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林寺塔在麥田前方

2019-06-16   聽話的貓雙子座

2006年,慶林寺塔由河北省文物保護單位升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三年後,國家文物局先後兩次撥維修專款,在2011年,對其進行全面修繕。今天人們看到的慶林寺塔,即是修繕後的。

慶林寺已不存,存留下來的慶林寺塔,不但做了它的活見證,驀然間也會在現實中變成一幅刻寫了歷史的風景畫。

1、再出發

慶林寺塔當地人又稱饒陽店塔,因位於饒陽店故也。

衡水市區有發饒陽店的客車。在汽車站售票口,我生怕售票員聽錯誤會,賣給我去饒陽的票,特彆強調了「是去饒陽店」。

過去連著現在,現在通著未來,這都是寫在我行旅之中的經驗和教訓,省略不得,忽視不得。饒陽店與饒陽,名字只差出一字,卻是一南一北,截然不同兩個地方。饒陽縣漢朝置,因處饒河之陽得名。饒陽店不然,北宋年間,饒姓和楊姓在此開店,聚成村落,初稱饒楊店,明朝嘉靖時方改稱饒陽店。兩者今天行政級別也不一樣,饒陽是縣,饒陽店只是故城縣城西十三公里一個鎮。

十多年前一個初冬,第一次到故城,帶了司機和車。有車的好處是不用倒車,直奔目的地,速度快,路上能搶出時間,計劃兩天完成的事情,一天之內可能就能完成。但速度快了,活動空間要麼縮小了,要麼固定住了,呼吸、視野和思維都受到限制,遺憾也大。那次直接到了故城縣城,由劉石營先生引領,我走訪了城北的董學村,那裡曾是董仲舒講學之地,早年間建的董子祠尚存遺蹟。

董仲舒是中國歷史上開時代新風的大儒,他最早提出獨尊儒術主張,因之得後世敬仰。然而此次故城之行,我並非單為他而來。「落日荒城草樹平,恍然猶記昔年登。高歌未竟青樽盡,壯志雖存白髮增。漫擬攢眉依降士,可堪回首望昭陵。危樓已圮危欄盡,何處能容病客憑」,詩的作者,明朝人馬中錫早就是在我心頭盤旋已久的人物,童年聽到的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即出自他那篇著名的《中山狼傳》。故城是他的家鄉,到故城,我能不藉機追尋他的人生步履嗎?

故城「當水陸孔道,冠蓋往來,商民雜處,故鄉村與城市華朴稍殊。然矜尚名節,恥於苟營,不羞貧賤,不附顯要,燕趙悲歌慷慨之風宛然在焉。小民務本力田,貧窶者多,間有素封之家,皆由勤苦積累而成,非獵取三倍巧圖致富者也。至於文教,有澹董以濬其源,東田、沙溪以衍其流,歷來科第相望,甲於他邑。及遊宦四方,類皆清白不染,致政家居,甘貧樂業,不事請託,不屑武斷,可謂俗之厚者矣」,當然我感興趣的還有這段文字記述的故城風俗,其中提到的東田,指的就是馬中錫。

石營先生是書家,又是熱心的熟悉當地歷史文化的學者,我與慶林寺塔的初相見是不是因了他的介紹,在此次故城之行的歸途中?抑或是在隨後的另一次採訪?已經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出故城縣城,走邢台到德州的省級公路,十三公里的距離轉眼間便到了。遠遠就能望見,七級、八角、高三十餘米的慶林寺塔就坐落在路南幾十米處。

衡水地區的三座樓閣式古塔,景縣的景州開福寺塔和桃城區的寶雲塔,此前我是訪過的,還登上過頂層,遙望四方。所以來到慶林寺塔前,我也想拾級而上,但那時,一層的塔門是被水泥封死的,二層洞開,若無可憑藉的工具,攀上3.5米高的磚牆,越過一層,很難。

我只能止步了。

2、功課

初冬時節,樹木大都褪盡了葉子,即便有葉子在枝頭,也已枯萎。

暮色將臨,四顧,蕭寒荒涼。這便是我與慶林寺塔初相見時的時令和情形。我拍了照片,照片上的塔影並不十分清晰,但這結果在我又是知足的,這模糊的影子畢竟是留下了,且在心底沉澱了。

重要的是,我產生了進一步了解慶林寺塔的願望。「荒寺蕭條夕照斜,當年紺碧涌蓮花。梵音難寂留晴鴿,鈴語無聲聚暮鴉。苔蘚風霜摩古碣,枌榆雞犬近人家。愛看富庶爭熙攘,村市紛紛服賈車」,後來讀到道光年間做過武城知縣的江蘇人徐宗干專為它寫的這首詩,不免悵然恍惚。當年已是荒寺,今塔獨立,荒寺已蕩然,倒是塔旁人家更近,村市也更富庶了。

