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麼唱,京劇還姓不姓京?

2019-07-26     戲曲寶

很多大陸專家愛問我們:你們這麼唱,京劇還姓不姓京?這問題很討厭。好比京劇是一個人,他叫京先生。難道京先生20歲和40歲長一個模樣?除非你認定京先生活到25歲就死了,以後的都不是他。如果都不是他了,你們作為京劇迷還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王安祈

王安祈在台灣眷村長大,村裡的叔叔伯伯要麼愛聽河南墜子、河北梆子,要麼愛聽越劇、滬劇,王安祈的媽媽愛聽京劇。王安祈5歲已經跟著大人去「國軍文藝中心」看京劇,身邊的人,大她二十歲的已經算年輕——這情況三十年沒有變化。王安祈當上大學教授,在戲院裡仍被喊作「小妹」。

「小妹」心生焦急,她太愛京劇,深深為這門藝術的存續擔憂。她一邊在大學教戲曲,一邊以劇作家的身份參與京劇改革。1970年代名伶郭小莊創辦的雅音小集、1980年代吳興國創辦的當代傳奇劇團都曾請王安祈寫劇本。

2002年,台灣大學戲劇系特聘教授王安祈接受了台灣惟一一家「公家」京劇團——「國光劇團」的邀請,出任藝術總監。王安祈一邊聽戲、一邊教學、一邊寫戲,近十年間佳構不斷:根據傳統戲《御碑亭》改編的《王有道休妻》探索古代女性的性別意識;《三個人兒兩盞燈》通過唐代宮中女同性戀的故事,寫人生的千古寂寞;《金鎖記》欲借張愛玲的蒼涼筆墨,為京劇添一抹「惡的風景」;「獻禮劇目」《百年戲樓》,從男旦、海派、伶人在「文革」中的遭遇,勾勒京劇的百年滄桑……

從5歲到57歲,王安祈見證了台灣京劇幾死幾生。

「以 陸 治 陸」

今天的台灣,真正懂京劇——聽得出唱腔的韻味,分得出流派的觀眾已經不多了——真正懂行的大部分大我30歲。

有個例子可以說明京劇在台灣的衰落:以前台灣有一份私人出資的《國劇月刊》,這個刊物鼎盛的時期不僅在島內發行,還向海峽對岸贈閱,他們跟大陸的京劇院團很熟。後來刊停了,變成《台灣申報》,發行量非常小,2011年停刊。

台灣還有一些票友,可票友最關心自己的演出機會,不大關心京劇生態。

幾十年前,京劇從流行音樂變成傳統藝術,從黃包車夫都會哼唱的民間劇種,變成了供人瞻仰憑弔的「國劇」。為了應對這種變化,1979年,郭小莊成立雅音小集,1986年吳興國成立當代傳奇劇團。他們那時候沒有政治壓力,完全是希望京劇能傳下去。京劇界的自發改革剛剛展開,1990年代初,「大陸熱」和「本土化」雙雙來襲。

1992年底,大陸第一支表演團體——上海崑劇院來台公演,隔年3月是北京京劇院,4月有中國京劇院、湖北京漢劇團,5月是河北省京劇團……非常短的時間裡,梅葆玖、楊秋玲、劉長瑜、裴艷玲……都來了,老伯伯非常興奮,紛紛跑去看故鄉的藝術。

台灣的京劇演員那時很慘:要在媒體面前做出兩岸相見甚歡的樣子,公開舉行拜師禮、對著鏡頭微笑,可心裡想的是:我們的市場被你們瓜分了,正統入侵,我們本來就很邊緣,現在更邊緣了。

無奈中,台灣京劇界想出「以陸治陸」的辦法:上演大陸的新編戲。戒嚴期間,大陸新編戲在台灣是「禁戲」,大陸京劇團來台後多演傳統戲,台灣京劇界就撿起這個空檔。

同時,「本土化」在全島發酵,京劇經常遭到「立法委員」質疑:京劇為什麼叫「國劇」?是哪個國家的「國劇」?三軍劇團每年花掉一大筆財政撥款,究竟演戲給誰看?在質疑聲中,1995年,三軍劇團解散。幸虧有幾位元老喜歡看京劇,裁撤後的三軍劇團重組變成國光劇團,隸屬的部委從「國防部」調整到「教育部」。

命雖然保住了,但質疑聲還是很大,國光劇團成立後迫切推的理念是「京劇本土化」,在短時間內推出「台灣三部曲」——《媽祖》、《廖添丁》、《鄭成功》。「三部曲」做得非常樣板,像我這樣的老戲迷看了很生氣:劇團好不容易脫離軍中,變成文教單位,應該發展它的文學性和劇場的藝術性,怎麼又變成了政治八股?

你們這麼唱,京劇還姓不姓京?

「看戲又不是進故宮博物院」

2002年12月,我到國光劇團任藝術總監。2003年碰上SARS,2004年才開始正常工作。我很好命:那時候社會上對京劇合法性身份的質疑已經過去了。我給自己定了兩個原則:第一不碰政治;第二不以國粹自居,退居邊緣,京劇只是多元文化娛樂中的一種。

到國光任職前,我在台大戲劇系工作,有人勸我放棄教學,我不願意。幾十年來,我一直有一隻眼睛在看外面,在大學裡教戲曲,每天跟年輕人接觸,等於做民調。

25年前我放《紅燈記》,學生非常錯愕,還有人哭——他自動把共產黨置換成國民黨,把毛澤東置換成蔣中正。過了幾年再放,所有人都在笑。我十分清楚同一齣戲在不同時代的學生中有什麼反應。

2004年,我在課上介紹梅蘭芳唱演的傳統戲《御碑亭》:明代書生王有道進京趕考,妻子回娘家,途中遇雨,在御碑亭下躲避。一位年輕秀才剛好路過,看到亭里有一年輕婦人,就在亭子外站了一夜,兩人一句話也沒說。王有道考試歸來,知道此事,生疑休妻……我還沒講完,學生已經開始爆笑,笑到拍桌子。他們問:老師,這種劇情現在還要演嗎?

