央,70歲的王孟強拾起麥克風,和著節奏,切換腳步,目光流向另一個老年人。王孟強相中他五官端正,講話也還可以,端著茶杯坐到了他身邊。

王孟強當過幾年兵,他早年喪妻,後來又接觸過兩個女人,沒打結婚證。到了更年期,王孟強那方面很痛,對女的就不感興趣了,他對女人說,「我們只能做朋友,姊妹一樣。」

可女人就是愛上他了,衣服、鞋子都要給他買好。王孟強不領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偏對一個老頭子有感覺。那是個孤寡老人,每天買菜從他家門口過,後來對王孟強表白,「我好喜歡你的,晚上帶你去個好地方」,說的就是同志音樂吧。不過,王孟強現在對他沒感覺了,「太老了,身上還有一些病。」

到音樂吧只要花十幾塊茶錢,就能「看到新鮮貨」,別管多大年紀,反正要有感覺,他都能接受。他在這兒遇到過單位兩名男同事,嚇得一溜煙就往廁所里鑽。好在他的秘密一直沒人知道,現在這兩個同事一個八十多,另一個已經死了。

王孟強現在的男朋友之一,就是在音樂吧里認識的。那天,燈光一會兒暗,一會亮,照在一個獨自待著的老人身上。

「幾個小孩?」王孟強走過去搭訕。

對方比出手指,「三個。」

「有沒有同房?」對方搖搖頭。

這些王孟強都要了解清楚,有家庭的他覺得放心一點,「有老婆(同房)的,也不會去打擾」。 有的人整天守著歌廳、麻將館,被別人包養,「那種要錢的,不敢去接觸」;有的專尋一夜情,玩的時候花言巧語,第二天行同陌路。

一曲終了,男朋友老佐在台下拍掌叫好,「掌聲要響一點,也是一種愛的釋放。」感覺來了,他們就去裡面的房間,坐在沙發上,靠在對方的肩上,「我們互相之間牽牽手,摸一摸,我喜歡他,他也很真誠地待我」。進入暮年,他們更享受彼此的撫摸。

他們不願意提及家庭,因此很難融入異性戀老人群體。在音樂吧、澡堂這樣的「貨場」,他們才能重新獲得與社會的連接。

風險同樣存在。一個80多歲的老頭子,白白的,很高大,做的時候一興奮,心臟驟停,「犧牲了,變鬼了」。有個老人有段時間不出現,王孟強跟一個常客打聽,「死啦!」問是什麼病,對方只拿癌症或腦梗當幌子,王孟強知道,那個老人是愛滋病。

音樂吧的獨立衛生間特意不上鎖,防止兩個人同時在內。這天,離開音樂吧時,王孟強叮囑一個朋友,「玩牌別太夜(晚)了,千萬不在(同志)浴室過夜。」

一名LGBT志願者曾聽音樂吧的老闆說,以前這裡有個顧客,在浴室「吹」了9個男的。直到有一天,男人唱歌時接到電話,被告知是HIV病毒攜帶者。他當場丟掉話筒,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等反應過來,失聲痛哭。他將自己關在一個包廂里,喃喃自語,「我不想死!」

「他再也沒來我這裡唱歌了,我後來聽說他死掉了。」老闆對志願者說。

兩位老年人在唱歌。下大壠 攝

時代的末班車

不可避免,老年同志的舞台越來越小了。

Blued軟體上,劉正華把年齡寫成38歲,很快收到私信。照片一發過去,「你好老了」「我跟你年紀相差太大了吧 」,再聊一聊,就被拉黑了。酒吧里,音響「砰砰砰砰」,朋友點幾首老歌,年輕人就用那樣的眼光看。

「到了這個年紀,不是你的主場了。」除了音樂吧,他已無處可去。

劉正華意識到身體變老,是從兩鬢開始的。他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一股沮喪感涌了上來。他一刻也不耽擱,去超市買了染髮劑,把頭髮染回黑色。次日,鏡子裡的兩鬢又露出了白的,染了幾次,劉正華煩了,只能慢慢習慣這種白色。

