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疫情一線的醫護人員而言,理髮是一項迫切的需求。頭髮太長,工作不方便,穿著防護服全身汗濕,還有沾染病毒的風險。接到來自醫院的需求,一些理髮師從武漢的各個角落出發,到醫院或是醫療隊駐紮的酒店,免費為醫護人員理髮。
在每人十幾分鐘的理髮時間裡,理髮師聽著醫護人員自己的故事。疫情和家庭是常見的話題,理髮師聽醫生談過重症病例的遺憾,也見過護士聊起孩子時通紅的雙眼。有位理髮師在日記本上寫,「在邊剪邊聊的過程中,發覺她們都是平凡而偉大的人。」他心想,一定要讓每個人都漂漂亮亮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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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封城後的武漢街道行人寥寥。甘書爽獨自開車回郊區老家,邊開車邊流淚。
他剛剛結束工作,把病人從發熱門診扶到病房。診室里人擠著人,有人站著打吊瓶,有人躺倒在地,幾個護士跑前跑後,配藥,換藥,打針。煙味、汗味混雜著消毒水味蔓延開來,甘書爽的護目鏡上糊了一層水霧,他低著頭,看不大真切,只能聽見哭喊,「怎麼這麼慢啊」「護士怎麼還不來啊」。
甘書爽是一名救護車司機,開一天車休兩天,閒時和妻子在小區開了家理髮店。醫院不放假,除夕夜和家人小聚後,甘書爽又獨自開車回市區工作,妻子和孩子留在老家過年。理髮店不開門,休息那兩天,他一個人悶在房間裡,打兩局王者榮耀,覺得沒意思,放下手機,又忍不住想疫情的事。1月31號晚上,他刷朋友圈,看見有人招志願者給醫護人員理髮,沒想太多,在底下留了句「我可以啊」。
那幾日,武漢城裡不少理髮師都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醫護們頭髮太長,戴防護帽頭髮露出來,有交叉感染的風險,能不能來幫我們理個髮?一位負責對接理髮需求的志願者稱,每天要收到5、6個醫療隊的理髮需求。援漢醫療隊有上萬人,能出動的理髮師志願者只有三四十人,「人手是大問題」
理髮師沈傑說,醫生是從高德地圖上搜到他的聯繫方式。電話里,醫生告訴他,已經被十多個理髮師拒絕過了。
甘書爽在去剪髮的路上
剛和朋友說好,甘書爽就有點後悔了。他給妻子發微信商量,妻子態度堅決,「不許去」,萬一感染上病毒怎麼辦?他回,好的,不去。
那天晚上,甘書爽經歷了漫長的心理鬥爭,他想找理由推脫,「跟志願者說每天要上班,沒有時間去」。想來想去,又不安心,覺得答應了別人的事不好不去。
在醫院工作,他熟悉穿防護服的感覺,「太難受了」。防護服密閉性強,熱散不出去,人捂在裡面很快全身汗濕。頭髮更難處理,碎發露出來,病毒很可能通過患者的飛沫沾到頭髮上。甘書爽的醫護朋友們都在一線,「他們生命都不顧,去搶救病人,剪頭髮我要是往後退了,感覺自己太膽小了吧。」
甘書爽沒再找妻子說剪髮的事,第二天早上八點,他裝上剪刀、梳子、夾子、電推、圍布、吹風機,坐車前往上海醫療隊所在的酒店。酒店新貼了招牌,粉底黑字寫著「上海醫療隊辛苦了」「武漢人民感謝您」。大堂里已經站了不少人,手裡拿著號碼牌,從1號排到50號,都是等著剪頭髮的。時間緊,髮型沒法像平時那樣做得精細,洗頭、吹頭的工序都省了。
像甘書爽這樣的理髮師志願者不在少數。理髮師劉寬的剪髮地點在醫院體檢中心,醫生們騰挪出一小塊空地,沒有鏡子,窗戶前面摞著裝物資的紙盒。劉寬的防護服沒一會兒就汗濕透了,護目鏡的鏡架粘在臉上,鏡片起霧,看不清楚,只能憑感覺剪。
醫護人員的要求很簡單,要短髮,頭髮垂下來不能超過脖子,兩鬢、後頸不能有碎發,劉海也要剃掉。「能戴防護帽」「好打理」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好看」。有的姑娘愛美,會叮囑「剪漂亮點」,也有人主動要求剃光頭,想著「洗頭比較方便」。遇到這樣的,理髮師宋忠橋會勸她們留點頭髮,「剃了反而是個壞事,沒有頭髮卡住,戴防護帽反而不容易了」。
一些人的頭髮有剪過的痕跡,把頭髮撥開,後頸一片紅,密密麻麻都是血點子。一問才知道,以前找不到理髮師,為了不露頭髮,有人用修眉刀刮,還有人用手一根根拔。宋忠橋看著難受,他開玩笑,「你們現在找了個專業理髮師,以後就別做理髮師的工作了」。
理髮師們套上防護服、護目鏡、口罩、手套,梳子、剪子、推子也要先放酒精里消毒。防護手套穿過纖長的髮絲,不少還留著剛燙染過的痕跡。挑起一縷,剪刀在頂上比劃,「確定要這麼短嗎?」
看著別人剪頭髮,拿著2號牌的護士抽抽搭搭地哭了。甘書爽猜想,可能是捨不得頭髮吧。有人把她拉到一邊,甘書爽沒聽清說了什麼。回來坐上椅子,女孩不哭了,說要剪一個男式頭。「咔擦」,齊肩長發應聲而落。
