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
文/馬婷
本文節選自《延河》第11期《樂》一文
手機里正交替播放著佐藤康夫的《宙》和《一滴》,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這悠遠的聲音,便更加的孤獨、哀傷。尺八對我來說,更多的是心疼,它似一個孤寂地訴說者,冷峻、高貴,但也充滿蒼涼,所以,我告訴自己,不要輕易去碰觸它。
當然,每一種樂器都是有靈魂的,每一種樂器都不輕易妥協。那天,我跟著他們來到那片竹林,雨後的陽光似有些嬌羞,溫柔的照射著這些竹子,斑駁的光影便投射到他的側臉上,竹葉上尚有些殘留的雨滴,他輕輕地蹲下來,用手敲敲身旁的竹子,好像在和它們對話,我知道,他是在挑選做尺八的竹子。陪著他在這竹林呆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每一根竹子,都有自己的宿命,他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又拿出隨身攜帶的尺子量了量,最終選取了幾根自己覺得滿意的竹子,連根,將它們挖了出來。
這些竹子,要等五年之後,才能被做成尺八。這五年,它們被清洗乾淨,做成竹胚,而後只能默默地沐浴陽光,直待自身完全乾燥,最終會被截成一尺八的長度,去竹節,開按孔,作歌口,最後於內徑調音。
我在那個堆滿尺八的工作室見到過他調音,他是那般小心翼翼,將生漆與砥石粉混合,調成膏狀,慢慢地塗於竹管內壁。邊塗,邊透過竹管去觀察,那個時候我總能想起管中窺豹這個成語,不知道透過那管,他是否看到了對面觀察他的我,衣衫上的花紋。待塑造好管內曲線之後,他便開始一邊吹奏,一邊調整管內形狀的平衡,直待完全滿意後再塗上一層生漆,對外部進行打磨,這一根尺八,就算完成了。
海山說「想要做出一百分的尺八,必須要先有一百分的演奏力」。海山,是美國的尺八演奏者,他的尺八,就可以達到一百分。我不會演奏尺八,但我樂意給他打一百分,看著他一邊調音,一邊試音的認真樣貌,我偏著頭,暗暗思索著。
我想我跟尺八是有緣的,第一次於友人的工作室見到時,他剛開始學習不久。起初,我沒有注意到那根竹管,是他主動拿出來跟我講述它的歷史,講述它如何從中國傳到日本,如何在日本傳承,如何,在中國消逝。他講得眉飛色舞,最後,卻告知我,別看這尺八如此簡單,想要吹響可不容易,多則一年,少則幾月,總之,想要它發聲,得費些勁兒。他講時,我正將這尺八拿在手裡欣賞,便隨意地搭在嘴邊,一吹,音就出來了,且很舒緩。友人似有些尷尬,撓著頭笑了笑,他剛剛才說,好多人僅吹響就用了一年,連他,跟著著名的尺八音樂人蔡鴻文先生上了幾節課,愣是沒有吹響一聲。
我便猜測,這尺八可能是有性格的,也許,它感受到了與我共同的頻率,也許,前幾世,我也是個尺八演奏者呢?
蔡鴻文先生在授課時,曾對他的學生們說「尺八不若鋼琴,無論如何,你都可以快速的與它交流,最起碼可以讓它瞬間發出聲音」。可是尺八,它該是如同一個脾氣執拗的老人,總要將那些沒有耐心的人都淘汰掉吧,只有真正的有恆心,真正喜歡它的人,才能夠駕馭它。
我卻覺得這種孤傲、悠遠的樂器,只有真正心性至高之人,才配得上它。可能,佐藤康夫就是一個,小湊昭尚就是一個。
佐藤的曲子,一聽就會被吸引進一個曠古、悠遠的樹林,而他在演奏時,也永遠都是在與內心交流,眉頭緊鎖,眼神迷醉,偶爾輕輕搖頭,即使身處喧囂,他也能很快沉浸在自我的世界,又或是說,在演奏時,他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只是,那身影,看上去那般孤獨,儼然一個憂鬱的王子,這可能,便是尺八演奏的特點。最讓我心頭一震的,其實是他在青龍寺的演奏,為了尋空海大師修行過的寺院而來,站在他曾經站過的地方,穿著白色的和服,佐藤用一曲《一聲一世》和這寺院,和這留存著空海氣息的土地來了一場交流,實則,是將這尺八又還回了中國。
早在唐朝時,尺八就曾傳入日本,卻不料很快又失傳了。到了南宋,日本僧人心地覺心在杭州護國寺禪修時,偶然聽到有一叫張參的居士在後山的竹林里吹響了一曲《虛鐸》,空靈悠遠的曲聲,令他瞬間沉醉,隨即拜張參為師,學習尺八,直至將這樂器帶入日本,得以流傳。而尺八,卻在崖山之後,在中國幾乎銷聲匿跡,成為故紙堆里搬弄文字的名詞。
如此看來,尺八於我們,其實是失聯了千年的親戚,就像有些移民海外的人,過了幾代,他的子孫又重新回到中國一樣,無論如何,也不能忘卻,自己的先祖和根是在這兒的。其實,我可能是有些自私的,當我聽到「日本尺八」一說時多多少少有些許難過。
所以,在某些時候,我也總想走上街頭,問問迎面而來的人,你們知道尺八嗎?