他喜歡和年輕人在一塊,「能接收到更多新的訊息,感覺自己也年輕了。」前幾年流行炒幣,男朋友把大學同學的身份證都抄了過來,在網上限量預約,一下賺了6000多塊。他喜歡這些新鮮事物,不像和老人在一起,這裡痛,那裡痛,反反覆復幾句話。

可有的年輕人就喜歡大叔的感覺。一個30歲的小伙,自稱從小沒有父愛,在音樂吧尋了60多的老頭,早上陪他一道散步,聽他嘮叨。老頭嗜酒,心態消極,可小伙就喜歡「他像爸爸一樣,考慮你結婚,工作」。但小伙也知道,「年紀大的,生老病死,總不能一直生活在一起」。

帶劉正華來音樂吧的朋友張松,矮矮胖胖,腳一蹬,可以在地上打幾個滾,在老家幾乎找不到朋友,來了音樂吧,大叔的形象反倒讓他很受歡迎。但精力畢竟跟不上了,六味地黃丸、古漢養身精,像垂死的人抓住救命草,有時一天吃五六次。後來,張松體檢出腎臟損傷,血糖飆升。索性不控制了,「吃都不吃,我還活著幹嘛!」

在這個圈子裡,謊言太過平常,老人無力反抗。一個湖南男高音歌唱家,把什麼都投進去了,給對方20多萬買房子,「今天說再見,明天在街上碰到,絕對不打招呼」。有老頭子在火車站的同志廁所里,被人比刀子,包里幾百塊錢都被拿走了,不吭聲,就怕這個事情要曝光。他們很少把人帶回家,有一種騙子,專門到了家門口高聲要價。

王孟強把頭髮梳得服服帖帖,手上戴著一枚大金戒,裹在一件裸粉色的襯衫下,皮膚皺成了乾癟的橘子皮。儘管周邊無人,他仍半捂著嘴,把聲音壓得很低:早幾年,他把一個40多歲的騙子帶回家。早上起床,騙子也直接,「我要錢。」王孟強尋思打不過他,乾脆去派出所報了案。

「我是搞同性戀的,我遇到一個騙子!」

年紀大了,他覺得這個事情暴露了,無所謂,「同性戀不是販毒,也沒搞什麼詐騙!」

派出所的民警瞪大了眼,批評老頭子,太沒腦筋,還有這方面愛好,把騙子也訓了一頓。往後,這番經歷在音樂吧里傳開,沒有一個不佩服的。但王孟強沒告訴大家,他請求民警別跟家裡說,對侄女也打了謊,只說一個女的要詐他的錢。

王孟強早年家裡條件不好,媽又是個瞎子。虧了模樣好,追的妹子有好幾個。他最終在糖果餅乾廠里挑了個最樸素的。那時妻子把控得緊,哪怕一晚沒歸號,就要吵,結果沒多久,妻子遇一場車禍走了,王孟強「又當爹又當媽」,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

一輩子拼拼打打,沒曾想人老了,反尋到了快樂與自由。剛過去的這個夏天,他去了一趟廣州見網友,朋友騎個摩托車,帶他逛廣州塔。王孟強在后座,戴一副墨鏡,頭靠在朋友背上,雙手摟著他肚子,肉肉的,有戀愛的感覺。

「我好多年都失去了這種(感覺)。」說完,他抿著扁扁的嘴皮,一副滿是委屈與酸楚的樣子。「還要什麼東西,就是要每一天都過好。」

王孟強的男友老佐,在Blued上有718人關注,523個粉絲。凌晨五點,就有人給他發老年慣用的表情包——「早上好」,紅色楷書,大字,背景是十一朵玫瑰,滿屏紅心砰砰閃動。老佐一一回復。

「也是搭上了時代的最後一班車。」老佐說。

老佐背微駝,肩膀一高一低,高鼻樑,模樣精明,身體健朗。50歲時,一個老頭在廁所對他說,「我好喜歡你」,他才知道世界還有這麼回事。三四十歲時,家庭負擔沉重,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暮年進了圈子,追他的細伢子(小伙子),比當年工廠里的妹子還多,他才感到真正的快樂。

「一輩子只有這麼長,作為男人的這個角色,養家餬口、傳宗接代,已經做得很好了。」老佐說,到老了,想為自己活一次。

老佐不喜歡打麻將,嫌那裡的人太糙,去了要吃二手煙。也不願多去同志澡堂,不高雅。每次到長沙,他往身上灑點香水,臉上抹了甘油,坐十幾站免費公交,就往音樂吧里奔去,看看「是不是還有人會喜歡我」。