宋忠橋記得一個女孩,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語氣輕快,「師傅幫我剪好看點,我要去相親的!」父母給她找好了相親對象,本打算春節見面,疫情一來,什麼都沒顧上。宋忠橋笑著應,但最後沒辦法,還是得推掉兩鬢和後頸的頭髮,他只好對女孩說,等疫情過去,你的頭髮也該長起來了。
疫情是繞不開的話題。劉寬總會問起,現在情況怎麼樣,疫情還要多久才會結束?沒人能給一個確切的答案。談及重症病例,醫生們面色凝重,有個養老院送來的老人,各項檢查都顯示已感染,老人硬是不承認,待在醫院不吃不喝。劉寬問,家人不來看嗎?醫生搖搖頭,「不清楚」。醫生又說,老年人感染肺炎最危險,一旦引發併發症,人說走就走了。
劉寬問,你們每天在一線工作,家人不擔心嗎?醫生說,哪有不擔心呢,每天都打電話。有護士理髮時跟家裡人視頻通話,家人在電話那頭笑,醫院還有髮型師呢,劉寬從椅子後面探出半個頭,「嗨」。護士的孩子看起來不到一歲,還不會說話,視頻看見媽媽,咯咯地笑起來。護士也笑了:「你一定要聽爸爸的話哦,媽媽忙完這段時間就回去陪你們。」
宋忠橋有寫日記的習慣,每天都要在本子上記一筆,今天又去給哪裡的醫療隊剪了頭髮,剪了多少人,又聽到什麼故事。從大年初三開始,他已經為13個醫療隊剪過發,平均每個醫療隊30多人,他要從早上九點忙到下午四點。
宋忠橋日記,「在邊剪邊聊的過程中,發覺她們都是平凡而偉大的人」。
最開始剪髮,宋忠橋總要問一句,家裡人同不同意來。陝西醫療隊的一位護士說,家裡人都支持,只有孩子不同意,哭著鬧著要媽媽留下來過春節。護士說,媽媽要去前方打怪獸,怪獸打完了就回來陪你玩,孩子哭著說「好」。護士講這段故事時,聲音發顫,眼圈發紅,眼淚看著就要掉下來,宋忠橋趕緊安慰她,「希望疫情快點過去,你們一家人能早點團聚」。
後來,宋忠橋就不忍心聊家庭了。講到家庭總有人哭,說著說著就紅了眼。宋忠橋把剪掉的頭髮留下來,每次剪好了,醫護們還要手拿一縷頭髮拍張照,發給家人。他承諾,等疫情結束,就邀請醫療隊到他店裡,免費設計髮型,讓每個人都漂漂亮亮地回家。大家笑開了,「好啊,我們到時候一定去」。
護士和剪掉的頭髮合影
也有相對輕鬆的時刻,每剪完一個髮型,醫生護士圍了一圈,「你這個頭髮還蠻潮流的嘛」。宋忠橋專門為女孩們設計了一款「波波頭」,發頂頭髮留3-6厘米,後頸碎發推掉,前長後短,可以修飾臉型,「就很漂亮」。沈傑在抖音上開了剪髮直播,平時理髮,手機就放在工作檯上。有位護士提到自己明天過生日,「生日快樂」刷了滿屏,她笑得眼睛彎起來:「謝謝謝謝!你們一定要去給理髮師點贊哦!」
甘書爽刻意避免聊到疫情相關的話題,總覺得心裡有個疙瘩,又不敢碰,說多了怕大家都傷心。醫療隊的多數人都沒來過武漢,有人感嘆,以前聽說武漢好,想帶爸媽來逛逛,沒想到這次是以這種方式來。
他興致來了,講起武漢的種種好來,說等到疫情結束,一定要逛好了再回去——武漢過早特別豐富,熱乾麵,牛肉麵,豆皮,都好吃。那些有名的連鎖店都是騙外地人的,刁角巷子裡才有你想不到的美味,自家附近熊師傅的熱乾麵就做得好,麵條筋道,芝麻醬的口感也醇厚,十塊錢可以買一大碗。武漢的景色也好,等到三月中旬,武大的櫻花就該開了。從武大凌波門出來就是東湖,要是個有陽光的好天氣,湖面會泛起一片波光。
微信提示音時不時響起,妻子又打來視頻電話了,甘書爽拿出手機,摁掉,再編個理由回過去,「在打遊戲」。他不想跟家裡解釋太多。有天妻子打電話來,說看到他幫人剪髮上新聞了,挺高興的,不過還是放心不下,「已經做了就算了,以後還是別做了」。他嘴上答應,卻還是沒停下,想著只要做「三觀正」的事情,家裡還是會支持的。
每天晚上,甘書爽失眠到一兩點。他睡不著,反反覆復想起白天的事,是不是有什麼防護措施沒做好?跟醫生一起吃早飯,醫生打了個噴嚏,有沒有什麼問題?今天鼻子不太舒服,該不會染上了吧?他打趣說,自己得了「疑心病」。
疑心歸疑心,他還是提早安排好第二天的日程。早上八點出發,一天剪50個人,晚上九點鐘結束,坐車,回家。
疫情期間,在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數不清的個人體驗正在同步發生。我們希望對這段特殊時期的個人經歷加以收集和呈現,以此作為一種記錄與見證。圖片、文字、視頻……任何介質、任何形式的個人記錄,都可以發送給我們。您可以選擇將你的故事或者想提供的線索發送郵件至gqreport@163.com ,也可以點擊閱讀原文,在問卷中上傳與填寫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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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張穎鈺
編輯:何瑫
運營編輯: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