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遙:香港的「大武俠時代|天涯·新刊

2021-03-16     天涯雜誌

原標題:林遙:香港的「大武俠時代|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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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2018年,香港當代武俠小說大家金庸駕鶴西去,讓幾代武俠迷感嘆「世間再無江湖」。如今驀然回首,依然聽聞劍嘯香江;轉身尋「俠」香港,此情可待成追憶。梳理江湖過往,猶如大聲念出英雄大會的「點名簿」,曆數風雲人物,讓我們重新審視作為香港文學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說,如何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讓英雄情懷和民族大義成為無數華人的精神圖譜,也讓我們看到香港多元文化中「武俠基因」的流變。

文章精彩較長,因涉及一段重要的文化史,為保證完整性,故全文推出,請耐心閱讀。

香港的「大武俠時代」

林遙

1959年5月20日,這一天,世界上可能發生了很多事,但對於香港而言,有兩件後來該被記住的事,在當時確屬小事,除了當事人,恐怕誰也不會在意。如同鳳仙花的種子和黃豆的種子很相似,但是種在泥土裡,如果不長出來,沒人知道它會是火紅的花朵,還是累累的豆莢。

第一件事,是金庸創刊了《明報》。這一年金庸三十六歲,是他南下香港的第十一個年頭。《明報》成名後,謠諑紛紜,有說這是金庸拿美國中央情報局的資本開辦的,也有傳言金庸獲得台灣國民黨暗中支持。金庸晚年在接受中央電視台白岩松訪問時,說:「我把版稅所得勻出大部分,約八萬元,另加沈寶新的兩萬元,合共十萬,創辦《明報》,如果有人支持,我們就不用挨得那麼辛苦了。」

金庸當時已經寫出《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鵰英雄傳》三部小說,尤其是《射鵰英雄傳》,風靡一時,讀者眾多。1958年,被香港峨眉公司改編成電影,開啟了持續到1970年的粵語武俠片潮流。也正因此,彼時的金庸已掙了不少版稅,故有了點資本。當時香港辦報成本低廉,已在報業任職多年的金庸,不肯為他人作嫁衣,自然選擇「老本行」。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大公報》《文匯報》《新晚報》《晶報》《香港商報》等左翼報紙正值全盛時期,與其他報紙三分香港報業的天下。香港還有一些傾向台灣國民黨的商辦報紙,其中以《工商日報》為代表,此外,香港部分中間報紙的立場也傾向台灣,較有名的有《華僑日報》《星島日報》等。

在這樣群雄林立的報業環境下,《明報》區區十萬元的成本,不過是夾縫中求生存。在當天的發刊詞中,金庸表明了《明報》的立場:維護「公平與善良」,堅持不左不右不站隊。《明報》初創,館址設在北角春秧街(後移遷中環大中華餐廳樓上)。為節省成本,人人身兼數職,金庸自任社長兼總編輯,妻子朱玫跑香港本地新聞,潘粵生當編輯(後為《明報》總編輯),營業部則僅靠沈寶新和戴茂生兩人支撐,從上到下,不過五人而已,所以,當時的《明報》只是一家小報。

調侃著說,金庸從大報的編輯變成了賣小報的;冠冕著說,金庸華麗轉身,獨自創業。但是無論怎樣看,都是前途未卜,並不樂觀。

《明報》四開一小張,金庸自覺較為適合香港人的讀報口味,在內容編排上,以吸引眼球的兇殺色情等內容為主,有意無意地迎合讀者,格調定位較低,主打是他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這部小說也是明顯討好讀者。

前傳《射鵰英雄傳》刊載在《香港商報》上,結束時間是1959年5月19日。從兩書的順序來看,完全是無縫銜接,從中可以窺見,金庸對《神鵰俠侶》的寫作,早有預謀。

《射鵰英雄傳》結束連載時,金庸還寫了段告白:「我在本報撰寫《碧血劍》與《射鵰英雄傳》,前後已近三年半,承蒙各位讀者不斷來信指教和討論,使我得到很大的鼓勵,心中自然是非常感激的……我和《商報》同仁以及《商報》的讀者們交情也不算淺,本應該續撰新作,只因最近我其他的事務比較忙碌,實在抽不出時間,只好與各位讀者暫別,將來一俟有暇,當再在本報與各位相見。」

這段啟事刊出的第二天,金庸的《明報》就創刊發行,《神鵰俠侶》刊發在第三版頭條,目的就是為了吸引讀者買報。

《明報》首期刊載《神鵰俠侶》

儘管金庸做了細心的考量,《明報》創刊當天印了八千份,還是沒有賣完,剩餘的也不知如何處理了。陳昌鳳在《香港報業縱橫》一書中說,很多年之後,金庸願意出二十萬高價買一份《明報》的創刊號,但沒有結果。

第二件事則更小。在這一天,香港有一對青年男女喜結良緣,從此相伴終生。他倆當日恰好途經報攤,買走了一份《明報》創刊號。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1959年的年底,這位二十四歲的男青年將會收到《明報》的邀稿函,從此,他將開始與金庸長達一甲子的友誼。

男青年剛從內地到港兩年,名字叫作倪匡。

青年倪匡

把香港的這一天,放大到香港這一年,發生了在香港武俠小說發展史上極為重要的一件事情。

《明報》創刊兩月前,時維1959年3月的一日,香港《藍皮書》雜誌的老闆羅斌來到灣仔莊士敦道,來找香港米業商會秘書周叔華。

周叔華見到羅斌,不免有些驚訝。羅斌說,我有個好主意,要和你一起商量一下。

羅斌是廣東開平人,1923年生於澳門,中學畢業後在香港遠東航空學校攻讀機械系,準備日後投身於飛機維修,不料在畢業後,恰逢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香港,駐港英軍投降,香港淪陷。因為父親在上海,所以羅斌跑到了上海。羅斌一向自立,沒有依靠父親,自己到上海文匯書報社裡工作,他在書報社裡,認識了著名的音樂家梁樂音,兩人利用餘閒合作出版了一些音樂歌譜,居然相當暢銷,賺到不少錢。第一次做出版就有利可圖,使得羅斌在日後對發展出版事業有了興趣和信心。

抗戰勝利後不久,羅斌打算離開書報社自己創業,但是干哪一行呢?羅斌自承,若搞工業,由於中國本身科技不發達,一旦外國有什麼新發明,自己辛苦鑽營自然是白費心思,何況自己又沒有多少資金;如果搞出版行業,外國人不懂中文,很少機會來競爭,相反外國有好的文章,可以把它翻譯過來。

此時,羅斌認識了與他年齡相仿的朋友,名叫馮葆善。兩人相談後相當投契,羅斌告訴對方,自己以前曾出版過音樂歌譜,賺了點錢。馮葆善說,既然你對出版有興趣,我們就合作搞個出版社。沒多久,兩人籌備了一家名為「環球出版社」的出版機構,落戶在上海南京路慈淑大廈,羅斌負責發行。

環球出版社的第一種刊物取名《藍皮書》,32開,創刊於1946年7月25日,在上海的出版截止時間是1949年5月1日,共出版26期,每期出版時間並不固定。《藍皮書》聘請著名偵探小說家孫了紅擔任主編,取名《藍皮書》的理由是:「正是因為這三個字本身就帶有一種神秘的意味,我們用來作書名表示這書里的內容,包括恐怖、刺激、神秘和驚奇。」在創刊宣言里明確主張:「《藍皮書》不論國事,不談民主,談有何用,我們講鬼,我們講俠客,我們講偵探,這些都是空虛的人物。這些故事也是飄渺的故事,可是人們在太痛苦的時候就愛空想,廢話少說,丟開心事,翻開正文,走進你愛好的小天地去吧。」

《藍皮書》的主要撰稿人,有孫了紅、鄭狄克、程小青、上官牧、僧麟、劉正訓等等,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關中九俠》也在該刊連載數期。如創刊宣言所說,內容以偵探驚險類小說為主,西方偵探小說的翻譯在該刊占的比重較大,像柯南·道爾、克里斯汀、奎寧這些的西方偵探小說名家,都有作品被翻譯發表,此外還設有一些實事偵探、冒險故事、看圖破案、五分鐘破案這樣的專欄。

《藍皮書》甫一出版,即奏凱歌,於是環球出版社又陸續推出了《春秋》《西點》《幸福》等期刊,也成功發行。

1949年5月,正當環球出版社在上海的業務蒸蒸日上之時,羅斌從上海南下,跑回香港來避內戰,懷裡揣著兩根金條和一箱舊稿、雜誌,結果在香港連工作都找不到。羅斌遂老調重彈,再樹環球出版社招牌,復刊《藍皮書》。雇不起人,自己一個人編,稿件由跟他一起南下的作家方龍驤負責。兩人一個編,一個寫,把羅斌從上海帶過去的舊稿補進去,編成創刊號,發到報攤,居然就此立住了腳。

《藍皮書》秉承上海舊日風格,32開,薄薄一冊,皆為西方翻譯過來的偵探小說,偶然也有香港本土作家西門穆和田振南的作品。西門穆即梁穆叔,專事翻譯和寫作;田振南是香港的私家偵探,辦案經驗豐富,以案件入文,頗為吸引人。但是,平心而論,《藍皮書》過於迎合市場,其文章質量不佳,譯筆拙劣,譯者甚至任意竄改原文,可謂沙石滿紙。封面一望即知,為吸引讀者而設,多為外國人物畫家手筆,抽象、寫實雜糅,所繪皆為美人,楊柳晚風,芙蓉曉日,翠眉玉頰,一笑傾城。

《藍皮書》之後,在環球出版社旗下,羅斌又推出了甚多刊物,內容蕪雜,迎合讀者,銷量很大,粗略一算,有《環球小說叢》《環球文庫》《藍皮書》《西點》《黑白》《迷你》《新電視》等等。這些刊物幾乎伴隨著香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少年成長。

環球出版社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止,每天出版一本四萬五千字的小說,需要的作家數量多得驚人。在作家選擇上,羅斌喜用新人。當年作家依達寫第一本小說《小情人》的時候,還是個背書包的中學生。依達說,潘柳黛推薦他給羅斌寫稿,稿子送上去,心裡沒底,想不到羅斌居然用了。著名日文翻譯家東方儀,也是羅斌一手發掘,兩人相逢於天星渡輪,羅斌搭訕幾句,就請他為「環球」當日文翻譯。名滿香港、被譽為巴金接班人鄭慧的《紫薇園的秋天》,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得以出版。

環球出版社已擁有如此之多的雜誌,但羅斌仍未饜足,他計劃出版一本完全以刊登武俠小說為主的雜誌——《武俠世界》。

《武俠世界》創刊號

彼時,武俠小說多連載於各大報紙副刊上,最負盛名的作家自然是金庸和梁羽生。善於經營的羅斌立刻想到:創辦一本獨立的雜誌,以此來對抗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這亦是他的合縱連橫之道:既然金庸、梁羽生寫得那麼好,那我就聯合其他武俠小說作家,一期雜誌,可看多篇不同作品,這叫亂拳打死老師傅!