「我還是有愛,這個愛釋放在哪裡,是我自己的一種選擇,誰也不能夠干預。」老佐說。

和公園相親角的老年人不同,音樂吧里,「你做什麼工作」「退休金多少」都是大家避諱的話題,畢竟不是要成家,牽扯到經濟,反而不純了。也有年輕人專門來這裡找有錢的大叔。老人也看得很明白,20歲的小孩,沒錢,找自己能幹嘛,「他付出的是青春,你付出的是錢,兩種需求。就當成投資做了一件事情,只不過最後結果不好而已。」一個50歲的大叔說。

可大叔還是一頭掉進去。他認識一個美團跑外賣的年輕人,給他買了一輛摩托車,加上鞋子七七八八,兩個月花了一萬多。大叔有時候給男孩送早點,中午又一起吃飯。晚上,大叔就坐在車後,陪他跑外賣,一直到夜裡12點鐘。後來,摩托車被交警抓了,男孩找了別人,把大叔拉黑了。

差不多半年後,大叔才從這段關係中走出來。

劉正華曾把這個圈子想像得太過美好,還帶過一個男孩回家。那是爸爸去世後的一個月,媽媽摔了一跤,骨折了。他經常出差,家裡缺男人照顧。不久,有話傳到劉正華耳里,男孩在外面找了朋友,是一個有錢的老頭。

劉正華眼裡容不得沙子,和男孩斷了。有人嘲笑他,做什麼正人君子。

愛情就是個笑話,他勸朋友,不要一條路走到黑,否則自己會累死。

不比他的第一段感情。那時他才二十出頭,和工廠里的小徒弟同住一間八人宿舍,上下鋪,後來乾脆睡一張床,工資也放一起用,有時候拌嘴,就像兩夫妻。一年後,劉正華工作調動,兩人分開。離別時,小徒弟說,如果將來結婚,一定要通知他。

年輕人有時也來光顧。下大壠 攝

在一張白紙上,留下了什麼

劉正華家的衣櫃里,一邊是年輕潮流的牛仔服、T恤,一邊是西服、襯衫。上班是一套,下班了,又是另一套。兩種生活完全分開。床頭掛著一幅「獨舞者」的抽象派油畫。麻將桌(亦是飯桌)上擱著一個煙灰缸,一袋南瓜子——聽說男人老來吃些堅果,能預防前列腺。

劉正華從小在工廠大院長大,14歲以前,快樂無憂。記憶中的高一,五月的陽光,暖暖地灑在草地上。他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一個男生趴在身上,緊緊抱著他親吻。「那種感覺又興奮,又害怕」,他想把男孩推開,又想把他抱得更緊。那次經歷,就像是在一張白紙上,留下了什麼東西。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劉正華覺得自己是個怪物,找不到同類。後來到街頭散步,偶然買了一本雜誌,上面寫了一個詞——同性戀,「難道我是這種人物?」在那個沒有網絡的年代,他找不到任何參考資料。

李立軍比他幸運些。1969年,他進了北京的文工團。歌舞團里傳來台灣那邊的塑料錄像帶子,偶爾還有一兩本同志言情小說。他亢奮地讀著,藏在枕頭底下,後來又在《紅樓夢》中,理解了寶玉和秦鍾。

但那時,同性情侶被抓到了,就判「流氓罪」。一位老人回憶,他的一個同志朋友接受了好幾年勞動改造,服刑結束,又被單位打發去燒鍋爐。一個農村幹部被揭發,出大字報、批鬥,後來上吊了。劉正華在爸媽單位的食堂門口見過一個男人,身上掛一個好大的牌子,寫著「雞姦犯」,大人聊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然後像避瘟疫一樣避開。

李立軍一直壓抑著。北京的大澡堂,他儘量第一個去,或者最後一個去,害怕有生理反應,被人發現。一次,一個浙江的隊友在澡堂襲擊了他——一個吻突然落在臉頰上。浙江人把話挑明了,「我觀察很久了,你是不是也喜歡男孩?」後來,倆人經常結伴出去玩。

