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八十一難里,藏著對女性慾望的恐懼

2019-12-19   Vista看天下


 宗城/文 沈佳音/編輯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曾說:「(《西遊記》)作者構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許多評論家認為,八十一難,最大的一難是在西梁女國。比如陳士斌的《西遊真詮》寫道:「評者謂三藏八十一難中,當以此(西梁女國)為第一大難,洵知言哉!」

唐僧取經,神魔鬼怪不計其數,為何女兒國一關最難過?這要從《西遊記》對「色誘」的警惕說起。

在《西遊記》中,色誘是頻繁出現的情節。杏仙、白骨精、蠍子精、蜘蛛精、老鼠精、玉兔精、玉面公主、萬聖公主、白面狐狸,這些女妖怪一路誘惑唐僧,不是想吃他,就是想上他,所以《西遊證道書》曾總結道:「一部《西遊》中,惟女魔最多……而其中最危而最險者,無如一西梁女國。」

「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國國王不僅國色天香,還有榮華富貴,她和很多妖精不同的是,她勾引唐僧不是為了吃肉成仙,純粹是凡心所動,喜歡上了眼前這個東土大唐來的禁慾系美男。

可嘆她堂堂一國之主,見到唐僧就跟丟了魂一樣,她給唐僧開出的恩惠,也是尋常女妖比不上的。原著說,她「以一國之富,願招御弟為王,我願為後,與他陰陽配合,生子生孫,永傳帝業」。道家以酒、色、財、氣為傷人之四賊,佛家以財、色、名、食、睡為眾生五欲樂,女兒國這一章,眾生五欲都有了,說它是最難一關,正因為它迎合了人性慾望的極樂之處。

但唐僧「鐵打的心腸朝佛去」,女兒國國王對他表白,他卻說:「陛下,貧僧許身佛門,正是為了解救芸芸眾生,使世上不再有殺罰紛爭,使人間不再有怨女鰥夫。」

其實,唐僧在一瞬之間是動了凡心的。女兒國國王質問他:「你說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要是你睜眼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不敢睜眼看我,還說什麼四大皆空呢?」唐僧這時候遲疑了,他說了四個字:「若有來生。」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縱觀原著,唐僧並非一個完全不近女色的人。三打白骨精時,當悟空說他貪戀白骨精美色,他聽了,不由得面紅耳赤。面對誘惑,他的辦法是訴諸道德偉業,用佛祖的清規戒律,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慾。女兒國國王色誘他,他緊閉雙眼,眉頭緊鎖,這是克制的表現,他時刻叮囑自己,要以西天取經為重,要不負大唐皇帝的重託,可是,假如沒有這些任務,他還能堅定自我嗎?若唐僧全無半點色慾,他完全可以坦然面對一切誘惑,但在小說里,他的內心總有一番天人交戰。

《西遊記》中被色誘的不只是唐僧。小說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里,天色正晚,唐僧師徒借宿寡婦家,這家除她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個個生得玉面玲瓏、粉嫩嬌嗔,那寡婦也不含蓄,開門見山道:「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眾。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美人挑逗,師徒四人反應不一。豬八戒本就眼饞,聽罷心花怒放,小說寫他「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

和他相反,唐僧「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孫悟空和沙僧則見怪不怪,一個說「我從小不曉得干那般事」,一個昂首闊步,說「寧死也要往西天去,絕不幹此欺心之事」。

三人的堅定,反襯出八戒的好色。八戒不高興了,嘟囔道:「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

八戒這副好色、猶豫的德行,在原著中經常出現,早在高老莊一章時,他就表現出自己極為世俗的一面。他答應師父取經,臨行前卻對岳父高太公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

和師父相比,八戒更像一個俗人,一個我們身邊貪生怕死、好財好色,但心地善良、說話直率的小市民。《西遊記》的詼諧幽默里,有一半是八戒的功勞,正是因為八戒的存在,我們看這部小說不至於太隔,唐僧、悟空和沙僧雖好,終究不是常人性格,八戒壞毛病很多,但最像我們普通人。

《西遊記》寫色誘,尤其注意八戒和唐僧的對比,八戒被色誘,引來一堆麻煩事,唐僧只要坐懷不亂,最後總能靠悟空搭救,逢凶化吉。作者通過故事傳達自己的是非觀,也通過詩句引出想說的道理。《西遊記》每一章都會穿插詩文,比如第二十三回里,那四個女人原來是觀音菩薩、黎山老母、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化身,專用來考驗師徒四人的修行,作者最後用一首詩提醒道:「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哪裡有什麼紅顏禍水


86版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中唐僧與女兒國國王


色字頭上一把刀,最可見人心中的慾望,唐僧師徒取經,「美色之關難破也」,而唐僧之所以能被委以重任,就因他「一生只愛參禪,半步不離佛地」。晚明思想家李贄在點評《西遊記》時,強調唐僧是個最大化克制自己慾望的人物,他注意到小說第六十一回里的火焰山,說:「誰為火焰山,本身發熱者是。誰為芭蕉扇,本身清涼者是。」本身陽氣過旺的人,才需要芭蕉扇清涼,而像唐僧,他是一個本身清涼的人,一個禁慾的符號。如果說八戒是座火焰山,唐僧就是一把芭蕉扇。

《西遊記》背後蘊含了佛教的觀念,所謂眾生皆苦,俗世塵緣的困頓,說來道去無非慾望二字,要超脫苦海,得道成仙,唯有克服層層慾望。因此西遊取經,重在過程。如果僅僅是為了取經,孫悟空騰雲駕霧即可取來,但如來佛要求他們必須經歷八十一難,並且,唐僧還被設定不能駕雲。孫悟空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對八戒說:「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