專門刊登武俠小說的雜誌,在《武俠世界》創刊之前,常見的有三種:我是山人(陳勁)1950年創辦的《武術雜誌》和《武術小說王》,以及丘香林1951年創辦的《小說世界》,撰稿名家都是原來的粵籍報人,1949年後來港。換了出版地,但作者隊伍未散,我是山人、念佛山人、大圈地膽、王香琴、毛聊生(金鋒)、萃文樓主(高天亮)等人,原本即同事,抑或同行。這個作家群體,以粵語寫廣東洪熙官、方世玉、黃飛鴻等民間英雄的故事,後來被定義為「廣派武俠」,在香港發揚光大,進而延伸出一系列的武俠電影。北派武俠,鏢車轔轔,南派武俠,拳師蕭蕭,南北風格涇渭分明。

此一時期,本來沒有名字,直到金庸、梁羽生崛起,「新派」武俠小說進入史冊,這些作者則被意外地歸到「舊派」。估計我是山人等人也會納悶,混江湖那麼久,歷史給的定論,原來竟是「舊派」。

武俠小說本無所謂「新派」「舊派」,這種時期劃分,是後來的研究者,為了研究方便而進行的命名。民國時期,鄭證因、白羽、王度廬、朱貞木等前輩出道時,也曾被目為「新派」,但隨著時代發展,竟然被認為是比「舊派」還舊。

想要創辦一本獨立的武俠小說雜誌,需要有一名能鎮得住「武林群雄」的主編。羅斌的目光遂鎖定周叔華,才有了羅斌登門拜訪的一幕,因為羅斌準備邀請他來作《武俠世界》的主編。

周叔華何許人也?為何羅斌看中他了呢?

周叔華1909年生人,原籍廣東南海,但是數代之前已經移居廣州,經營檀香生意。周叔華畢業於廣東中山大學經濟系,中文頗佳,英文亦很流利,畢業後,在電報局工作。1948年,為避內戰跑到香港,在香港米業商會擔任秘書。秘書工作不需要固定時間上下班,周叔華不待在寫字樓時,就躲到公寓里寫作,主要是武俠小說和分析賽馬信息的《馬經》。

周叔華寫武俠小說用的是筆名,叫作蹄風。「馬蹄生風」淵源自「賭馬」,平時寫《馬經》,筆名是「叔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明報》曾舉辦「明報杯貼士賽」,對參賽的馬評人用一個季度的成績來進行計算,「叔子」由於其中一場貼中了冷門的賽馬「喜鵲批」,拋離了其他對手,成為第一屆的第一名,可見他對於「賭馬」甚有心得,《馬經》寫得非常成功。因為喜歡賭馬,蹄風認識了不少香港的武術高手,比如香港白鶴派的宗師吳肇忠,太極拳名家董英傑,都曾經為他寫的小說題過字。蹄風的小說在東南亞很暢銷,名氣甚至超過了香港。

在香港,根據武俠小說改編成為武俠電影,以金庸和梁羽生的作品為多,台灣則是臥龍生和諸葛青云為最。其實在那個年代,蹄風的武俠小說被改編成武俠電影的數量,也並不在少數,從1961年到1963年,改編自蹄風小說的武俠電影,大概有十部,並不遜色於同時期的梁羽生。1961年改編的首部電影,由羅維導演、林黛主演的《猿女孟麗絲》,同一時期,亦改編拍攝《天山猿女》,由尚在童年的蕭芳芳主演。

蹄風《猿女孟麗絲》報載本

蹄風的大部分武俠小說都相互關聯,構成一個清代初期包含十多部小說的大系列,從康熙一直寫到乾隆。武俠小說幾部相關聯,構成系列,幾乎是當時很多香港武俠小說作家的習慣,最為代表的是梁羽生的「天山系列」,連綿二十多部,從明朝初年寫到清朝中後期,金庸也有「射鵰三部曲」。蹄風的系列小說,按照故事發生的時間,《天山猿女》講的是猿女孟麗絲由猿猴養大,在西藏的噶丹寺為天龍派揚名,其中穿插有明末遺民抗清的情節。《猿女孟麗絲》講的是孟麗絲與江南八俠甘鳳池、呂四娘等助雍正登位後,遭雍正出賣,孟麗絲被雍正迷奸,成了雍正皇妃,結下一段孽緣。《清宮劍影錄》講司馬長纓及王雪蓮一對俠侶刺殺雍正。《武林十三劍》講述乾隆的十四皇叔有個女兒飛鳳郡主,她愛上司馬長纓,假稱失身於司馬長纓以作威脅,逼司馬長纓離開王雪蓮。《龍虎下江南》則是司馬長纓與群俠在江南大會的擂台上殲滅作惡多端的飛鳳郡主。

蹄風寫入小說的角色可說海納百川。除了與雍正傳說關係最深的江南八俠外,晚清小說《聖朝鼎盛萬年青》中的馮道德、周日青也都被用上,還有武術史的內家拳家王征南也在其中。更特別是,梁羽生《白髮魔女傳》的卓一航和玉羅剎,也出現在《密勒池劍客傳》里,蹄風還為二人寫了一個女兒卓映霞。同樣,金庸《書劍恩仇錄》里的天山雙鷹和白振,名字也出現在蹄風的小說里,身份也有相似處。蹄風小說成了當時清朝武俠人物集中地,雖然不免有蹭金庸、梁羽生熱度之嫌,但也可以反證蹄風確有想像力。

蹄風小說的地位,並非憑藉他人的角色來完成,同樣創造了一批獨特人物。最著名的是「猿女孟麗絲」,這個靈感,明顯來自「人猿泰山」。孟麗絲最驚人的情節,是身為女俠,卻遭雍正迷奸,然後甘心做了他的妃子。正義的女主角竟然成了大反派俘虜,在當時武俠小說通行正邪不兩立的風氣下,這樣的寫法破格而大膽。

蹄風小說里另一超越尋常的人物,是蒙古佛教的女菩薩沙哈洛,她在蹄風幾部小說中都有出場,而且戲份頗重。身為女活佛竟然和江南八俠中的王春明發生關係,還生下私生女王雪蓮,成為另一核心人物司馬長纓的情侶。司馬長纓也和書中的女魔頭飛鳳郡主糾纏不休。反派女主角愛上男主角並非新創,但是飛鳳郡主的特別之處在於,她沒有因為愛上司馬長纓而改邪歸正,依然大殺正派俠客,這才是與眾不同。

蹄風具有一種現代作家創作需要的硬心腸,他敢於讓重要的正派角色被人殺死。正派角色像甘鳳池、呂四娘、了因全都死於飛鳳劍下,飛鳳女魔頭的形象予人印象深刻。這也是當時很多武俠小說家寫不出來的。

在羅斌眼中,香港的武俠小說作家群中,1959年的蹄風,足以與金庸、梁羽生頡頏。

羅斌究竟如何說服了蹄風,目前沒有資料可考,但是,在1959年4月1日,《武俠世界》創刊發行,第一頁印著「督印人羅輯」(羅輯,究竟是羅斌的化名,還是當時印錯,存疑)「主編蹄風」。創刊號16開,55頁,封面上印著蹄風的《鐵掌雄風》、金鋒的《虎俠擒龍》、石沖的《武俠電影縱橫談》等標題。

如果細心統計一下,1959年,武俠小說在香港正步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況。1959年的3月,金庸在《香港商報》上連載的《射鵰英雄傳》已經接近尾聲。此前的1957年,張夢還在《武俠小說周報》連載《沉劍飛龍記》,廣受歡迎。張夢還文筆極佳,小說寫得精彩紛呈,孰料《射鵰英雄傳》刊出後,香江震動,與張夢還的《沉劍飛龍記》打起了對台,「戰況」激烈,被稱為「龍雕之戰」。1959年的1月1日,梁羽生在《大公報·小說林》連載其平生代表作品《萍蹤俠影錄》。武俠小說的閱讀量日漸提升,成為香港人的重要休閒方式。

據《香港商報》記者余江強撰文記述,金庸創辦《明報》後,自然不再替《香港商報》寫武俠小說。1959年5月19日,《射鵰英雄傳》完結,《香港商報》想請梁羽生助陣,奈何梁羽生《萍蹤俠影錄》寫得熱鬧,無暇分身。匆忙之際,《香港商報》總編輯張學孔、副刊編輯李沙威、編輯主任張初幾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自己報社的編輯李欽漢頂上,並在報上先發預告,類似當初羅孚推出梁羽生的《龍虎鬥京華》。

李欽漢是體育版的編輯,小說題目都沒有。編輯部又集體幫他「度橋」(粵語:出主意、想辦法),張初起書名叫《赤心紅俠傳》,李沙威給他起筆名為楊劍豪。

李欽漢寫作模仿金庸的文字和敘事手法,一寫就是兩年,完成兩部小說《赤心紅俠傳》和《鴛俠盟》,後來都出版了單行本。金庸很看重他的寫作,向《香港商報》建議,讓李欽漢脫產,集中寫武俠小說。可惜李欽漢要兼顧許多工作,沒有再寫武俠小說,但筆耕不輟,寫了大量散文、影評、小說等,也編寫過「馬狗經」,曾寫過專欄,就叫《古惑狗》,是個寫作方面的多面手。

金庸除了1959年5月20日在創刊的《明報》開始連載《神鵰俠侶》,此前的2月9日,因當時還沒有獨立創業,抹不開老東家《大公報》的面子,在其子報《新晚報》上寫了一部《雪山飛狐》,6月18日連載結束,留下一個開放型結尾。

《大公報》的編輯周榆瑞舉行家宴,邀請金庸和梁羽生參加。金庸當時和梁羽生等人專門討論過《雪山飛狐》的結尾,大家都表示比較新奇,但並不贊同。

事實證明,小說確實「驚起一灘鷗鷺」。《雪山飛狐》的敘事手法是羅生門式,但這個結尾,金庸說是借鑑了馬克·吐溫寫的一則中世紀的傳奇故事。一個公主愛上了一個武士,但武士愛上了她的宮女,國王讓武士在兩扇門之後選擇,一扇門後是他愛的宮女,如果他打開這扇門,可以和宮女結婚;另一扇門後是飢餓的獅子,如果打開這扇門,他會被獅子吃掉。公主知道兩扇門後的秘密,她該如何給武士暗示呢?當然兩則故事的意義並不相同。這部作品在金庸十五部作品中並不起眼,排名居後,但它別樹一幟。