但對於出身書香門第的李立軍而言,家才是最終的歸宿。父母想抱孫子,催他回來結婚。他因此退伍,回到長沙,進了機關工作。

離京是在1979年7月9日,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和浙江的戰友在車站分別,兩人站在人潮中,傻傻地哭。他們互留了信物,李立軍依照《十八相送》,選了一把扇子,浙江人則送了一把銅質的短刀,「是不是要一刀兩段?」李立軍和他開玩笑。兩人揮手作別,約定一定要常通電話。多年後,他們在文工團的聚會上再次見面,戰友謝了頂,臉上的輪廓垮了,全身肌肉鬆弛。李立軍早已沒了感覺。

回長沙半年後,李立軍第一次見到妻子,就在打結婚證那天。婚後三年,孩子一歲多,剛會走路,李立軍的父親走了,也算完成了他的心愿。

十多年後,同樣的經歷,在劉正華身上重演。

1990年代,年近三十的劉正華還沒成家。一次,參加活動結束後,同學各自回家了,他一下子無處可去,思量「是不是也該結婚了?」那個年代,不少學者在論文中寫道,同性戀是一種病態行為,更被列入精神病學研究範疇。劉正華就認為,既然「有病」,結婚或許是一味藥。

阿姨認識一個不錯的姑娘,他同意見面了,就在阿姨家裡。姑娘後來告訴他,那天他就穿了個背心,大褲衩,一雙拖鞋,還在那兒摳腳趾甲,好不重視。劉正華聽了好笑,但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姑娘又是什麼樣子,「完全不記得了。」

半年過去,他連手都不要牽。姑娘反倒認為他正派,給他寫信。雙方父母見了個面,婚事就這麼定下了。

按照約定,他提前一個禮拜通知了小徒弟。結婚前一天,小徒弟來新房幫忙刷油漆,布置。晚上,兩人睡在地板上,說到這,劉正華突然停住了,把頭側到一邊,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吐了一口濃濃的煙,才接著說,「我們又發生了關係。」

第二天的婚宴讓劉正華感到一種疏離。賓客、家人、新娘,看起來都那麼開心,唯獨自己沒體味到。他配合著鬧洞房,盡了丈夫的義務後,倒頭就睡。

他再沒和小徒弟聯繫。

但婚姻不是問題的終結,而是更多問題的開始。

頭三年,劉正華盡力把父親和丈夫的角色做好。醫療書上介紹了一種「電擊療法」,他下不去狠手,選了另一種簡單的:在手上綁一根橡皮筋,有想男人的念頭,就彈一下,「我就這樣理解,就像感冒,肯定會有一個痛苦的過程,先痛,痛過一段時間可能會好。」但妻子在哺乳期間,慾望愈來愈強,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那段時間,小徒弟又來了家裡一次。

那天,妻子抱著孩子去集市。他們赤裸著身子,正在床上,鑰匙孔突然發出響聲,妻子提前回來了。他們趕緊把被子蓋上,嚇得一動不動,只能裝睡。妻子沒往那方面揣測,但小徒弟再也不敢登門。

妻子不蠢,男人到底愛不愛她,能感覺得到。情緒就像是滾雪球,積累到一定階段,兩人因一點小事就起衝突。後來妻子下崗,去沿海務工,劉正華在老家忙工作,帶孩子。妻子過年回來,兩人在爐邊烤火,劉正華說,「這次回來,就別出去了,小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吃腌菜,也比分開好。」沒想到妻子回了句,「誰要和你吃腌菜?」連陪他回家探父母都不願意了,這段關係就徹底崩塌了。孩子六歲時,劉正華去了法院,起訴離婚。

他徹底不想回頭了。

那時候,電話已經開始普及。他找來本市的黃頁,翻了所有的娛樂場所,一家一家打過去,問有沒有同性方面的服務。打到第六家,老闆也是「這種人」,他由此接觸到「媽咪」——一個地區的同志聯絡人,第一次看了gay片,有種找到組織的感覺。

「媽咪」看起來很老,頭髮掉光了,講話結巴,但人脈廣。他把劉正華介紹給更多人認識,「那時候沒有軟體,認識一個朋友就會很珍惜,誰家辦個紅白事,『媽咪』都會帶人去捧場,好像我們有一種特別的情感連接在一起。」