我非常尷尬,只能說:這個戲的唱腔很美,身段很漂亮。學生把腳翹到課桌上,反問:老師,你要我們看戲的時候只打開眼睛、耳朵,關上大腦嗎?我只好說,這是古代女性的想法。學生說:我們買票看戲不是進故宮博物院……

現在的孩子離京劇,離中國的文化、歷史越來越遠。我不能板起面孔跟他們說:京劇里有那麼美好的唱、念、做、打,有那麼深厚的文化底蘊,你們為什麼不看?

「可是,什麼是京劇的正統」

到了「國光」,我們的第一個工作是京劇實驗小劇場。小劇場是「以小博大」,以邊緣對抗主流。27年來,我教了一屆屆學生,我知道他們他們一旦有錢去看錶演藝術,往往是這個月看雲門舞集,下個月看歌仔戲、蘇州評彈、表演工作坊……

我們的競爭對象變大了:不是同一劇種內部的梅尚程荀,而是賴聲川、李國修、林懷民、吳興國、周杰倫、哈利·波特。我們怎麼能告訴他,京劇一定是西皮二黃、四平調、高撥子、南梆子?

「京劇實驗小劇場」做的第一個戲是根據《御碑亭》改編的《王有道休妻》。

學生在課堂上的哄堂大笑讓我耿耿於懷。我問自己:《御碑亭》以後還要不要演?傳統戲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如果以後都不演了,豈不太可惜?

小劇場可以解構、可以顛覆。可是我又不想很淺薄地把老戲裡的男性沙文主義嘲弄一番。於是我轉而寫女性的內心:這個女人結婚十年,丈夫不解情趣,她的生命快僵死了。好不容易意外在大雨之夜,和一個年輕書生在荒郊野地的小亭子裡相遇,很危險也很刺激。兩人全身都淋濕了,雙方一直沒什麼動靜,但女人知道他在偷看。她有一種被偷窺的喜悅,這種喜悅讓她重新發現自己的美……結局我沒改,這個女人還是被丈夫休掉了。後來,丈夫在科舉考試中高中,知道一切都是誤會,又回來請妻子原諒。

有人說:不能原諒丈夫,現代女性應該像娜拉一樣拂袖而去。可我覺得,中國古代女性不會這樣選。我讓兩個演員來演妻子,一個青衣、一個花旦,青衣是溫婉的外表,花旦是不甘的心。最後一幕,青衣要接受道歉,花旦輕拉她的袖子:你就這麼雲淡風輕?最後青衣跟丈夫回家,花旦不知道她該往哪裡去。

我並沒有把古典完全打散,它只是出了一下現代的神。戲做完,我們把它帶回校園,學生們很興奮。

2005年,我們做了《三個人兒兩盞燈》,戲是我的學生趙雪君寫的,她以前完全不懂戲曲。戲講的是唐代宮廷里女同性戀的故事,我讀到想掉淚,她寫出了非常深刻的寂寞,從唐代的後宮貫穿到現代都會。我幫她修唱詞,又請國光把這戲排出來。國光劇團帶著趙雪君跑了台灣的好多學校,她變成一個很好的例子:當你有故事要說的時候,你就說出來。沒人規定京劇必須要寫三三四十字句,二二三七字句——這個門檻一豎起來,京劇只能永遠演王寶釧、薛平貴、四郎探母。《四郎探母》跟今天的年輕人有什麼關係?

《三個人兒兩盞燈》之後,我們做了《金鎖記》。這個戲走遍了台灣的大學。

我兒子跟林書豪同年。我先生喜歡聽老生的戲,兒子出生之後每天聽的都是余叔岩、楊寶森的《一輪明月》,可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常說:「一輪明月干我什麼事?」2006年《金鎖記》巡演,我突然聽到他在劇場裡叫我,他的同學都在買票看這齣戲,他就一起來了。後來我偷看他的博客,他在博客上寫到:我好佩服我媽,今天《金鎖記》看得我渾身一凜,回家把張愛玲的小說又看了一遍……

《金鎖記》里有一場戲是曹七巧跟她丈夫討錢。丈夫摸了她,她覺得很噁心,可是拿到了錢,把眼淚擦掉,把扇子一搖,喊一聲「我來了」——好像滿不在乎,可又可悲可憐,又決絕又無奈。

《金鎖記》感動人的未必是某一段唱,如果哪位觀眾對其中某個畫面有印象,三五年後能夠再想起來,那一刻,他想不想得起來那是京劇、崑曲還是越劇,想不想得起來那叫《金鎖記》都沒關係。

2009年,我們帶《金鎖記》去北大。演後談,很多學生留下來了,當然未必全是讚賞和喜歡。有一個同學問得很直接:如果央視春晚邀你們演三分鐘《金鎖記》,你們會選哪個唱段?我知道,他是在質疑我們沒有完整的主唱段。

我很想回答:七寶樓台拆碎下來不成片段。但我沒說,因為那樣會衝撞到京劇的傳統。可是,什麼是京劇的正統,它三十歲的時候叫正統,還是四十歲時叫正統?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PeLtQWwB8g2yegNDYRzK.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