家宴的組織者周榆瑞,大陸讀者可能並不熟悉,但是在當時香港,周榆瑞名列《大公報》「唐宋金梁」「四支健筆」之一,也寫武俠小說。

金、梁二人,耳熟能詳,無需多言,「唐」是指筆名「唐人」的嚴慶澍,「宋」就是筆名「宋喬」的周榆瑞。

大陸讀者識得宋喬,大半因為一部《侍衛官雜記》,當年風靡一時,記憶中,封底還印著「內部發行」的字樣。周榆瑞當年曾以記者的身份派駐南京,近距離接觸過蔣介石,對蔣政權上下官員以及各種小道消息頗為熟稔,以「宋喬」筆名寫出了《侍衛官雜記》。此書後來流傳極廣,行文幽默,彼時文化部副部長周揚曾接見周榆瑞,對其書讚賞有加,但周榆瑞自己並不滿意,因報紙連載,寫得過於散漫。

《侍衛官雜記》的成功,激勵了《新晚報》的總編輯羅孚,羅孚又讓嚴慶澍寫出一部洋洋大觀的《金陵春夢》。《金陵春夢》的影響程度遠超《侍衛官雜記》,記得我小時候還曾和別人閒侃過蔣介石原來叫「鄭三發子」,聽得別人連連驚嘆。而我講的素材,就是來自這部小說,事實上,嚴慶澍連蔣的門都沒進去過。

嚴慶澍取筆名「唐人」,與「宋喬」對應,唐宋是兩個朝代,而陳文統筆名「梁羽生」,梁也是朝代,等到金庸,金還是朝代,四人相映成趣。

香港光明出版社印行,田牧風《域外屠龍錄》第一集封面

金、梁撰寫武俠小說,迅速嶄露頭角,周榆瑞見獵心喜,在《新晚報》上也連載了一部武俠小說《域外屠龍錄》,署名「田牧風」。

田牧風是周榆瑞,這個內幕,是金庸在《談<彷徨與抉擇>》一文中說的:「他曾以『田牧風』的筆名,在《新晚報》寫過一部長篇武俠小說,書名似乎叫作《異域英雄傳》。他對外國有興趣,因此中國武俠小說的背景也搬到了外國。這部小說人物的性格模糊,故事缺乏高潮,男女俠士動不動就結婚,因之報館中有一個同事在背後挖苦說:『這小說的書名應當改作《俠客結婚記》。』我只對榆瑞簡單地提了幾次意見:『對話太多,情節不夠緊張,沒有作為中心的人物和故事。』卻沒有好好的和他討論,如何補救和改進。現在想來,不禁內心有愧。雖然,這種遊戲筆墨本身並無多大價值,他在這方面嘗試失敗,那也算不了甚麼。」

金庸在文中提到書名是《異域英雄傳》,後來香港偉青書店出版實體書,名字是《域外屠龍錄》。

偉青書店出版的《域外屠龍錄》時間久遠,市面上已經見不到了,但是好友趙躍利是武俠小說的收藏家,他收藏了一套香港光明出版社印行的《域外屠龍錄》,書名一樣,內容一樣,署名是「田風」,顯然,田牧風和田風是一個人。

限於諸多原因,躍利兄也自承沒有能力找到當年的《新晚報》核對。不知金庸「似乎叫做」並不準確,還是連載時和後來結集出書,名字不一樣。但是觀其內容,「男女俠士動不動就結婚」,甚至說「書名應該改作《俠客結婚記》」,則不免有些誇大。

《域外屠龍錄》故事背景是元朝,講述范仲淹的後人範文玄,機緣之下,拜武當派黃裳道人為師,學習武藝,並且與師妹兩情相悅。按照傳統武俠小說套路,情節發展下去,就是各路英豪逐漸團結在主人公周圍,抵抗外族侵略,推翻殘暴的元朝政權,期間有男女俠客的愛情,最後建功立業大團圓。但是作者偏偏打破常規,整部小說,沒有秘笈,沒有奇遇,沒有藏寶,也沒有復仇,能力超凡的反派角色沒有,武林大會什麼的更加沒有。可能唯其這樣,讀者的興趣也就淡然了。

周榆瑞文字生涯中,僅寫了這麼一部武俠小說,後來他離港赴美,出版了一部自傳體的書《彷徨與抉擇》,昔日好友金庸回應了一篇《評<彷徨與抉擇>》,引起了香港報紙各派陣營的一場筆戰,恐怕當事人也始料不及。

周榆瑞1980年3月26日病逝於倫敦,享年六十五歲,一生傳奇。

遙想《大公報》當年同仁聚集在周榆瑞家的客廳,一起討論胡斐的一刀到底是劈不劈下去的時候,大概是西風殘照里最後的愉悅時光。

香港武俠小說的發展歷史,因金庸、梁羽生「雙子星」過於閃耀,對於其他作家及作品缺少相關資料記載,很多作家的生平,並不十分清楚,近年經過一些武俠小說愛好者的廣泛搜集,除金庸、梁羽生、蹄風、牟松庭、張夢還等人,還陸續發現楊劍豪、唐斐、孫寒冰、林夢、孟英、梁楓、高峰、彭浩一、官溪室主、散發生、商清、避秦樓主、何劍奇、東方驪珠、萃文樓主、雙魚樓主、童庚金等人的一些資料。根據香港出版的武俠小說數量,以及書後所附廣告中的作家名字來看,今日對香港武俠小說的了解,依然還有距離,而對於中國武俠小說史而言,少此一塊拼圖,大有缺憾。

香港「新派」武俠小說作家,與同時台灣武俠小說作家大多專職武俠小說寫作不同,香港專職武俠小說作家不多,上面提到的作家,多為兼職創作,可稱「雅好」。

從中國武俠小說發展歷史來看,女性作家介入武俠小說的創作,公認是在新世紀之後,「大陸新武俠」推出了「女性作家群」,如滄月、步非煙、盛顏、慕容無言、沈瓔瓔、楚惜刀等人,香港則有鄭豐,台灣有荻宜。但是香港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是有女作家曾執劍步入武壇。

梁楓,原名梁慧珠,另有筆名端木紅,1925年出生,廣東中山人,香港資深女作家,寫過大量文藝小說,如《嫁衣》《風雨故人》《藍千葉》《一串小夢》《天山之約》等,也寫過若干專欄。若無新發現的資料,她可能是當時唯一寫長篇武俠小說的香港女作家,武俠作品雖然只有《丹心奇俠》和《劍膽遊俠》兩部,但是填補了「新派」武俠小說女作家這一空白。梁楓的兩部小說獨立成篇,《劍膽遊俠》又是《丹心奇俠》的續書。《丹心奇俠》講述飛山燕李紅霞與周天曉、王霸天之間的恩怨。《劍膽遊俠》則是飛山燕徒弟的故事。

倪匡曾在文章中素描梁楓,說梁楓個子嬌俏,性格活潑爽朗,十分好客,甚至可以在她香閨里喝酒胡鬧。梁楓一直堅持寫作,雖性格爽朗,但為人低調,從不張揚,可惜她的武俠小說早已絕版,難以領略其刀光劍影的文字風采了。

還有寫作《冰霜劍華錄》《鐵騎英烈傳》的孫寒冰,原名張易揚。當然,這個名字,讀者並不熟悉,可是他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張徹。沒錯,就是香港導演張徹,武俠電影的巨匠。

張徹自承:「我在《鐵騎英烈傳》里所寫到的人物,關於清廷和太平天國方面的人,無一至於杜撰,不但雙方的重要角色,只要文中寫出姓名的,即使是一個小兵之微也都有所根據。」照此說法,這部武俠小說應當名標史冊,可惜張徹偏要在武俠小說里發揮「武俠無用論」,俠客縱有通天本領,也非洋槍、洋炮之敵,可謂「否定武俠的武俠小說」。情懷固然可嘉,反思亦可圈點,但讀者是否買帳,則是見仁見智了。

羅斌創辦的《武俠世界》,首開專門刊登武俠小說雜誌的先河,每周一刊,讀者一次讀到的字數更多,遠比在報紙副刊上閱讀更為過癮,一時間,《武俠世界》大賣,每期發行量達到一萬餘冊,並且遍及東南亞的越南、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等地。

羅斌是生意人,他把在「環球」旗下的《西點》《藍皮書》裡面連載的武俠小說,重新刊登在《武俠世界》。刊登舊稿之外,新稿轉移在這塊陣地,一邊連載,一邊由旗下的環球出版社、武林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七八十頁一冊的薄本,至今還受到武俠愛好者和收藏者的追捧。

除了《武俠世界》,1959年10月5日,羅斌還創辦了《新報》,除刊登香港新聞,主要登載《馬經》和《球經》。

蹄風武俠小說和《馬經》寫得好,更兼有一手好書法,《新報》的報頭就是他所題,《新報》發行,他也一直為《新報》寫《馬經》。

羅斌有他的「生意經」:「我每天要出版新刊物和《新報》,有些是無本生意,例如印刷可以用報紙的剩餘紙張,《新報》的開度窄一點,剩餘紙張就多一點。排版印刷呢,反正都有夥計,有機器,能做就做。出版這麼多,一些賺得多,一些賺得少,但總歸是賺嘛。」

《武俠世界》的創刊,讓《明報》老闆金庸見獵心喜。極具生意頭腦的金庸,自然不會讓羅斌獨占風頭。《明報》經過半年多的運行,在1960年1月11日,創刊《武俠與歷史》雜誌。為吸引讀者,金庸一出手,還是武俠小說——他給1959年的《雪山飛狐》,寫了本前傳《飛狐外傳》,跟《武俠世界》打起了對台。

1960年1月11日《武俠與歷史》首期刊載《飛狐外傳》

《武俠與歷史》第1期,還刊登了署名「燕人」的文章《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緊接著,1960年1月15日香港《真報》「虻居雜談」專欄,衣其寫了篇文章《推薦<武俠與歷史>——這題目實在大了些》,在文中讚揚燕人《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一文,並說:「在探討武俠小說發展的過程中,將武俠小說提高到理論上來評價……」

衣其者誰?青年倪匡是也!

在刊發小說的《武俠與歷史》雜誌,出現一篇論述武俠小說理論的文字,又是為何呢?

