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陽書院,不僅是中國文化經典的道場,還安放著女皇的榮耀和悲涼

2020-04-15     新銳散文


在中國,書院的歷史源遠流長。從孔子杏壇講學開始,書院之河水就潺潺流淌,或在山中,或在水濱,滋潤著山林,滋養著士人的生命,滋養著中國文化。學子從四面八方聚集於書院,在書院中誦讀詩書,汲取文化之水;又從書院走向廟堂,走向山水,完成政治生命與文化生命的對接。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睢陽書院,嵩陽書院,這些名字,像《詩經》,如《論語》,刻在學子的心中,也鐫刻在文化之石上。

當我進入中嶽嵩山的景區大門,就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在景區圖上搜索書院的名字。嵩陽書院就在山腳,往東二百米,便有刻著「嵩陽書院」四個大字的巨石攔住去路。

書院與登封市區僅一路之隔。路的南邊,車水馬龍,一片喧騰;路的北邊,古木參天,極為幽靜。一條路,隔開了喧囂,讓人的心立刻安靜下來。

側身北望,一座牌樓赫然聳立,背後是巍峨雄偉的嵩山。「高山仰止」,四個大字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孔子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止,心嚮往之。對於書院,我終於可以抵達,但對於那些文化巨匠,我只能像孔子一樣「心嚮往之」。

穿過牌樓,清涼之感撲面而來。茂林修竹,石階掩映其間。在此處,握一卷書,心靈一定會澄澈而明凈,無一絲塵雜。

磚石鋪就的小道東側,一座碑亭如鳥站立,亭中是一高大的石碑。這是嵩陽寺倫統碑,碑上刻有佛像,一排排,昭示佛家的虔誠。北魏孝文帝太和初年,這裡修建了嵩陽寺,隋煬帝時,又改為嵩陽觀,直到宋仁宗景祐年間,嵩陽觀才被改為書院,成為一處文化聖地。這塊碑石,是嵩陽寺的唯一留存。

拾級而上,便望見書院大門。

門西,聳立一座巨大的石碑。清晨的陽光投射其上,使它更顯得肅穆莊嚴。這個石碑的全稱是「大唐嵩陽觀紀聖德感應頌碑」,碑身高約九米,碑制宏大,雕刻精美。碑文1078字,記錄了嵩陽觀道士孫太沖為唐玄宗煉長生不老藥丹的故事。李林甫撰文,裴迥篆額,徐浩的八分隸書,字態端正,剛柔適度,筆法遒雅,是隸書中的精品。這塊石碑,也是嵩陽觀的唯一印記。

關於這座碑,還流傳著一個神奇的傳說。據說,碑石高大,碑帽厚重,要戴上碑帽,難度極大,為此事,監工竟連殺了三個知縣、六個監工。後來,有一天,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頭,圍著石碑看,人們告訴他,趕緊走,不要被連累了,老頭哈哈一笑,「我都是土圓脖子的人,還怕什麼。」「土圓脖子」,一句話啟發了人們。匠人們就圍碑堆土,順利戴上碑帽。那個老頭,就是傳說中的匠人的祖師爺魯班。當然,這是神奇的傳說,不足為信,但這一個故事卻揭露了皇帝們的虛妄與殘暴,也彰顯了民眾的善良和智慧。這塊碑石無疑是一個明證。

石碑對面,是一個台子,台子邊上有一棵杏樹,這就是杏壇。書院主講耿介,仿照孔子的杏壇,在此地築台,也名為杏壇。此地狹小,與對面的石碑相比,顯得太過單薄,但千年杏壇,留下的是學識,承載的是文化基因。

跨過嵩陽書院的門檻,才真正進入書院聖地。

書院是五進式院落結構。書院建築大多在明末遭戰火焚燒,現代的建築大多是清代重修的。

第一座建築是先聖殿,供奉著孔子及其弟子塑像和石刻碑像。尊聖尊孔,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每座書院尊孔為聖,在每個學子心中,孔子已成為一座文化豐碑;在民間,孔子是神一樣的存在,每個孩子的入學拜師禮,拜的也是孔子。在當代,國外也有眾多孔子學院,在那裡,孔子是中國文化的代表和象徵。有人預言,世界的希望在東方,東方的希望是孔子所代表的儒學。此言並非虛妄,孔學,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所在。

先聖殿西邊,有兩棵大柏樹,一棵斜依石牆,被稱為大將軍;一棵直聳雲間,遮雲蔽日,被稱為二將軍。但大將軍只有十二米高,二將軍卻有二十米之高,不僅高過過大將軍,而且樹幹粗大,下有中空,可容納五六個人,比大將軍粗很多。還有一棵,被封為三將軍,在明朝末年自焚損毀。

關於三棵樹的命名,也留下有趣的傳說。漢武帝巡遊此地,看到柏樹高大粗壯,就封為大將軍,後看到更高更大的柏樹,就封為二將軍,沒想到,後面還有更高大的,就只能封為三將軍,漢武帝自我解嘲,說這是先入為主。好個「先入為主」!後世就有人嘲諷,有詩為證:「大封小來小封大,先入為主成笑話。三將軍惱怒自焚死,二將軍不服肚氣炸。大將軍笑倒牆頭上,身覺有愧頭低下,是非顛倒兩千載,金口玉言誰評價。」命名之事,本無可厚非,但這個故事,卻分明是對皇帝的戲謔。魯迅說,統治者對百姓實行愚民政策,不料,百姓也常有愚君之策,這個故事倒有點諷君、愚君的意思。