20世紀90年代中期,網際網路出現了,李銀河的文章也出現了,「流氓罪」消失了。

由張北川教授創建的《朋友通信》雜誌,通過地區的「媽咪」發行,裡面有很多科普、同性之間的情感故事,末尾兩頁還附上了交友信息,這讓劉正華找到了自我認同。

那時網絡語音聊天室還很新潮,他做過「網管」,主持了一期話題,「同性戀是天生的嗎?」他打了一個類比:就像工廠生產一批產品一樣,一百個裡面總有兩三個不合格的,天生就給你做成了這個樣子,沒辦法改變。

「可能我們就是那個不合格的,差了點尺寸的東西。」

青島的張北川教授創辦的朋友通信雜誌 圖片來源網絡

門外的世界

有的妻子是在開封的保險套盒子裡發現了端倪。原本是8個,現在還剩7個,6個,誰用了?丈夫從小心翼翼,到木然,最後冷漠,但從未承認自己是gay。

還有的偶然間翻到丈夫手機聊天記錄,字裡行間明明白白的,她近乎崩潰,抓起切面的刀往丈夫身上甩,丈夫力氣更大,拽著她的頭往牆上撞,兩人廝打在一起。為了孩子的名聲,她選擇不離婚。

一名同妻在家裡撞見丈夫和男友,一絲不掛,她幾乎滾著下了樓梯,發誓永遠不再踏進這房子一步。

時代帶來了一場場悲劇。據《中國「同妻」生存調查報告》,中國約有1600萬同妻,這是一群隱藏在已婚同志背後的秘密群體。在無性、無愛的婚姻中,她們如在深淵,忍受冷暴力和性病威脅,感受絕望、無助和痛苦。「很明顯,我是被犧牲掉的一個人。」一名同妻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我現在50歲,說實在的,我的前途已經很昏暗了,身體也出了問題,我沒有孩子。」

豆瓣同妻小組

劉正華認識一個機關領導,他和派出所所長唱卡拉OK,喝醉了酒,在所長身上到處摸,所長發火,走了。後來,妻子看穿,沒有大吵大鬧。劉正華推測,也許在妻子的概念里,「這可能就是個愛好,等玩厭了,能夠回歸家庭。」再說,她自己年紀也大了,真的離婚再去找,也不現實。領導擔心影響前途,也不敢離婚。

一次周末,領導藉口和同事去北京出差,妻子在外面,趕巧碰上了那個同事,回家就打電話,「你還不說實話。」更丑的一次,是和男孩在賓館,被女兒抓到了現場。這之後,他被家人盯得更緊了。

李立軍的妻子至今不知道他的秘密。孩子上了小學,他推脫身子不好,夫妻就分房了。那段時間,他下班後,兼職做舞蹈排練老師,人群里,一眼發現了一個男孩,「動起來很漂亮。」他們聊小說,聽音樂會,去「夜貓酒吧」。一天晚上,他把男孩帶到河東,看歌舞團表演,太晚了,開了房。

男孩學的是冶煉專業,被分配到大西北,分手時,男孩誤會李立軍有了新歡,把房子裡的東西都砸了。兩人不歡而散。那段時間,李立軍每天瘋了一樣喝酒。如今,男孩已年過四十,聽朋友說,還沒結婚。李立軍認為自己害了他。說起這些,他紅了眼眶,留下兩行淚。

在家裡,這個66歲的退伍軍人總是以威嚴示人,妻子從來不敢質疑什麼。「我來的客人(男朋友),她照樣得規規矩矩招待。」李立軍劃手瞪眼,語調高揚。

他也明白,這段關係中,受折磨的是妻子。他就儘量把家裡上下打點得頭頭是道,妻子只管燒飯就好。他認為這是對妻子的一種補償。

一位廣州的老年同志注意到,現在的年輕gay越來越反對騙婚,「你可以不喜歡異性,但不要害人家」。但在三四十年前,這些聲音是不存在的。有人曾給他打了個比方,婚姻就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煎推」——廣州本地一種油炸食品,別人有,你也得有。「所有人都在結婚。沒有其他選擇。」