此前不久,學者胡適在一次演講中,拋出了「武俠小說是下流的」這一言論,1959年12月,演講內容在香港發表。12月8日,金庸讀到演講內容後,迅速做出反應,12月10日在《明報》發表社評《最下流之胡適之》。此事並未就此完結,1962年,《明報》還在報道中嘲諷胡適是「雞鳴狗盜」之徒,就在這一年,胡適去世,這本是件大事,然而《明報》僅僅在第四版中間登了篇幅很小的報道,金庸本人也沒有表示哀悼。由此可見,胡適批評武俠小說的態度,刺傷了金庸。

胡適言論發表後,以他在文化界的地位,台灣自然鴉雀無聲,香港雖有倪匡撰文公開反對,但毛頭小子的聲音微弱得很。

《武俠與歷史》創刊號上,推出關於武俠小說研究的文章,除了有與《武俠世界》爭鋒的一面,也可視為金庸對「武俠小說下流論」的抗議。

《武俠與歷史》開始的全名是「武俠與歷史小說雜誌」,原來是旬刊,每月逢1日、11日、21日出刊。大約在1961年下半年第45期開始,改版為周刊,每逢星期五出版。名字定為《武俠與歷史》,內容除了武俠小說以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歷史小說,封面亦是如此,除武俠以外,大部分是歷史人物或者文物古蹟。早期內容還包括武術和格鬥方法以及動作冒險小說。

最早的《武俠與歷史》編輯部中,金庸並沒有掛名,大約是從1962年開始,總編輯金庸的名字才出現在雜誌版權頁上。

《武俠與歷史》始終以金庸武俠小說撐門面,除了雜誌創刊前,金庸已經發表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鵰英雄傳》《雪山飛狐》《神鵰俠侶》五部作品外,其後的十部作品,只有《白馬嘯西風》和《素心劍》(《素心劍》,金庸小說《連城訣》原名)沒有現身,其餘八部均在《武俠與歷史》雜誌上登載過。

《飛狐外傳》是金庸專門為《武俠與歷史》撰寫的作品,連載從第l期到第74期,其間有9期空缺,實際連載為65期,時間是1960年1月11日至1962年4月6日,歷時兩年三個月。在《飛狐外傳》連載過程中,第37至40期,穿插了4期的《鴛鴦刀》連載,時間為1961年1月11日至1961年2月21日,剛好一個月。《鴛鴦刀》與《飛狐外傳》一樣,也是首次發表在《武俠與歷史》上。

《武俠與歷史》除了金庸外,武俠名家中僅僅有梁羽生、古龍、溫瑞安、倪匡等作家的作品,其他眾多武俠名家在《武俠與歷史》上難覓芳蹤。

這件事當然與羅斌有關。

金庸開新書,武俠雜誌又多一種,武俠迷當然歡呼雀躍,羅斌則忿忿不平。金庸一出馬,誰堪與爭鋒?

羅斌自忖,金庸如此鋒芒,香港也只有梁羽生可與之頡頑。可梁羽生是左派《新晚報》中流砥柱,豈會為右派的「環球」系拔刀相助?

為爭取讀者,羅斌將目光投射到了海峽的對岸。

《武俠世界》創刊時,1959年台灣的武俠小說,已經是松茂竹苞的黃金年代。老作家郎紅浣寫出了最後一部作品《黑胭脂》;成鐵吾正在模仿還珠樓主寫作劍仙小說《南明俠隱》。而台灣武俠小說「四霸天」里,伴霞樓主《青燈白虹》三部曲接近尾聲;臥龍生寫到了他的第三部作品《飛燕驚龍》,自出機杼,探索屬於自己的寫作風格;諸葛青雲在《自立晚報》連載姊妹作《紫電青霜》和《天心七劍盪群魔》;司馬翎寫出了他的早期代表作《劍氣千幻錄》。

這一年,國民黨北伐、抗日名將蕭之楚的次子蕭敬人,入讀中原理工學院化學系,不喜歡理工科的他,取筆名蕭逸,撰寫武俠小說處女作《鐵雁霜翎》。

這一年,高中生劉兆玄十六歲,是國民黨空軍上將劉國運的第五子,為掙零花錢,以上官鼎筆名寫作武俠處女作《蘆野俠蹤》。此時,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沒事寫寫武俠小說的孩子,以後會成為台灣清華大學校長、東吳大學校長、台灣地區「交通部長」「行政院院長」等。

這一年,武俠小說的奇才古龍,還在翻譯英文小說,沒有步入「武壇」。

與香港武俠小說作家的兼職寫作不同,台灣的武俠小說作家因為稿費優渥,大部分為專職創作,全盛期時,超過四百位作家在「武壇」上揮戈縱橫。

之所以有如此大的作者群,與武俠小說寫作門檻較低和高回報的稿費分不開。

香港的武俠小說作家「家國情懷」較重,在從事其他職業或者專欄寫作之外,創作的武俠小說都有明確的歷史背景,甚至期望表達一種歷史思考或者政治觀點。而台灣政治空氣較為緊張,又因「暴雨專案」(1959年底,國民黨政府下令執行「暴雨專案」,主要目的是為了防止所謂留在大陸作家的作品在台灣宣傳、流播,但連帶波及了當時香港的諸多作家,金庸、梁羽生等人的作品也在名單中)的影響,武俠小說逐漸進入一個不知「今夕何夕」的年代,俠客們不再為動盪的時代而仗義奮起,轉而搶奪秘籍、尋覓寶藏。這些作者以寫作武俠小說為職業,也並非懷揣理想,正如諸葛青雲所言:「此世雖無文字獄」,「著書仍為『稻粱謀』」。諸葛青雲說,1960年左右,他寫一本武俠小說,稿費五百元,每月薪水約八九百元。

彼時的一本,不是我們今日理解的厚厚一冊書,而是薄薄一本,大概七八十頁,兩三萬字,一部長篇武俠小說,往往要寫數十本。以諸葛青雲的寫作速度,一個月寫兩本,並不是什麼難事。

那麼一本五百元的稿費,在當時台灣的收入是什麼水平呢?

葉洪生、林保淳合著的《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中提到:「通常一位初出道的新手月撰兩集(兩本),即可獲得一千元以上的報酬,大約相當於1960年代一個中級公務員的工資(本俸)。」

以此觀之,五百元的收入,僅僅是「新入行者」的價格,而那些武俠名家稿費會更高。有的新人則通過和出版社商談,稿費還可以漲一些。

台灣武俠名家秦紅在接受林保淳採訪時談到:「《無雙劍》寫了八個月,十幾萬字左右,大概只有一半,就拿去家附近的大美出版社,五天後出版社給我答覆,答應我一冊(約二萬餘字)六百元,討價還價後改為八百元,我接受了。」

《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中,提到台灣武俠作家的稿酬是五百至三千,那麼能在武俠小說史上留下一定數量作品的名家,應該都能到一兩千元。

蕭逸自己在一篇採訪中談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台灣,有五位武俠小說作家可稱『一流』:『臥龍生、司馬翎、諸葛青雲、古龍、我。』蕭逸說,判斷的標準是稿酬:『兩萬字左右的一本書,稿費一般是八百元,能拿到二千元新台幣以上,就算是最高酬勞,只有我們五個人。」

武俠作家除了出版薄本的稿酬,同時還會有報刊連載的稿酬。一般而言,稿酬標準為每千字四十元左右,比起同時期台灣純文學的稿酬五十至百元要低,但是武俠小說寫作,動輒幾十萬字,寫作速度也要快得多,收入相當可觀。

以平均每天寫二三千字計,一個月就是六到九萬字,最少能出兩本書,按八百元計算,最低能收入一千六百元。而這些作家,往往都是一稿多投,台灣、香港、新加坡同時發表,總計收入要過萬元,遠超普通公務員的收入。實際上,這種計算還是保守的,後起之秀溫瑞安曾經說他一小時寫四千字,而蕭逸有十七家報刊連載的紀錄。

如此高的稿酬,高中生劉兆玄可以藉此一路讀完大學,直到去美國留學前,才停止創作,更遑論古龍、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蕭逸這樣量產的名家了。

遠在香港的羅斌,嗅覺異常靈敏,目光直接鎖定這些台灣的武俠作家:如果香港沒有作家可以與金庸、梁羽生比肩「論劍」,那我就讓台灣的武俠作家來!

但是,找誰來先做這一戰的「先鋒將」呢?羅斌左思右忖,想到了臥龍生,相中了他當時深受讀者喜愛的小說《飛燕驚龍》。

《飛燕驚龍》於1958年8月16日在台灣《大華晚報》開始連載,1961年7月8日全書刊完,彼時,尚在連載當中。

舊稿重登,臥龍生自然並無異議。但是羅斌的心思縝密,知道《飛燕驚龍》的連載內容,有從台灣流入到香港,《武俠世界》絕不能原刊照登,於是提出,小說要翻新。臥龍生不解,羅斌說,故事不變,要將書中人物名字更易,主人公楊夢寰改為馬君武,朱若蘭改白雲飛,沈霞琳改李青鸞,李瑤紅改蘇飛鳳,趙小蝶改藍小蝶,陶玉改曹雄……書名也改為《仙鶴神針》,這樣粗略看起來,就是一部全新的作品。

臥龍生為人寬宏,只要能有稿費收,凡事可商量,於是《仙鶴神針》開始在《武俠世界》連載,筆名改成跟「金庸」讀音相似的「金童」。如此一改,宛若雨落晝出彩虹,《仙鶴神針》大受歡迎,一下子架住了金庸的攻勢。

我幼時曾讀《飛燕驚龍》,後來得知臥龍生有一名作《仙鶴神針》,尋來看後,殊為不解,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後來寫作《中國武俠小說史話》一書,梳理武俠小說資料,才解開了這個疑惑,原來是作者在「盜」自己的「版」!

