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高地上的建築(微小說)

2020-04-09     內刊主編



建在高地上的天文研究中心已歷經四十年多了,期間經受住五級以上的多次地震,卻毫無損傷,成了外地人前來參觀學習的地標建築。

這個建築是我一生的成就,現在回想起四十多年前的經歷,我既自豪也敬畏更感慨。

歷史回溯到1981年。

天意要我實現父親的遺願,這個當初令我一見鍾情,夢縈魂牽的荒涼高地,竟是我父親葬送事業和生命的地方。

1941年的那場災難,我的父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事故沒法調查清楚的時候,地方當局判了他十二年徒刑。當時父親只有三十二歲,剛剛從美歸國,帶回一個建築學副博士的頭銜和一枚設計競賽金質獎章,他和母親結婚還不到一年。

我所接受的工作是在高地上設計一所天文研究中心,工程不太大,但難度較高,這是我畢業後第一個有分量的工程,而起伏的地形為設計的成功和慘敗都提供了很大的可能性。

高地除了蓑草和零星露頭的灰白色岩石,還有一塊丟棄在半山坡上的古碑。古碑上有個圖案。圖案是印章狀的不連續的正方形,由一些疏密有紋的渠泊交叉的線條組成謎一般費解的陣勢。

晚上我和母親談起高地上的碑及其圖案,母親以老年人的淡漠口氣講起了四十年前那場災難,還翻箱倒櫃,拿出父親留下的圖紙,第一張是草圖,上面用粗獷線條畫著石碑上那個圖案,這使我心頭怦然一動。

那年父親刑滿歸來,和母親關門閉戶,形影不離地生活了一個月。我就是在那充滿了熱淚和嘆息的日子裡結下的晚熟的果實。一個月後,父親開始調查事故的根由,這個問題已折磨他十二年了………

九月九日,他深夜才歸,頭髮蓬亂,渾身泥土,異常激動:「根本不是設計問題,地底下有個大東西在動!」翌晨,他帶上乾糧出去,沒到中午卻又回來了,煩躁不安;下午,他悶在屋裡寫寫畫畫,自言自語;傍晚,他背上一個挎包,提著一把母親種菜用過的鋤頭,不顧母親的苦勸,出發到高地上去了,從此再也沒回來。次日清晨母親只在高地的草叢裡,撿回了挎包和那張草圖。

在父親遺留下來的圖紙中,除了那張草圖,餘下的就是福音學校的設計方案圖了。我覺得父親功底紮實,他的製圖嚴謹精確,父親的設計在當時的中國乃至西方也是數得上的。不過,我也不能不意識到父親的設計方案有個致命的弱點:漠視高地具體環境。

母親知道我也涉足高地後,受到極大震動,但她就象當初沒反對我學建築一樣,沒說過什麼。

十月初,基礎施工很順利。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天夜裡,在臨時工棚里值夜班的兩個青年工人聽見高地上惡狠狠地磨牙。天亮才發現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基礎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臨時組成的工程事故調查委員會,反覆調查研究,都沒發現有什麼真正的問題,但也不得不宣布工程暫時下馬。

停工後,我幾乎天天要騎車到高地去,一個人在工地上傷感地走走。十月底,我就住到工地上去,經過幾十天毫無結果的苦苦思索,也不得不姑且認為真的有咬鐵嚼鋼的怪物了。我借宿在一個「守夜」老頭的工棚內。過了午夜高地象白夜般明亮異常。我小心地探出頭去,只見團團磷火懸浮在空中,突然地面微微震顫起來。土堆突然傾塌了,我的雙腿被埋在下面……奇怪的是遭到毀滅的仍然是上次那些地方,不過是再翻了一個身罷了。餘下的三分之一沒什麼變化。

當天下午,我用透明紙描了一張高地地形圖,照我夜裡的印象,用紅鉛筆按大致比例畫上那個方形圖案,然後分別蒙在父親和我自己的設計圖上。我看見,父親設計的建築大部分都座落在坡頂中部,而那裡是一片白紙。我設計的建築,也正是處在空白之處的基礎遭到了破壞,而與紅色重合的地方卻安然無恙。

我醒悟了,人們在高地上的建築是湮滅還是長存,取決於人自己,建築和土層岩脈的關係,猶如牙與床的關係。我懷著感激之情想到了我的雙親。如果沒有母親的無聲而有力的支持,也許我永遠不能省悟這塊土地的靈性。

以後的事情既簡單又複雜。工程突然重新上馬,我熬更守夜,在原有構思的基礎上進行了大幅度修改,那些藉以奠基的石床、石堤給設計帶來了一些限制,也造成意外的效果。

四十多年的風風雨雨,研究中心成功地紮根在高地上,它的成功,也令我聯想到了許多許多……

作者:劉家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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