離婚後,劉正華從以前的房子裡搬了出來。新買的一室一廳,把門一關,誰也不認識。與同學也不再來往,聚會更是一概拒絕。「他們會問很多事,家庭怎麼樣?小孩怎麼樣?(離婚了)這還沒完,又問找對象了沒有?」一點意思都沒有,不如避開不必要的麻煩。

還有同事聽說他離婚了,勸他想開一點,去唱卡拉OK,點了一個小姐。劉正華不得不稍微摟一下,有一次甚至被鎖進一個房間。他和小姐解釋,「我很正直的,不想做那個事,該付的錢會付給你,但請你替我保密。」他們在房間裡聊天,消磨了一兩個小時。

劉正華的媽80多歲了,擔心兒子孤身過下半輩子,催著再婚。哥哥在一旁打圓場,「(媽媽)你別管那麼多。」劉正華不知道哥哥有沒有發現,沒人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前妻再婚,劉正華覺得唯一虧欠的是女兒。小時候沒了媽,又淘氣,他不得不端著父親的架子,鎮住她。女兒上初中,拿著一包東西去衛生間,劉正華一口叫住,「是什麼?」女兒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這之後,他把孩子交給了她媽。

《超級女生》很火那年,母女倆去買衣服,女兒喜歡李宇春那樣的中性風,倆人吵起來,最後是劉正華出錢帶女兒買。他對很多事情越來越寬容。如今,女兒26歲,沒有對象,他想開了,兒女結婚,不是父母的臉面,關鍵是孩子快不快樂。

他沒有告訴女兒自己的事。女兒找他要家裡的鑰匙,他沒給,怕被撞見。

王孟強就被兒子察覺到了。七十大壽時,他請了一桌圈內朋友,兒子問,是不是同性戀?王孟強直接說,是的,這把年紀,想過個像樣的生日。兒子回他,我不干涉你,你快樂就行。他們一起瞞住了兒媳婦,畢竟不好聽。他覺得兒子蠻孝順,不像其他人反應激烈。音樂吧一個老頭被家人發現後,送去了國外,強制隔離。

為了讓兒子覺得這群人沒那麼糟糕,過生日那天,王孟強偷摸著給gay友一個紅包,再讓他當著兒子的面送回來,不要吃完,抹了兩嘴就走,不像樣。

將來,他也盤算好了,去敬老院,「玩不動了,就必定要放下。」

有些感情也是如此。

前幾年,劉正華在街上又碰到了小徒弟。他結婚了,有了孩子。拉劉正華去家裡做客,給他燒菜。劉正華再有那種想法時,小徒弟拒絕了。劉正華意識到,「我不應該去打攪他。」

此後,他拒絕當婚姻里隱形的第三者。曾經一個男友說,他是家裡的獨子,過不了結婚這一關,劉正華說,你該結婚就去結,我不會阻攔,但我們就不會有這種關係存在,連普通朋友也不要做。

每逢過年,身邊的同志就會倒下一批。劉正華的朋友張松原本是個瘦子,母親在世時,給他介紹的女孩,不下一個連。後來,他推辭身體不好,媽媽就一個勁買補藥,大包小包的,吃成個大胖子。一年除夕,所有親戚朋友都指責他。吃完年夜飯,他打電話給劉正華,約出來,說得淚流滿面。

後來,母親過世了。靈堂上,年近半百的張松才敢出櫃。他對妹妹說,「我不喜歡女人,可能是同性戀。」妹妹之前有過懷疑,指著來幫忙的劉正華問,「那他也是這種人?」

張松點點頭。

守夜的時候,妹妹走到劉正華身邊,「你和我哥哥都是這種人,乾脆在一起過吧。」

劉正華哭笑不得。「我和你哥哥是永遠不來電的那種。」

婚後半年,26歲的重慶女孩發現丈夫是同性戀者。正在離婚期間的她獨坐在家中,丈夫不知去向。

套子裡的人

離婚後,劉正華和兩個男人正式交往過。他不是沒後悔過,這個圈子魚龍混雜,「我找不到感情,我離婚幹嘛!」

但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給閨蜜打電話,「我可能會找朋友了。」

對方是軟體上相識的大學生。天快轉冷時,他們第一次見面,男孩接近一米八的個子,穿一件軍綠色的風衣,青春陽光。

追求了一個星期,男孩帶著換洗的衣服,住進了劉正華家。那段時間,劉正華三餐都在家裡做,每天換著花樣。他們一起去買菜,進了家門,男孩很自然地把東西一放,捋起袖子,洗菜擇菜,好像把這兒當成了家。