《仙鶴神針》搖身一變,成為香港武俠迷的心頭之愛,一時間,傾慕馬君武、李青鸞、白雲飛等書中人物的讀者,並不比郭靖、黃蓉、洪七公少。

《仙鶴神針》的連載方式,也較為奇特。不知是否信心不足,該作品首先是以「中篇小說」的形式刊登,名為《群雄爭奪藏珍圖》,發表於第35—37期,光虹插圖。故事在第一次《歸元秘籍》爭奪,群雄受愚後,即宣告完結。在一個多月之後的第45期,接續下去。編輯對此解釋:「原準備等全書完結出單行本,後又決定先連載後出書云云。」這次連載,直到1961年的第110期,才全部結束,基本追上了台灣連載的進度。此後,臥龍生又將《簫聲震武林》(1962)、《素手劫》(1963)等重要作品,陸續在《武俠世界》刊載,直至1994年的《一代天驕》,合作時間竟達三十四年之久。時間之長,堪稱絕唱。

1961年,羅斌乘勢改編小說《仙鶴神針》,與繆康義合資拍攝電影,共計三集,成績斐然,於是自組「仙鶴港聯影業公司」,十年間拍攝逾四十部電影,大部分都是由他出版的小說所改編。羅斌為拍攝電影,事事親力親為,布景、道具、髮飾和服裝設計層出不窮,結局還來個大合唱,成為「仙鶴港聯」的特色。是以,除了出版界,羅斌亦為電影界培育了不少精英,如導演陳烈品、羅熾,美術設計師董培新,還提拔了雪妮、曾江、黃文慧和羅愛嫦等演員。

當初羅斌給臥龍生在香港取的筆名金童,到了後來,竟成了「環球」旗下的一塊招牌,他旗下的出版社,很多不是臥龍生的武俠小說,也被他冠以金童的名字出版。比如1961年古龍的小說《劍毒梅香》也以金童之名,在香港出版,名字改為《梅花劍俠》。臥龍生只要能有稿費拿,一概不追究,其小說的混亂,從早期出版,就是一筆糊塗帳。

臥龍生跨海而來,雖然無法在對抗金庸上取得最佳的效果,卻無疑提升了《武俠世界》的人氣和知名度,《武俠世界》自此進入全盛期,基本網羅了港台絕大部分的武俠小說名家。

台灣的這群「過江龍」,個個身手不凡,俱有絕技,漂洋過海與香港作家們同台競技,互相切磋,終在香港武俠小說歷史中留下燦爛的一筆。繼臥龍生首先「騎仙鶴,攜神針」,諸葛青雲隨即飄揚「奪魂旗」,秦紅凌空「一劍香」,高庸長嘆「感天錄」,蕭逸亦作「鏢客行」,孫玉鑫也是「無毒不丈夫」,東方玉「驚起北山龍」,東方英不懼「烈日飛霜」,東方白彈起「無弦琴」,「司馬紫煙夜談「俠客列傳」……到1967年,「奇才」古龍成就了《武俠世界》「鐵血傳奇」,從此,楚留香這個名字,在虛構的「武俠世界」中搖曳生姿。

沒有台灣武俠作家們的大量作品湧入,不可能有《武俠世界》的輝煌。金庸固然是當仁不讓的「武林盟主」,但武俠小說的興盛是千百位作家們的共同努力。

武俠雜誌之間的較量,對於武俠小說作者和讀者無損,作者有稿費可拿,自然歡欣,讀者有大量作品看,亦是樂事。

《武俠世界》廣告頁上說「名家眾多,猛稿如雲」,有人曾言,《武俠世界》網羅港台所有武俠小說名家,此語略有誇張,至少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兩大開創者金庸、梁羽生就不在其內。少此兩大高手,羅斌雖語焉不詳,亦可視為若有憾焉。

金庸1959年創辦《明報》後,從不為別家刊物撰稿,終其一生,僅為《明報》執筆。至於梁羽生,隸屬香港左派《大公報》陣營,乃御用作家,更不輕易為它刊撰稿,即使老同事金庸求助,亦曾被拒。

金庸當年準備創辦《明報》,曾邀請梁羽生,以期雙劍合璧,天下無敵,業必有成。不意梁羽生幾經考慮,婉拒金庸好意。

梁羽生事後對友人說:「不是我不想幫老查一臂之力,而是我家食指浩繁,萬一有什麼差池,我會陷入困境。好馬難吃回頭草啊。」由是可知,梁羽生是怕家庭受累。

晚年梁羽生頗有悔意,非是欣羨金庸功成名就後的席豐履厚,而是期盼能如金庸一般,享有更大創作自由和空間。事實上,梁羽生平日風趣幽默,愛開玩笑,遠比訥於言辭的金庸逗趣。今有不少武俠小說評論家,調侃梁羽生不如金庸,可謂不明底蘊。

梁羽生跟金庸是同事和好友,和倪匡卻少有交情。倪匡曾公開批評:「梁羽生的小說不大好看,我看不下去。」

直性子的倪匡毫不容情地評論梁羽生的作品,身為名家,分量自不輕,的確影響了不少讀者閱讀梁羽生小說。

梁羽生的小說是否真如倪匡說得那樣不堪一讀?

《七劍下天山》《雲海玉弓緣》《萍蹤俠影錄》三作,擲地鏗鏘,不弱金庸。唯梁羽生供職於左翼報紙,左支右絀,難以盡展所長,更加要為稻粱所謀,成書三十餘部,趕工之下,水平參差不一。梁羽生更沒有金庸之雄心,整體修訂作品,也影響了他的小說質量。

羅斌也不喜金庸,原因有二,首先是同行是冤家,《武俠與歷史》與《武俠世界》互爭鋒芒。其次,則是金庸撬走了羅斌的愛將倪匡。

1957年,倪匡初到香港,在《工商日報》發表了處女作,收到一筆稿費後,看到《真報》有篇文章,連載三天,討論香港的國際地位。《真報》社址在香港荷李活道三十號二樓,屬於銷量不錯的右派報紙,和《紅綠日報》《超然日報》等報紙,還在奉「中華民國」為正朔。

倪匡覺得作者的觀點頗堪商榷,於是執筆為文,洋洋洒洒寫了一大篇,駁斥作者對大陸不了解,投到《真報》編輯部。想不到,報紙竟全文刊出,並標明是讀者來稿,與該報作者意見相違云云。此後兩個月間,倪匡筆伐二十幾個回合,從中國近代史到中國社會各方面的問題都涉及到,直到文章作者陸海安約他見面。

陸海安是《真報》的編輯,他們談了一個下午,十分愉快。陸海安發給倪匡一筆九十元的稿費,這對當時的倪匡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陸海安知悉他還未有工作,就請他到《真報》上班。

《真報》也是一家小報紙,倪匡初入職的名銜是「辦公室助理副校對」,實際上是雜物、校對、寫稿一腳踢,那時倪匡也沒想過自己以後會以寫小說為生,只是以「衣其」為筆名寫《虻居雜文》。

某天碰巧台灣武俠小說家司馬翎斷稿,陸海安急問報社中人誰可代續?司馬翎當時在武俠界如日中天,無人敢應,獨有倪匡言說:「我能!」倪匡當時只寫過幾篇小文,誰也不將他放在眼中。

陸海安望著倪匡,竟一時說不上話來,良久才說:「武俠小說?你也行?」

陸海安當然是不相信倪匡能寫武俠小說的,因為倪匡此時還沒寫過武俠小說。

倪匡則信心滿滿:「我從小就喜歡看武俠小說,看多了就能寫,絕對沒問題。」

陸海安見情急勢危,只能姑且一試。翌日,倪匡呈上續稿,陸海安看過,頗為吃驚,小說了無破綻,遂當即錄用。

嗣後,司馬翎續稿已至,陸海安愛才,問倪匡能寫長篇否?倪匡只要有錢賺,馬上答應。倪匡文筆流暢,橋段曲折,很快吸引讀者注意。

在倪匡自述的《赤膊》一文和《哈哈哈哈》一書中,都提到過這件事,但是沒有確指代筆的是哪一部書,但這可能是倪匡最早的武俠文字。查考司馬翎在香港《真報》連載的首部武俠小說,是其早期代表作《劍氣千幻錄》,開始於1959年6月1日。而倪匡的第一篇武俠小說《瑿紅印》,刊載於1959年10月24日。因此,倪匡代筆的小說,應該是《劍氣千幻錄》,但是究竟代筆的是哪一段,很多研究者都曾進行過猜測,始終沒有定論,果然是「了無破綻」。倪匡最早期武俠三部曲依次是《瑿紅印》《七寶雙英傳》《煞手神劍》,人物故事前後相關聯,俱刊登於《真報》。

倪匡贏得了讀者的關注,同時也引起羅斌的注目。羅斌認定倪匡深具潛力,遂開出深厚稿酬,拉倪匡來為他寫書。

倪匡賣文為生,認錢不認人,遵命如儀。1961年,倪匡的《冷劍奇俠》在《武俠世界》發表之後,《一劍情深》《俠血紅翎》《六指琴魔》《鬼箭神棋》《玉女英魂》《虎魄冰魂》《古劍殘鞘》《追魂十二令》等倪匡早期重要作品,均在《武俠世界》先後刊載。其間更有長篇作品《萬里雄風》,以及《殺氣嚴霜》《回光壁》《俠義金粉》等四五十個長長短短的中篇幅作品發表,直至1977年《血雷飛珠》刊載完畢,才基本離開《武俠世界》的舞台。他的作品與《武俠世界》結緣近二十載。

《武俠世界》為倪匡徵集書名的廣告

《武俠世界》為培養倪匡,曾為其新作造勢。1962年在第159期,重金為倪匡的小說徵求篇名:「本刊不日隆重刊出倪匡先生繼《俠血紅翎》後又一新傑作,由於結構空前新穎,特舉辦公開徵求篇名,希請各讀者踴躍參加。」接下來介紹小說內容:「一盒神秘貨物,事主願意付出四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作為代價,要鏢局送到一位大俠的家中,但是,那盒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卻絕不能開啟觀看。這一個神秘的開始,和一連串神奇莫測,一移一變,詭異陸離的情節,使這部武俠小說脫離了流行小說的臼窠,向前突進了一步。無論是結構和筆法,都能使讀者一新耳目。真正偵探小說結構的武俠小說,自此而始。」

辦法:「(一)篇名字數不得超過七個字。(二)第一名獎現金港幣二百元,第二名獎一百元,第三名獎五十元,入圍獎十名,每名獎二十元代價券一張,憑券向環球出版社購取任何書刊。(三)本年八月十日截止,本刊一六二期公布。(四)來函請寄:香港新街七至九號武俠世界出版社編輯部。」

第162期,征名結束,答案揭曉:「經倪匡先生與本刊編輯部同仁研究後決定選用下列各篇名為一二三名」——「首名《六指琴魔》;次名《血海仇》;三名《熱血寒濤》」。倪匡的長篇小說《六指琴魔》,也從這一期開始刊載。

設立獎金為一篇武俠小說征名,這在當時,甚至在《武俠世界》之後的一甲子裡,都是絕無僅有的。

倪匡則以高質量的作品回報羅斌,倪匡以「魏力」為筆名撰寫的一系列《女黑俠木蘭花》轟動小說界,人人爭看。1965年到1974的十年間,《女黑俠木蘭花》系列六十部作品,在《武俠世界》先後連載。

然而,晚年的倪匡自言,自己從來未正式為《武俠世界》供稿,《武俠世界》卻一直連載倪匡的小說,又是怎麼回事呢?

