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麥子地 圖/西安之子網
作者:安黎
「看夏」,並非如字面呈現的那樣,不是「看夏天」,而是「夏天看」。「夏」在這裡,僅是一個表達季節的定語,而非賓語。
看誰呢?看親戚。
收麥,碾打,顆粒歸倉。一番近乎苦役般的高強度晝夜勞作,總算可以暫告一段落。稍微鬆弛下來的農人,在歇息之時,女兒來父母家走走看看,父母到女兒家走走看看,姐姐去妹妹們走走看看,妹妹往姐姐家走走看看……久而久之,便固化為一項約定俗成的民俗。凡民俗,就帶有不可忽略性,凡到此節點,每個人都會遵照執行。該民俗,謂之曰「看夏」。
看親戚的什麼呢?一看身體是否安然無恙,二看今夏的收成如何。
不管豐收歉收都要種,沒有了土地,在哪裡種?土地是個大問題,地里長樓更是個問題,松觀! 圖/西安之子網
在「出外靠走,通訊靠吼」的洪荒年代,散居於不同村落的親戚,想要了解彼此的真實狀況,並非容易。大事小事,甚至哪怕僅說一句話,僅見其一面,都要親赴親戚家。對沾親帶故者的牽掛、思念、擔憂,以及需要排遣和訴說自己的無聊、苦悶等,皆會成為去往親戚家的理由。
農事,是按節令漸次而為的,時而緊張,人像被抽打的陀螺,高速旋轉,一刻都不得停頓;時而相對鬆懈,人像迷迷瞪瞪的敲鐘和尚,無精打采,敲幾下算幾下。如果把一年的農活,比作綿延的群山,那麼,夏收就是其中最高的喜馬拉雅山。翻越過夏收,個個都精疲力竭,於是他們就給自己放假,找個藉口閒散幾日,用以身體的休整和心理的調適。
農人的交際圈極其封閉,只與熟人發生關係,而罕與陌生人交誼。所有的交集,不是鄰居,就是親戚。比鄰而居的鄰居,本為世代相伴的伴侶,但因牆根地盤之類極易挑起紛爭,於是時常陷入「以鄰為壑」的冷戰或熱戰之中。相比之下,唯有親情的紐帶更為牢固。於是走親戚,就化為農人傳遞愛意的行為藝術,又化為農人消除寂寞的精神娛樂項目。
利用「看夏」,放鬆放鬆自己,與親戚拉拉家常,一則讓親戚感覺到你眼裡有他心裡亦有他,從而促進親戚間的關係,更為密切而熱乎。親戚像鐮刀一樣,鐮刀越磨越快,親戚越走越親。鐮刀持久不磨,就會生鏽;親戚疏於往來,就會陌生。懶得走動的親戚,即使在血緣上無比貼近,也難卻心理上的遙遠;二則享受清閒卻不必心懷歉疚。用農人自己的話說,他們天生就是「下苦的坯子」,似乎一日不去地里流汗,就是失職,就是有錯有罪,就會被外人狠戳脊梁骨。而走親戚,卻能讓自己的負罪感,有所解脫。
手腕上挎個提盒子(走親戚專用的木匣,用以放置禮品),裡面擱著兩個花捲饃,就去「看夏」。今天你到他家,過三兩天他到你家。早晨趕到親戚家,吃過早飯,坐聊一大晌,聊收成的厚薄,聊豬羊的肥瘦,聊村裡東家的小伙子三十多了還尿床,聊西家的瘋婆子腰彎成弓了還三更半夜爬上某個光棍的熱炕……聊到太陽西斜,午飯完畢,便起身踏上歸程。那個年月,再遠的路,都有賴於腿腳的辛苦。當然,有個別家境稍好的人家,也可以省卻遠足之勞,或騎毛驢,或坐驢車,或騎自行車。
「看夏」之所以盛行,還有另一個難以言說的隱衷,像窗戶紙一樣,被人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人人皆心知肚明,但都又裝得一本正經,不肯將其捅破。隱衷為何?答案是蹭飯。糧食剛歸倉,再窮的家庭,至少暫時都鍋里有米。能吃飽一頓就好受一頓,能吃別人一頓就能給自己節省一頓。挨餓,或半飢半飽,唯有親歷者,才深知其中的刻骨銘心。
後來「看夏」越來越不被人重視,及至於徹底從民間悄然消隱。「看夏」的隕落,顯示的,既有生活富足的一面,也有親情實用化的一面。要吃有吃,要穿有穿,一頓飯,再也吊不起人的胃口。人際間的相互需要減弱了,依存度也會隨之降低,從而也使親戚間原本的緊密關係,變得越來越鬆弛。親戚,不再是簡單的血脈紐帶,而是集逐利和攀附等多種因素糾纏在一起相互幫襯和利用。沒有實用價值的親情,薄如紙,脆若冰,一撕就破,一磕就碎。這樣的親情態勢,致使「看夏」這一民俗,猶如初春的積雪,經不住日曬,很快就消融蒸發。
安黎,原籍陝西耀州,現居西安,為《美文》雜誌副主編。
在國內外百餘家雜誌發表各類文學作品,累計600餘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醜陋的牙齒》《耳旁的風》等十餘部書籍。曾獲柳青文學獎、西部文學獎、黃河文學獎、西安文學獎等。諸多作品或被編入語文輔導教材,或被報刊雜誌等轉載。
原載:華商網--華商報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WUhOVXIBiuFnsJQVU6D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