他們之所以要經歷八十一難,是因為八十一是古代陽數之極「九」的九次重複,九九八十一,方得圓滿、完備。伏妖降魔,實際上也是在安定本心。畢竟,在梵文中,「魔」的本義是「擾亂」、「障礙」。

小說家平生不得志,寄情於神魔,但那個神魔世界,終歸是現實社會的倒影。《西遊記》里的天庭,儼然李唐王朝換了個外衣,神對妖的偏見,也暗含著一套固化的權力和秩序,它本質上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翻版。秦制以後,辛亥之前,中國是一個父權社會,雖有武則天的個例,但大部分時間,男性都牢牢把持著權力網絡的中心,男性和女性的權利也嚴重不對等。女性被教育相夫教子、溫柔賢淑,被鼓勵「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與之相對的是那些叛逆的女性,被列入反面教材的行列,她們稍微伸張自己的慾望,便引來衛道士們的口誅筆伐,她們挑戰男權者的地位,就會被汙衊為紅顏禍水。

其實哪有什麼紅顏禍水,都是掌權者對弱勢一方的栽贓,如同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里說的:「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亡吳,楊貴妃亂唐那些古老的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裡,女性是絕不會有這麼大的力量,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由男的負。但向來男性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

《西遊記》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但受制於時代局限,它的文字里也殘留著父權的幽靈。小說中的權力體系是以男性君主為中心構建的,在人間是皇帝,在天上是天庭,小說里有不少章節,都明顯含有對女性的慾望的恐懼,比如第五十回「情亂性從因愛欲,神昏心動遇魔頭」、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女性都充當著色誘的符號,成為可能導致男人墮落的原因。

《西遊記》對男性的塑造豐富多彩,但對女性的想像就顯得相對單薄,《西遊記》中大量的女性基本上是慾望的符號,要麼像白骨精、蜘蛛精一樣害人,要麼就像女兒國國王一樣,「淫情汲汲,愛欲恣恣」。

神魔故事的現實底色


《孫悟空》繪本插畫「大鬧天宮」,日本畫家本田莊太郎繪


實際上不只是《西遊記》,很多中國古代小說都有色誘的片段,比如《封神演義》里的妲己、《三國演義》里的貂蟬、《水滸傳》和《金瓶梅》里的潘金蓮,《聊齋志異》里魅惑書生的女鬼,色誘,近乎中國小說一大傳統,這些誘惑男人的女性都長得蛇體狐態,滿足男性凝視。作者們寫色誘,既是為了展現被色誘者的品德或荒淫,也有迎合市場的需要。

中國小說,起源於草莽議論,在司馬遷《史記》里初有模樣,至唐傳奇、宋話本,小說流傳市井,卻仍處在文學生態里的下游,那時候,士大夫寫青詞,達官顯貴舞詩文,小說為落魄文人所喜愛,寫給街坊里的販夫走卒,青樓中的歌女藝妓,他們愛看什麼,作者寫什麼,於是權色泛濫,色誘就成了小說家的慣用情節。

吳承恩的小說筆法,和明代世情小說頗為相似,他在描繪女妖精時的筆觸,儼然明代世情小說的翻版,比如第五十五回,寫到女怪把唐僧俘虜到窩裡:「那女怪,活潑潑,春意無邊;這長老,死丁丁,禪機有在。一個似軟玉溫香,一個如死灰槁木。那一個,展鴛衾,淫興濃濃;這一個,束褊衫,丹心耿耿。那個要貼胸交股和鸞鳳,這個要畫壁歸山訪達摩。女怪解衣,賣弄他肌香膚膩;唐僧斂衽,緊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閒何不睡?』唐僧道:『我頭光服異怎相陪!』那個道:『我願作前朝柳翠翠。』這個道:『貧僧不是月庠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還裊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屍。』女怪道:『御弟,你記得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唐僧道:『我的真陽為至寶,怎肯輕與你這粉骷髏。』」

《西遊記》里伸張慾望的女性角色多數被悟空打死了,作為正面典型,能夠善終的女性,多半具有溫良賢淑、勤儉持家的特點,不給丈夫惹事,不去勾引外人,最重要的,她們認可這個人間的秩序,願意為天庭和地上的王朝獻上最虔誠的跪拜。

這種對女性慾望的恐懼,根植於中國小說的土壤里,所以中國古典小說既是在講故事,也負擔著教化作用,三從四德,綱常倫理,被作者們通過小說傳遞出來。到了明代,儘管商品經濟的發展一定程度上動搖了舊有的道德觀念,但女性依然是弱勢的一方,不但無法獲得和男性平等的權利,也遭遇著從屬於父權社會的偏見和歧視。

因此《西遊記》雖然是一部名著,但對它不必全盤讚頌。從《西遊記》這八十一難里,我們能看出父權社會對女性慾望的恐懼,而《西遊記》這本書之所以打動世人,也是因為它把世人想說不敢說的慾念、正義或不正義的想法,搜腸刮肚地給寫出來了。

《西遊記》寫的雖是神魔故事,底色卻是很現實的,其實裡面哪有真的神仙,都是人內心的執念罷了——修仙成佛,懼怕鬼怪,享受慾望,又害怕慾望,知道人固有一死,卻仍期盼著長生之術。一部《西遊記》,寫盡了人內心的幻想與恐懼,所以李贄評《西遊記》:「樣樣不學,只學長生,猴且如此,何況人乎!世人豈惟不學長生,且學短生矣。何也?酒,色,財,氣,俱短生之術也,世人能有離此四者,誰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