羅斌是典型生意人,為謀節省開支,他把作家的文章先刊載於《新報》,再轉登旗下的各類刊物,最後結集出版單行本。一稿分三次用,而稿費只付一次!其時,每期銷路達兩萬的《武俠世界》,在「環球」旗下,只是敬陪末座!羅斌壓根兒看不上它。

倪匡從《女黑俠木蘭花》第一本《死光表》千字十元起,一路寫至千字百元,仍未饜足,要求稿費再加。這已超過羅斌的負荷,要求高抬貴手,商議不果,賓主分手。

倪匡在為「環球」撰稿的同時,也在為金庸《明報》系統撰稿。

倪匡和金庸究竟何時初識,往事已杳,難以找尋,甚至當事人也未必能夠確定。倪匡曾言,1959年底,《明報》曾向他約稿。1960年1月28日是大年初一,或者是陰曆年底,亦未可知。前文說過,1960年1月15日,倪匡就為《武俠與歷史》的創刊在《真報》撰文。究竟倪匡是在這篇文章發表之前還是之後,收到的約稿函,已經很難考證。倪匡在《明報》連載的第一篇武俠小說,叫作《羅浮潛龍傳》(《羅浮潛龍傳》結集出版時名為《南明潛龍傳》),時間是1960年4月1日。收到約稿函後,倪匡也許構思了一段時間,因為畢竟要在《明報》刊稿,倪匡可能極為用心。1966年,倪匡還從金庸手中接任了《武俠與歷史》的總編。

倪匡約從1977年前後離開《武俠世界》,從此與《明報》愈走愈近。若論及稿費多寡,金庸付給倪匡的稿酬並沒有羅斌給的高,甚至還要略欠。倪匡數次讓金庸漲稿費不果之事,已經成為很多書記載的軼事。然而,稿酬談不攏,倪匡卻投向比自己稿費給的還要低的金庸,羅斌心中自然是大為不悅。

一向為稿費寫作的倪匡,如何會轉移性情呢?問到此事,倪匡自道,因為仰慕金庸才華!他說:「未讀查先生小說之前,我想這個人寫『武俠小說』大抵不會比我高明許多吧!一看之後,嚇了一大跳,世上哪有寫得那麼好的呢?要命!」

倪匡在《明報》初時以「岳川」筆名寫武俠小說,《武俠和歷史》上也刊出標明「金庸、岳川」合著的《長鋏歌》《天涯折劍錄》。倪匡後來易名「衛斯理」,舍武俠就科幻,寫出「衛斯理」系列小說,自此一舉成名。作家周顯曾說:「倪先生的科幻小說多無實據,但好看;台灣張系國字字源出有自,不好看。」

看似開玩笑,卻是肺腑之言,通俗小說最重要是好看,若以寫作「純文學」心態創作通俗小說,必然失敗。

倪匡是曾經「大武俠時代」目前在世不多的見證者。2020年,八十五歲的倪匡,家住香港北角丹拿山,與太太相依為命,老夫老妻兩人多病,幾乎足不出戶。2017年,為尋訪香港舊日「武俠文壇」蹤跡,我登門拜訪倪匡,昔日風流瀟洒的「香江才子」,竟然面相如佛,言笑無拘。我問起「金庸」和「岳川」合著小說之事,倪匡笑言,其實全部是他寫的,掛上金庸的名字,更好賣一些。

倪匡「蟬曳殘聲過別枝」,投奔了羅斌的對手金庸,由是羅斌不滿更大,甚至嚴令自己旗下的作家和插畫家與金庸有任何聯繫。《武俠世界》的插圖畫家董培新回憶,他曾經想給金庸小說畫插圖,但羅斌始終不同意,直到羅斌退休,他才實現了當年的願望,專門出版了兩本金庸小說插圖畫冊。

香港雖是彈丸之地,面積僅為上海的五分之一,但報業異常發達,在香港辦報,無須執照,老闆不限國籍、地域,註冊公司就可營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其報業的全盛期,據1996年出版的年報統計,香港有每日印行的報紙五十九份,刊物六百七十五份,僅1995年就新創辦十八份報紙。

地域的優勢只是外因,此外,香港還有著其商業化都市環境的內因。香港是典型的自由資本主義社會,商品經濟規律支配社會,政府較少干預。港英當局與經濟上「積極不干預」相對應,文化上也採取「消極不扶持」的態度,放任自流,導致了香港文化上的多元。

作為商業運作的報刊,雖然較少受政治所限,卻要受商業法則的支配,報刊如不能獲利,就無法生存。

香港的報刊因經營不善而自生自滅者眾多,報刊經營者的所思所想皆是如何投合讀者趣味,以期增加銷量,其中尤以走大眾化路線的報紙影響最大,形成了著名的「快餐文化」。這些報紙偏於刺激性、陰暗面的報道內容,如災難、犯罪、暴力、色情等,並以提供娛樂內容為主,文字上簡潔通俗、常用粵語方言。副刊上的專欄文章,古今中外,大事小情,無所不談,既有發人深省的佳作,也有亂七八糟、色情怪誕的文字。

通過連載武俠小說吸引讀者,正是報刊業龐大的商業需求。在這種情形下,香港武俠小說的寫作,要求作者趕時間、搶速度,按時交稿,不容遲疑,幾乎沒有給作者留下精雕細琢的空間,武俠小說寫作隨意草率,勢所難免。

金庸的小說後來能夠「雅俗共賞」,與其多次的修訂分不開。金庸亦曾多次談到,他的小說自報刊連載到出版以致重印,修訂之處很多,「約略估計,原書的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過了,原書的脫漏粗疏之處,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現在修改校訂後重印,幾乎每一句子都曾改過。甚至第三次校樣還是給改的一塌糊塗。」能夠像金庸一樣重新校訂自己的作品,在武俠小說的寫作中實屬少見,多數武俠小說作者沒有這樣的幸運,他們甚至連重讀自己小說的時間都沒有。

武俠小說具有典型商業性寫作的弊病,而刊載和出版武俠小說的報刊和出版社,為了能夠迎合讀者,以銷售獲利,也是毫無顧忌。

臥龍生《玉釵盟》,港版印行為《碧血金釵》,作者亦署名金童。

臥龍生的小說中,論及其代表作,往往眾說紛紜,但是論起在當時影響力最大的一部,當推《玉釵盟》。

《玉釵盟》1960年10月1日連載於台灣《中央日報》,至1963年7月3日完稿,臥龍生的好友胡正群在其過世後,曾撰文描述:「那時大街通巷有很多賣早點的豆漿攤,吃豆漿的人一坐下,不拿燒餅,也不端豆漿,而是忙著找《中央日報》看《玉釵盟》。人人看《玉釵盟》,人人談臥龍生,真是譽滿天下,名動朝野。」

我曾在拙著《中國武俠小說史話》中對《玉釵盟》一書進行過專節論述。在《玉釵盟》中,臥龍生首創了將內功嫁接轉移的橋段,並且提出武林「九大門派」之說,後來武俠小說作者,紛紛以此作準,只是偶有不同。復以爭奪「武林盟主」為主線,塑造出口蜜腹劍、表里不一的反派代表。凡此種種,皆被後來者因襲模仿。

《玉釵盟》連載的同時,羅斌「環球」旗下的武林出版社,也印刷出版了薄本,更名為《碧血金釵》,作者金童,發行時間從1960年底開始,全套共四十九冊。奇怪的是,在這四十九冊中,真正與通行故事一致的,只有二十七冊。1963年7月,「武林版」《玉釵盟》至第115章「宗濤大意說服群雄」:「一縷婉轉的歌聲,由石門中傳了出來,淒涼幽沉,動人心弦,群豪只覺腳步愈來愈是沉重,心頭如負重鉛,鬥志全無,豪氣盡消,神情蕭索的步出甬道,看落日西沉,已然是黃昏時分。」

這個出版時間,是台灣報紙連載結束的時間,文字也是這部小說通行的結局,然而「武林版」卻並沒有結束,而是接著這一句續了下去:「滿天紅霞,殘陽如血。天地之間,充滿了悲瑟的氣氛,那股氣氛,正籠罩在群豪的心頭……」

接下來一續就是二十二冊,一直發行至1965年10月,第四十九冊完結。這段續寫的文本,後來很少流傳。作者本已完稿,書怎麼出個沒完呢?

《武俠世界》後期的重要作家西門丁先生,在微信中對這個疑問進行了回答:《碧血金釵》後續,是《武俠世界》編輯部集體「創作」。

西門丁曾問過時任的主編鄭重,是何人執筆?鄭重說:「好像有兩三個人輪流執筆,執筆者已離開《武俠世界》。」

一部好好的作品,為什麼要做這種「狗尾續貂」之事?答曰:「一來太受歡迎,二來羅老闆要拍電影,連載必須繼續,以便吸引觀眾入場。」

查考香港電影資料館的資料,《碧血金釵》果然製作和放映於1963年至1964年,連續三集,羅斌為人之「商業性」,可見一斑。

金庸《明報》旗下的《武俠與歷史》也未能免俗。

據程維鈞《古龍小說原貌探究》一書考證,古龍發表在《武俠與歷史》上的第一部作品是《絕代雙驕》,這也是這部小說的首載,從1966年2月4日第274期開始,至1969年3月28日第429期結束。這個連載版本,比其他報刊連載和後來的結集本,多出了倪匡臨時代筆的數萬字。後經武俠研究者顧臻、於鵬查證,倪匡代筆部分在《武俠與歷史》第302—305期,其中第304期斷稿。

那麼在《絕代雙驕》之前,古龍是否就沒有作品刊登在《武俠與歷史》上呢?

武俠小說並非「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當年即為「快餐文化」,無人重視,刊載武俠小說的雜誌,早已風流雲散,想要得窺全豹,已屬妄想。但歲月留痕,卻也偶留鴻爪。機緣巧合,武俠小說收藏家趙躍利收存了幾本零散的《武俠與歷史》,竟然發現,還有一部古龍的作品,比《絕代雙驕》捷足先登!