出了先聖殿,有一泮池,據說,中了舉的學子都要回來繞池一周,表達對老師的感謝之情。中國人很重視師生之情,所謂「為師一日,終身為父。」

可見中國人對老師的尊敬。即便現在,尊師重教,也是治國一策。

過了泮池,就是講堂。

講堂是書院講學之所,有講桌,有長條凳,形同今日之教室。前面牆壁上繪有二程講學的故事,壁畫兩邊,一邊寫著程氏粹言,一邊寫著程諭立志,都是二程教導學生的話語。西邊牆壁上書寫著中國學制發展的歷史、講學規章制度,以及在嵩陽書院講過學的先生履歷。

二程說:「惟篤實可以成大事」。又說:「事以急而敗者,十常七八。」做事做人,為學為政,二程諄諄教誨。他們還引用孔子的話,「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強調學習的重要性。孔子講「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荀子也說:「終日而思,不如須臾之所學也。」關於學習,學與思並重,才是致勝的法寶。

嵩陽書院的學子是幸運的。從宋仁宗景祐年間,嵩陽觀被改為嵩陽書院,這裡就有當時一流的學者、文化巨匠講學。二程,宋明理學的開創者,在這裡講學十多年;宋明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名噪一時的楊時,范仁純;編寫《資治通鑑》的司馬光;留下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還有主張抗金的李綱。這些人,在廟堂,他們是心憂天下,安世利民的濟世大臣,積極進取,尋求安民良策;在書院,他們是縱論古今,格物致志的文化學者,探究微言大義,啟迪人生哲思。學子聆聽他們對社會、人生、理想、學問的探察與喟嘆,受到文化和人格的雙重啟迪與薰陶。

講堂後面是道統祠,供奉帝堯、大禹、周公的半身塑像。牆壁上繪有精美的彩色圖畫,依次是帝堯巡視,大禹治水,周公治禮。這三位都是政權的代表,與嵩山有地域之緣。帝堯曾巡遊於此;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周公於此地修訂禮樂制度。供奉他們,這是人們對權勢的尊崇,也是人們對文化的尊崇。在歷史中,權勢與文化,時而對抗,時而融合。當權勢要挑戰文化的尊嚴,改變固有的社會秩序,文化便走向權勢的對立面,維護文化自身的獨立。當權勢符合文化需要,或者,當文化迎合權勢的需求,二者便會融為一體,權勢成為文化的保護,文化成為權勢的渲染。在道統室,權勢本身就是文化。像周公,他制訂的禮樂制度,就是孔子所尊奉的大道至理;或者,權勢代表了文化,像大禹,他傾心治水,實現的就是中國士人所追求的治國平天下的宏大願望;抑或如帝堯,他禪位於虞舜,體現了為天下,為蒼生謀求人間福祉的人生追求。這間小小的道統室,把權勢與文化完美結合。

道統祠後面是藏書樓,也是書院最大的建築。上下兩層。一排排書架,擺滿整個樓閣。書架上,莊重地安放著藍色線裝書,《論語注釋》《孟子》《大學禮義》《周易注釋》《理學要旨》《書經解義》等等。儒家經典在這裡安享著一份莊嚴,一份威儀。這些經典,曾經點亮了多少士人的生命之燈,豐富了多少學子的人生時空。孔子,孟子,在這裡匯聚;朱熹,程頤,在這裡張揚。這裡是中國文化經典的道場,走進,走出,都是文化的豐富與傳揚。

不得不提的是,這裡安放著武則天的一個金簡複製品。一九八二年,當地的一個農民撿拾到金簡,並且上交政府,真簡保存在河南博物館。作為一份奇特又厚重的歷史印記,書院為它開闢了一個安放之所。

書簡上書六十三字,其中有「囹主武曌,謹詣中嶽嵩山山門投金簡,乞三官九府除曌罪名」的文字,

這無疑是武則天的罪己詔。奪了李家江山,最後卻又雙手奉還,這是一個女人的無奈。她有獨立的自我,卻沒有獨立的家族,她所歸屬的這個家族姓李,不姓武,而武氏家族卻不屬於她,生她的人和她生的人不是同一個家族。她的身後,是家族的惶恐,還是家族的榮耀,誰又能辨得清?她創立的王國,在那個時代,註定孤獨而飄零。貴為一國之主,既有睿智的頭腦,也有強硬的手腕,但卻無力改變這樣一個悲劇的事實。我想,那時,武則天的內心是怎樣的荒涼和悲哀。書院,安放著一個女皇的威儀,安放著一個女皇的自責,是否,願意安放一個女人的榮耀和悲涼?

書院的兩側,有程朱祠,書舍,學齋。廊房牆壁上,鑲嵌歷代文人、顯達的題字留言。另有一御碑亭,亭中碑石刻著乾隆皇帝做的詩。乾隆是一個有趣的皇帝,喜歡寫詩,所到之處,無不留詩,一生寫了四萬多首詩,比文學史上任何一位詩人留下的詩都多。但權勢提升不了詩品,乾隆皇帝終究算不上一位真正的詩人。文學史有時真的很吝嗇,他不願有一刻的將就,不願為任何人徒留一隅,即使貴為皇帝。他的詩,不記也罷。

今日之書院,早已失了書院之本質,成了一處旅遊景觀,凡是有名的,不管是權貴,還是文化名人,統統搬了進來,只為增加一些知名度,以誘人一游。

書院,書院,我在這裡靜觀,我在這裡沉思。坐在智者身旁,願他們以文化我,以文化人,讓我聆聽文化在歲月里發出的陣陣鐘鳴!


作者簡介:鄭劍,中學教師。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_JKef3EBnkjnB-0zJUaM.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