小湊昭尚也是日本的一個很好的尺八演奏者,比起佐藤來說,他算的上是傳承家族的技藝了,尺八到了他這裡,已經是第三代。他曾去過杭州的護國仁王寺遺址,在那裡,易佳林和尚送給了他一支唐代的尺八,他們在這座尺八祖庭前共同演奏了一曲《虛鈴》,曲聲悠遠地迴蕩在上空,猶如千年之前一樣。
隨後,小湊獨身一人,來到北京,爬上長城,在那裡吹奏了一曲《晚霞》,他說,想要感受一下那些曲子誕生的地方,尺八,誕生的地方。
萬里無邊的長城似想要連接什麼,或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尺八也是,在日本,覺心大師用尺八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用尺八為新生兒祝福,如此看來,尺八當真是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樑了。
還好,700多年之後,我們又將它迎了回來。2000年的一天,有一日本尺八演奏者來到杭州尋根認祖,在杭州某寺的佛殿吹奏起那首傳了一千多年的《虛鐸》,彼時,正在寺院作務的掃地小僧突然似被喚醒了前世的記憶,感動涕淚。他聞聲而至,當下決定拜師學藝,問答之間,先生點頭認可,視為知音,收為門徒。而當年杭州寺院那個掃地小僧,為全身心弘揚尺八之道,已於十多年前入世還俗,他,便是今日的尺八行者張聽。
初次聽到張聽的《立羽》時,我便陶醉了,接著在網上搜取了他演奏《幽靈公主》和《孤鴻》的視頻,可能只有這樣的行者,才配得上尺八這種樂器,他那種冷峻,那種安靜,那種淡淡的禪意,會讓人覺得這就是尺八,他自身,就是尺八。
張聽和佐藤不同,他的演奏大都是在室內,在茶香、書香與古琴的渲染之下,或許他也會去江河湖海邊,去竹林深處演奏,只是,我沒有機會親眼目睹。
如今,隨著紀錄片《一聲一世》的上映,對尺八有所了解的人越來越多,當然,我是在這部紀錄片還沒有拍攝之前,就有幸碰觸過它的,卻是僅那一次,人常說,不知者無畏,確實,對它的了解越多,敬畏之心越重,也便越不敢去褻瀆了。
所以,我其實是有些擔憂的,我怕的是一個個尺八培訓中心開起來了,一個個家長將孩子送進去了,尺八,變成了庸常的樂器,它還是否能保持自身的那股子清冷,那股子高貴,以及那股子悠遠了。大家又是否會像佐藤與張聽那般,將尺八視為抒發心緒的朋友,去疼惜呢。
佐藤說,很多演奏者並不是面向聽眾而是對著自己的袖口在吹,他一直認為,一音成佛,倘若聲音也有生命,一曲終了,這個音就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倘若聲音能夠呼吸,演奏者便能聽到並演奏出這呼吸之聲。
我想尺八的奇妙之處就在於人類心靈、宇宙萬物,都可以從這一根管中得以體現。而這些吹尺八的人,都是行者,像俠客背著劍一樣背著自己的尺八,默默地行走在天地之間,我望著那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海里,只能暗暗期許,它能得以傳承,並,永遠保持高遠。
作者簡介
馬婷,1990年生於陝西扶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扶風縣文聯副主席,陝西作協中青年作家關中片區培訓班學員,已出版散文集《憶夢昔年》。中學開始發表文章,多篇作品發表於《延河》《中國文化報》《中國青年作家報》《西安晚報》《西安日報》《生活文摘》等。獲西安晚報「第四屆全國青年散文大賽」銀獎,另有五十餘篇報告文學見刊。有作品收錄於《長安風 絲路情》《青春放歌》《扶風作家散文選》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