這兩期《武俠與歷史》,分別是第1965年2月26日第225期和第1965年3月19日的第228期,並不連貫,但就從第225期開始,連載了一部署名「龍鳴」的武俠小說《神劍嬌花》。作者之名,殊為少見,翻開正文,小說第一章名為「兇殘霸道,學武何為?」第一段:「冷風如刀,雲層厚重,渤海之濱,更是風濤險惡,遠遠望去,但見天水相連,黑壓壓一片,浪濤卷上岩石,有如潑墨一般。」

緊接著,濃雲中電光一閃,一個亂髮披肩的人從海底走上海灘,打開一個油布包袱,第一個出現的人名、地名是「嶗山飛鶴門灰鶴楊柏」。

《武俠與歷史》關於《浣花洗劍錄》抄襲的啟事

這個場景如此熟悉,找來古龍的《浣花洗劍錄》略一對照,發現《神劍嬌花》除了把《浣花洗劍錄》的「青鶴柳松」給改名成「灰鶴楊柏」,正文竟然毫無變化,只是將章節的回目名「一劍動江湖」改了。

下面文中,濟南府十月十一日段落,出現了雙環趙士鴻、八仙劍李青風、八手鏢金大非、清平劍客白三空、白三空的大弟子莫不屈等人名,但是在《神劍嬌花》中,白三空改為黃一實、趙士鴻改為錢士農、李青風改為陶化雨、金大非改為鐵正,莫不屈沒有改,可能因戲份不大,修改者沒有理會。人名的修改也是非常有趣,基本對仗,柳松對楊柏、白三空對黃一實、金大非對鐵正、青風化雨……

連載至第228期,其文字相當於《浣花洗劍錄》第八章「兩雄不兩立」的開始,紫衣侯擊敗白衣人,這篇小說卻遽然結束。完結的原因,編輯部特別發了一個「啟事」:「本刊第二二五期起刊載之《神劍嬌花》小說,經查悉系舊稿重投,茲特停刊。編者失察之處,謹向讀者致歉。」

這段「啟事」寫得輕描淡寫,將責任推為「失察」,其實是否真的「失察」,頗可商榷。

《浣花洗劍錄》一書,《武俠世界》以《紅塵白刃》之名,於1964年9月12日第269期至1966年5月28日第358期進行連載,香港《新報》連載也大致在這個時間段。「環球」旗下的武林出版社,自1964年11月開始出版薄本,至1966年6月,共出版19冊,79章,與連載結束時間相同。

《武俠與歷史》刊載《神劍嬌花》時,《浣花洗劍錄》(《紅塵白刃》)已經連載半年,而且是羅斌的一貫做法,付一次稿費,報紙、雜誌、書籍,同時推出,作為《武俠世界》的對手,《武俠與歷史》編輯部不可能關注不到這部小說。

這件事是否是羅斌發現,授意讀者舉報的呢?可算一段未解之公案。一笑。

時間進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武俠小說風光占盡,同時《武俠世界》也進入黃金時期。1960年後,靠著臥龍生、諸葛青雲、慕容美等一眾台灣武俠小說名家(彼時《武俠世界》廣告統稱為「東南亞名家」),其銷量漸增,雜誌的容量也一再擴張,頁碼增加到145頁,到第561期,羅斌已經成功將當年定價八角的薄本雜誌,辦成了163頁定價兩元的厚書。加上羅斌優秀的經商才能,《武俠世界》銷售遍及港澳台以及東南亞各國。至今,很多武俠愛好者還能從台灣、東南亞搜羅到《武俠世界》的舊雜誌,可見當年盛況。

1970年1月25日,香港鶴鳴書業公司的老闆張維,創刊了彼時香港第三本武俠雜誌《武俠春秋》,出版社位於當時的香港九龍西洋菜街72號三樓,同時在香港、台灣、新加坡、泰國、越南、菲律賓、金邊、澳門發行,至此,香港武俠雜誌的「三國時代」正式來臨。該雜誌從創刊起,就網羅了包括古龍、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慕容美、蕭逸等眾多台灣武俠名家,其起點之高,創作團隊之強,可稱強橫。

後來被稱為武俠宗師的溫瑞安,其處女作《追殺》《亡命》亦是發表在《武俠春秋》。

1979年8月,溫瑞安出版《四大名捕震關東》,在序言中說:「《四大名捕震關東》上冊有兩篇,一篇完成在我十七歲,另一篇則在十八歲。」

溫瑞安武俠小說處女作,以「龍音」為筆名亮相《武俠春秋》

《追殺》於1971年8月18日發表於《武俠春秋》第72期,作者署名「龍音」,這也是溫瑞安武俠作品發表時,所用的第一個筆名。廣告如此介紹:「《追殺》是龍音君驕人之作,手法新、布局奇、情節出人意表!讀後給人新鮮感覺。」

八年之後整理出版的文字,較為忠實地還原了連載的原貌,唯一變化的是,更改了小說的章節題目和章節劃分。連載中:楔子、追擊、伏擊、中伏、血拚、流血、敵手、最後決鬥等標題,悉數刪去,重新劃分章節,改為森林中的十三頭狼、四十九劍等今天流行的標題。

一個月之後,1971年9月29日,《亡命》發表於《武俠春秋》第78期,因篇幅較長,分三期連載,至1971年10月13日第80期結束。作者署名依然是「龍音」。這次,《武俠春秋》給這個系列中篇增加了一個副標題——「四殺手故事之二」。這也是「四大名捕」系列,第一次有了系列名稱。

《武俠春秋》在第79期的廣告頁中介紹:「在武俠小說新秀中,龍音是個佼佼者,文字短小精悍,意境清新可喜。《追殺》一文在本刊發表以來,甚得讀友激賞,《亡命》是《追殺》之續篇,卻是一個完全獨立的故事,「四殺手」中老三追命,在本文中有不凡的表現,其辦事之精明,武功之造詣,個性的堅忍比師弟冷血更上一層樓!」

從廣告中可以看出,彼時的溫瑞安,其實還沒有對他日後的成名作「四大名捕」系列,有完整而清晰的創作計劃。

除了「武俠新秀」,已經成名的武俠名家,如古龍、秦紅、柳殘陽等作家也陸續將作品發表的主陣地,從《武俠世界》轉移到了《武俠春秋》,對《武俠世界》所造成的影響和壓力,更是不言而喻。

然而,站在當時的時空,任誰也想不到,看似繁盛一時的武俠小說界,將要經歷一場無形的變革。

1972年,金庸完成《鹿鼎記》的寫作,宣布就此封筆,開始重新修訂自己的全部作品。

也是這一年,古龍在陸續寫出《鐵血傳奇》《多情劍客無情劍》《蕭十一郎》《歡樂英雄》等名作,以《武俠春秋》上刊載的《風雲第一刀》(今日通行名為《邊城浪子》),達到創作中期的巔峰。金庸更親自寫信邀約,將《鹿鼎記》結束後的版面,讓與古龍。古龍精心撰寫《陸小鳳傳奇》,接過金庸在《明報》和《武俠與歷史》的大旗。

臥龍生則逐漸放棄武俠小說創作,進入台灣中華電視台擔任電視編劇和製作人;司馬翎完成中期最後一部有分量的作品《玉鉤斜》,另一部《獨行劍》寫到最後不了了之,繼而本人也不知所蹤,引來眾說紛紜;諸葛青雲、慕容美雖依然堅持創作,但筆力漸衰。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香港的經濟高速發展,華人工業、新興金融集團的崛起,催生新興的中產階層,與此對應的則是龐大的工薪階層和市民階層,香港逐步形成其國際金融、國際貿易中心的地位,娛樂方式日漸豐富,閱讀武俠小說的讀者群體也逐漸萎縮。

從雜誌的版面變化來看,外部的環境,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武俠世界》的銷量。從1972年的669期開始,《武俠世界》在價格不變、頁數不減的情況下,將原來18開,改版成大16開,並接著從698期起,第二次給雜誌配上了雙色插圖——第一次使用雙色插圖是《武俠世界》創刊號。

《武俠世界》有此底氣,首先與大量老讀者的支持分不開,另外得益於羅斌的經營得法。

《武俠世界》從創刊起,多為長篇和與短篇交替刊載,約在300期左右,開始看到另一篇幅的作品出現。雜誌標註為:「一(或N)期完武俠中篇」又或「巨型中篇武俠」。與短篇不同的是,其文字篇幅可以達到六到八萬字,甚至更長。這種更加自由的寫作,對於一些作者來說,顯然能更好發揮長處。

最終,1970年5月23日的第561期,首次劃分了作品的版塊:「一期完巨型俠義傳奇故事」「中篇新派奇情鬥智故事」「長篇新派俠義緊張連載故事」。這種版面的劃分,後期曾不斷地調整名字,如第792期起,第二個版塊名由「中篇新派奇情鬥智故事」,改為「十萬言中篇傳奇故事」,第812期改「俠義中篇傳奇故事」,之後這種版面形式,再也沒有改動過。

這種新的刊載方式,尤其是「一期完巨型俠義傳奇故事」,為《武俠世界》吸引了更多人氣。讀者哪怕只是臨時購買,也能讀到一個足夠篇幅的完整故事。這種版面創新,促進了當時的銷量,也是後來《武俠世界》能夠堅持六十年的重要原因。

除了革新版面,在「武俠」題材上,《武俠世界》也進行了拓展和創新,引入了動作小說,比如岑凱倫的《玉面女金剛》系列(1967)、馬雲的《鐵拐俠盜》系列(1968)、朱羽的《美人局》系列(1970)、馮嘉的《藍衣雙女俠》系列(1973)。除此之外,還有羅唐納的西洋奇情小說(1962)、焦琴的歷史名人故事(1965)、黃鷹的日本翻譯小說(1966)等多種形式。早期多以中短篇出現,隨著讀者閱讀趣味的改變,動作冒險小說的比例逐步增加,甚至成為《武俠世界》內容的重要支撐。

1970年後,雖然有部分武俠名家將發表陣地轉移到《武俠春秋》雜誌,但《武俠世界》的創作團隊,卻並未因此受到太大影響。這和注重羅斌培養新人、引進新人分割不開。

比如黃鷹,1969年10月,以盧令為筆名,發表短篇武俠《七步斷魂針》,並自繪插圖(署名黃明),此後更有《天外三煞》《無情劍》《劍士雄風》《一劍七魔》等作,直至續寫古龍小說《血鸚鵡》(1975)一炮而紅,成為後來香港「新三劍客」之首。

台灣的蕭逸1964年之後,轉行做了編劇,鮮有作品問世,但事實上並未遠離武俠小說創作,在這一期間,蕭逸在《武俠世界》發表的很多中篇作品,如《金玉鳴》(1966)、《異人譜》(1967)、《黑白傘》(1970)、《雪嶺珠魂》(1971)等,數量雖寡,但沒有間斷,直至1974年,蕭逸以《劍仙》系列三部曲復出,成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在《武俠世界》發表長篇作品的重要作家之一。

《武俠世界》還不斷邀請越來越多的港台名家加盟,其中比較重要的有高皋、高庸、孫玉鑫、司馬紫煙、宇文瑤璣、東方英、曹若冰、柳殘陽等,曾有人把《武俠世界》比作少林寺的木人巷,其引進加盟作家的數量,可見一斑。

羅斌的《武俠世界》力拚金庸的《武俠與歷史》,就作者數量而言,《武俠世界》稱得上「高手林立」,《武俠與歷史》相比之下,頗為相形見絀。

但是,武俠小說的黃金時代,畢竟已經步入尾聲。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伴隨讀者娛樂休閒的多元化,武俠小說的閱讀量終不復當初。1976年,創刊於1960年《武俠與歷史》停刊,現有數據,可以證實不少於758期。《武俠春秋》僅靠古龍小說供稿支撐,到1985年,古龍去世,整個武俠小說界打擊慘重。《武俠春秋》因與古龍長期合作,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再難支撐,宣布停刊。

《武俠世界》因作者多元,仍然連載過多部名家作品。在新世紀前後大放異彩的黃易,創作了《破碎虛空》,1986年11月發表於《武俠世界》,1988年則連載了他的《荊楚爭雄記》。不過,這些小說和當年武俠小說全盛期的影響力,再也不能同日而語。