他們在一起沒經歷什麼大風大浪,就連分手也是。男孩要畢業了,劉正華去找門路,牙醫或麻醉師,都是不錯的選擇。男孩偏想去航空公司當空少。劉正華也知道,待在小地方,要耽誤男孩的前途,就陪他去服裝店,領帶、襯衣、褲子、皮鞋一套,全給他買好,拍下了他唯一一張照片。

分開那天,劉正華準備了一件風衣,包了一個千元紅包,男孩眼裡都是淚,領了風衣,沒要錢。他們在小區門口分別。

「有空到廣州去,請吃飯。」男孩說。

「一個窮學生請什麼,等你賺錢了再說。」劉正華故意把氣氛搞輕鬆,「走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那是劉正華最後的一段戀情。

「感情里有一個減法。人在第一段的時候,可能會投入百分百。受傷了,再進入第二段,也許就只有70%了。」現在,他不願再不顧一切,把自己置身於危險境地。有那方面需求,就在軟體上找朋友,兩個陌生人彼此安撫,度過一個平常的夜晚。

他有底線,不找有家庭的。一個gay友,很早就離婚了,想給自己留後路,「等玩不動了,和前妻復婚,到時候有人照顧。」劉正華批評他,「又要家庭的溫馨,又要找到自己,想得到的太多了!」

日本電影《彩虹老人院》 圖片來源網絡

一個普遍現象是,在圈子裡的這些老人看來,找男人和找女人是兩碼事,「不涉及財產,也不會弄出個孩子來」。他們有的把這種關係看成「一種介乎愛情和友情之間的感情」,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像我去抽煙、喝酒、打麻將一樣的。老婆知道這個事情,她也可以容忍,因為沒去玩女孩子,就這個『興趣愛好』了。」

音樂吧里,一個63歲的老人甚至勸年輕人,不要老泡在這個地方,「還是要把家庭搞起來。」他曾讓一個19歲的少年,再次走進同妻婚姻。

音樂吧老闆的活法,反倒不被認可。「把老婆離了,跟一個老頭,這個不好。」老佐說。許多人都如他這樣想。音樂吧里有人30歲沒結婚,有些40歲離了婚,老佐嗤之以鼻,「一個人就要有一個完整的家,還是穩妥一點,我們就沒後顧之憂。」

也曾有人提出和老佐長久在一起,他斷然拒絕,「我主要維護的還是家庭。我們在一起又不能去辦一個手續,受不到社會的認可。」

今年六月,老佐和三個朋友自己開車,去了長沙、株洲、湘潭。幾個老人一起買菜、燒飯,晚上看電視。最後一天,他們在汽車站分手,各自坐大巴車回家,老佐接受不了,要掉眼淚,「這麼一把年紀了,真的不能這麼搞,投入有點太深了。」回到家,他屏蔽了微信群,找妻子聊聊話,看看小孫子,回歸另一個角色。

劉正華已習慣了單身漢的生活。晚上下班,不知道吃什麼好,一碗酸菜面,吃了不到一半,剩下了。

大多數時候,他能夠獨自應付病痛,生痔瘡也是一個人跑到醫院開刀。但有一次高燒,夜裡兩三點,頭昏腦脹,水在桌子上,可就是拿不到,電話也不知道打給誰。

這樣的日子挨到星期六,劉正華邀上四個老頭子,自駕三個多小時,又推開了音樂吧的木門。他合計著,幾個gay友都單身,將來合租一個大房子,一起養老。退休了,就去不同的城市玩。死了,骨灰就撒在江里,不留下什麼。

九月一個深夜,他收到一張截圖,是朋友與廣州男孩的聊天記錄。男孩說,在廣州跑遍了湘菜館,還是沒找到劉正華煎魚的味道。劉正華一夜沒有睡好。

他打算等到60歲退休,就去廣州找男孩。不管有沒有結婚,反正去看看。

想想,還是算了。破鏡不能重圓,別再折騰了。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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