於是更有了一份掙脫不掉的好奇貼心。

寺不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塔的歷史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翻故城縣誌,民國以前的,按說一座如此規模的古塔,應該至少有隻言片語的,為什麼偏偏沒有?後來翻新版《故城縣誌》,翻到其中的歷史沿革部分,清楚了。我忽略了一個致命問題,就是此地行政區劃的變化。慶林寺塔所在的饒陽店,1965年以前,是不屬於故城縣的,甚至不屬於河北。它原屬於山東,屬於武城縣。「寶塔連雲幾度秋,饒陽勝跡至今留。高盤七級慶林寺,遠拱三望蘇子樓。下界風煙迷魯邑,諸天星斗落齊州。欄憑卍字思三昧,詩興紛披最上頭」,從清朝咸豐歲貢,武城人冷俊魁為慶林寺塔獻上的這首詩,也可窺視一二,難怪那時詩人興之所至,筆落之處,不忘齊魯大地。

據民國元年《武城縣誌》:慶林寺古塔高七層,其制甚古,創始無考,在城北三十里,有市曰饒陽店。

清朝時,饒陽古塔在與大寺晚鐘、桃園春色、柳林秋霽、龍灣煙樹、鄭口風帆、隱城曉望、古木凌霄共同構築的武城八景中,列第二位。更早的明朝嘉靖版《武城縣誌》,則提到武城鄉賢王士嘉12歲時寫的一首「題古塔」:浮屠何代建?峭拔入雲端。絕頂登臨處,摩挲星斗寒。

王士嘉字道亨,五歲喪父,由母親撫育長大,聰敏喜學,歷事五朝,正統初官至禮部右侍郎,告老還鄉後,87歲時謝世。此詩雖未指明慶林寺塔,但普遍認為王士嘉寫的就是慶林寺塔。嘉靖年間鄉人已將王士嘉樹為一代名臣,「為人端重詳雅,作事不苟,踐復篤實,為士大夫推重」,楊士奇詩讚他:平生操節比瓊瑤,身荷天恩到五朝。為國一心常耿耿,歷官雙鬢已蕭蕭。西人每見談仁政,故吏頻聞誦教條。獨恨相逢各遲暮,白駒聊復永今朝。

慶林寺塔不是明朝始建,但在明朝它肯定是修繕過的。至於它的始建年代,有專家定在了宋代。

還有一點要提及的,關於塔的層數,有兩說:一說七層,一說六層。七層說沿襲的是原有的舊志說法。六層說是近年才有的,是文物部門經過修正後,統一的口徑。此說成立的關鍵,是將原來認定的一層作為了塔基,未算入層數。

3、在前方

那天直通饒陽店的班車,過了棗強縣城,繼續沿省道向故城縣城的方向前行。一場不期而至的陣雨降下來。雨點很大,大的像一顆一顆黑色的石子,打在馬路上,泛著白色的路面很快變得幽光閃閃。路邊麥地清香的味道也變得濕漉漉的。

在到達故城縣城所在的鄭口鎮前,車向南拐入了一條鄉級公路。公路挨得剛剛收割完了的麥田更近了,麥田濕漉漉的清香,又濃又厚,打車窗伸出手,仿佛即能掬入口中。

此時雨停了。黑雲仍在前方的天空堆著積著,但天空下成片的收割完了的麥地,更舒坦了。車窗外瀰漫的味道不再只有麥地的清香,還有青草和牲口的味道。腦海中突然就浮現出勃魯蓋爾畫的麥田,米勒的拾穗者,那畫面也是三十年前冀中平原經常出現的場景,眼下是看不到了。眼下的情景更接近梵谷筆下的麥田,沒有烏鴉驚飛,卻有風雨。

慶林寺塔就在麥田的前方。在它經過最近的一次修繕之後,我們將再見,面對。

我將把目光投向它。它的塔檐,弧線優美。它的磚雕盲窗,紋飾豐富,富變化,據說裝飾式樣達24種呢,有方子菱葉紋、龜背紋,還有卍字不到頭、方格套花心……

它已見過千餘年世態。它使我念念,僅僅是建築面貌?不僅於此。結構樣式,技術手段,這些外化的,可以表現出來的,當然是吸引我的,可更吸引我的是它的內在,氣質上的,精神上的,那感受,無異於面對梵谷、米勒和勃魯蓋爾,面對他們畫筆下的麥田。

是的,麥田前方的慶林寺塔,已不再僅僅是單純的宗教的標誌和象徵,它已變成一件歷經滄桑的藝術品。我可以從建築學和美學觀察它,也可以由社會的和人文的角度打量它。它身上是附著了不為我們所知道的歷史信息的。

它有歌詠者,有朝拜者,那麼多人登臨其上,在它壁上留下名字或塗鴉……

可誰是它的築造者?誰又是它藍圖的繪製者?他們無名字留下,卻讓無數人心底生出敬仰之意。他們把一件作品完成,交給眾生,也交給天地審視,歲月考驗。化身為美,完成作品的那一刻,他們便也加入了創造之神、藝術之神的行列。

上天仁慈,大地悲憫。他們唯願後世珍重,再珍重。

一定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