《武俠世界》首任總編是蹄風,在任時期,鄭重輔助。蹄風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開始淡出,副主編鄭重接手《武俠世界》,直到1996年鄭重移民西雅圖,沈西城擔任主編,最後一任主編為王學文,沈西城轉為社長。

四位總編,代表了四個不同階段:初創、興盛、中衰和落亡。世界循環不已,高低錯落,《易經》云:「盈則虧。」萬事萬物俱有興旺、盛衰階段。

我在微信朋友圈中寫了一首絕句:「不學神仙事可知,有情憐物卻無詩。書生豪氣銷磨盡,猶見文星夜落時。」

王學文在下面評論:「寫出了我等之心情。」作為《武俠世界》最後一任主編,看到這份雜誌歸於平靜,心中想必有著諸多感慨。

沈西城當了《武俠世界》十六年總編,目前仍然活躍於香港文壇,每年仍有作品出版。

我們和沈西城約在香港北角的一家茶餐廳見面,同座者有趙躍利兄。年過七旬的沈西城依舊倜儻。我們點的是雞腿飯,沈西城則是一碗牛肉麵。回首往事,不勝唏噓。

《武俠世界》創刊以來,為它供稿的小說家,可謂恆河沙數,計之不盡。著名的如倪匡、古龍、臥龍生、諸葛青雲、張夢還、司馬翎、司馬紫煙、柳殘陽、獨孤紅、朱羽、曹若冰、蕭逸、溫瑞安、黃易等人,至於那些文名未顯的,更是難以細數。

沈西城時至今日,談起老闆羅斌,仍是誇讚不已。

作為商人的羅斌,看起來錙銖必較,但是為人極夠「江湖」。稿費一直嚴格控制,但是供稿的作家需要用錢,向他告貸,預支稿費,他都會答允。

沈西城說,有一次,羅斌聊得興起,當著他的面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沈先生,你來看看哦!」

沈西城一瞧,裡面厚厚一疊借據,全是作家們欠下的稿債,古龍、臥龍生……數之不盡。只有台灣的諸葛青雲、香港的倪匡,秉性高傲,不欠羅斌的錢,因而腰板挺直,說話大氣。

說起諸葛青雲,羅斌伸起大拇指,大為誇讚。台灣武俠小說名家中,諸葛青雲最講道義,從不預支稿費,更不會脫稿。

諸葛青雲晚年潦倒,硬著頭皮仍不向人告貸。台灣一位中醫憐其才,憫其際遇,聘為顧問,實無工作,只是幫閒。作家淪為清客,窘境可知。諸葛青雲當年小說收入甚為可觀,卻見胡金銓一部《龍門客棧》名揚天下,於是也拍起電影來,一連幾部,盡皆鎩羽,賠了不少錢,只好賣掉宅邸抵債。諸葛青雲重為馮婦,不意浮雲散,時勢易,武俠小說漸走下坡,韶華已逝。當年大名鼎鼎的諸葛青雲,小說竟然無地可發。

大陸讀者當年閱讀古龍的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多是海天出版社的版本,封面是兩個戲劇人物。這本書正文前有《初見古龍》一文作為「代序」,作者署名燕青。對於大陸作者而言,燕青這個名字除了能想起梁山好漢之外,實在不知道其人真面目。燕青實為香港著名報人,本名劉乃濟,當年《武俠世界》創刊之時,羅斌本有意請他來主持,因為多種原因,劉乃濟並未接手。現在劉乃濟已在加拿大隱居,經眾多朋友聯繫,劉乃濟告知了很多武俠作家的一些舊聞。

談起諸葛青雲,劉乃濟如今仍然悲傷莫名,感喟其太慷慨。

劉乃濟說:「吉隆坡一張報紙想轉名家的武俠小說,托我物色和洽商,這份額外的收入,恍如從天而降,諸葛青雲既是名家,又是老友,這張好牌,我當然打給他,肥水不不流別人田嘛!我和諸葛談起了這件事,他很高興。但到第二天,他來找我,希望我幫一個忙,因為慕容美的經濟狀況很支絀,他想把這份額外的收入轉讓給他,幫忙老友渡過難關。既然諸葛青雲這樣說,我當然樂意成人之美……其實在這時候,諸葛青雲自己也很等錢用,但他看到慕容美的情況更急,便把這份轉載的收入相讓給老兄弟,寧願自己窮過苦日。」

諸葛青雲之為人,可見一斑。

沈西城說:「人說他笨,我道諸葛的可貴處正在於此。」

臥龍生、古龍、諸葛青雲,都是以文為生,憑藉一枝禿筆,塗繪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斑斕世界,然而,在經濟浪潮衝擊下,卻又不甘「煮字療飢」,偏要去學人做生意,結果一敗塗地。臥龍生成名後,拍電影、電視,敗得一塌糊塗,從青雲直墮地獄,變成兩袖清風。

臥龍生晚年百病纏身,羅斌每到台灣,都去看望他,當時,臥龍生已不能說話了。羅斌在耳邊叫「牛先生」,臥龍生眼皮晃了一下,似乎聽到呼喚。羅斌挨近耳邊說:「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不用擔心!」羅斌走時,把一張支票塞進臥龍生的枕頭底下,聊表寸心。

羅斌曾經很感慨地對沈西城說:「寫文章的人,通常犯了兩個毛病,一是不安分,二是想做生意。文人不懂做生意,結果嘛,搞到一敗塗地。高陽跟牛先生一樣,以為自己真是胡雪岩了,玩股票,結果蝕到一頸血。唉!還是倪匡聰明,跟他們一樣到處胡鬧搗蛋,就是從不奢望做生意,腦子比他們強得多了!」羅斌至老還是喜歡倪匡。

步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經叱吒風雲一時的羅斌,名下的產業逐一轉手,沈西城1996年進入「環球」,旗下實際上只剩下一本羅斌當年最看不起的《武俠世界》和名存半亡的環球出版社,一幢環球大廈四層樓,冷冷清清,蕭寂一片。

環球出版社和《武俠世界》,從此處於衰落時期,2000年,主編換為王學文,沈西城轉任社長,銷路只有四千多。王學文亦寫武俠小說,筆名宇文烈,但作品不多。

2001年的秋天,環球大廈的窗外,風起雲湧,幾片落葉紛飄。羅斌嘆口氣:「沈先生,我想整頓一下出版社,你有什麼看法?」這時候,「環球」眾多王牌作家,只剩岑凱倫一人,夕陽故土,荊棘銅駝,黃昏日落,彼岸何處?

沈西城直言,一家出版社僅靠岑凱倫,捱不得多久,當時,幸有台灣的于晴和席絹供稿,勉可存活。沈西城直言,出版社的作品分類太少,以前的「環球」書籍種類甚多,通俗小說從武俠言情,到偵探推理,再到鬼故事,種類無所不包,形形色色,琳琅滿目,讀者多有選擇,如今僅僅剩下言情小說一類,焉談發展?

2002年,羅斌退休,寓居加拿大養老,2006年出版了自傳《一筆橫跨五十年》,2012年5月21日,因腎衰竭病逝於加拿大溫哥華,一生繁華,就此落幕。羅斌退休後,不再過問世事,于晴和席絹兩位台灣女作家,因為要求加版稅,環球出版社一時猶豫,遂被香港「天地圖書」用高版稅撬走,就此沒落。只剩下《武俠世界》,由沈西城和兩位朋友以二十萬元買下。沈西城後來想開拓大陸市場,可惜一再失敗。

沈西城慨嘆:「進入二十一世紀,武俠小說作者陸續過世,其他老的老,退的退,香港武俠小說作者本來有三少俠,可是黃鷹早逝,龍乘風生意失敗且失去蹤影,最後以西門丁挂帥。武俠小說界沒有接班人,只好舊文重刊,回頭刊載古龍、倪匡和臥龍生的小說,支撐《武俠世界》的局面。」

江湖變化莫測,現實亦是一樣。對《武俠世界》來說,最大的困難不是辦不下去,而是沒有足夠優秀的作品。

「現在根本找不到小說登,年輕一輩的中文水平不好,像樣的作家愈來愈少。」沈西城說。

與此對應的是傳統武俠無人問津,年輕作者都去網際網路寫作玄幻小說。《武俠世界》僅存的訂戶平均年齡達到六十歲。本來每期多則二十萬字,少則十五萬字,考慮到訂戶多為老人,近年把字體放大,進一步壓縮字數。

即使如此,王學文和沈西城也一直在撐。對他們而言,看到每年的訂戶就好像是看到了多年的老友。

2018年,印刷廠告知,印刷費將大幅上調近一倍,二人錙銖較盡,無力回天,最終只能選擇2019年1月5日停刊。

《武俠世界》最後一期,金庸作品集御用畫家李志清為停刊所繪插圖

2000年後,湖北《今古傳奇·武俠版》創刊,「大陸新武俠」興起,一些「新武俠」作家的小說在《武俠世界》的版面上也偶露「俠蹤」,打破了此前基本是港台作家的局面。

2017年聖誕節,《武俠世界》分三期刊載了我二十四萬字的小說《戊戌俠蹤》,這也是《武俠世界》最後一次刊登原創長篇小說。1949年後,武俠小說的繁榮與發展,在於港台兩地,最後一班船上,內地作家能與港台前輩首尾呼應,共聚一「刊」,追慕前輩,與往事乾杯,亦算圓滿。

回首《武俠世界》六十年,自金庸封筆、古龍去世,武俠小說的世界即光輝不再,但誰知道什麼時候,不會有好手突然登場,技驚四座呢?

香港武俠雜誌「三國鼎立」,沒有贏家,卻都輸給了時代。

沈西城說:「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江湖中的人物常用這句話來道別。《武俠世界》今日也在這裡借用這兩句話與讀者告別,臨別依依,多少有些傷感,江湖好漢,好漢仍在,今日匆匆一別,亦無須傷感,還請互相珍重。」

我沒有多說話,靜靜聽他回憶那些瑣細往事。陽光吝嗇,天很快就暗下來。後來,沈西城起身要回家,我們在茶餐廳門口告別。我看著他挺直身軀,逆向匯入人流,自己轉身去趕地鐵,返回深圳,走到路口交叉處,正趕上紅燈,便等候信號指示,一時無所事事,淚水竟控制不住地突然沿著雙頰流下來。

(本文寫作,使用了趙躍利、陳昌傑、顧臻、李劼白諸先生提供的資料,承蒙倪匡、沈西城、西門丁三位前輩提供珍貴的口述史料,在此致謝!)

本刊發表時略有刪節

林遙,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武俠小說史話》《京城俠譚》《明月前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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