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是兩千多年來最受折騰的一代人。他們遇到的政策都是史無前例的。
無數五零後被歷史大潮沖刷到社會底層,能奮力抗爭最終改變命運的,比例極小。
但是,越黑的夜裡,生命的光彩越奪目;越艱難的拼搏,生命的故事越感人。這個群體里,丁尚彪就是光彩奪目、感人淚下的那個人。
他為人所熟知,是因為一部名為《含淚活著》的紀錄片。這部紀錄片歷時10年跟蹤拍攝完成,一半日本人都看過。超過400萬日本人在網上留言,連想自殺的人看過以後都表示要開始新的人生。這個上海男人,讓許多日本人改變了對中國人的看法。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1954年,丁尚彪出生在上海。1948年,他父親選擇加入國民黨,從此這個家庭被人另眼相看。
1970年,丁尚彪中學畢業,正逢上山下鄉的高潮。上海青年,當時最愛去江西,因為離上海近,而且還能吃上米飯。去雲南和黑龍江的也不少,窮苦的安徽則是最不受歡迎的。丁尚彪出身不好,組織上怕他越境叛逃,所以去不成雲南黑龍江,江西更是輪不到他。最後,只好去了安徽淮北的五河縣。
過完生日的第二天,丁尚彪就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家,母親在後面哭,他一滴眼淚都沒流。少年時,都迫不及待地想早日離開家。
到了滿是蜘蛛網的土坯房子裡,三個少年遲遲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未來紮根生活的地方,一起坐在地上哭。
但生活還是要繼續。這個時候,丁尚彪就體現了在逆境中不拋棄不放棄的底質。他任勞任怨,每件事都能幹好。很快,他被評為縣優秀知青代表。
為了改變命運,1972年,18歲的丁尚彪開始學英語。他花30元買了一台收音機,又找來四本英文書,開始了和命運的第一次死磕。
兩年後,丁尚彪被招工進了縣城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上海女知青,陳忻星。同在異鄉的兩個上海年輕人,很快就相戀結婚了。
後來,陳忻星因為父親去世,先調回了上海。丁尚彪繼續留在五河。
丁尚彪做夢都想回上海,但飯要一口口吃。他先想辦法調到了合肥,然後又給自己定了一年回到上海的計劃。那個年代,如果沒有關係或特殊政策,從小城市調到大城市,不異於登天。但如果有人願意和你對調,那就容易多了。丁尚彪在上海路邊的電線桿上到處張貼對調啟事,結果還真有人願意調回安徽。他私下又給了對方400塊錢。1981年,丁尚彪調回上海。
回到上海後,兩人的女兒出生,取名丁晽,「晽」的意思是光明和希望。
回到上海,因為學歷低,又沒背景,他做過炊事員,管過後勤,在單位領導看來只算 「三等公民」。
生活雖然艱難,但丁尚彪從未落下讀書。
回城後,他每晚都在夜校苦讀。當時,他的廠里也鼓勵青年職工補習文化和技術。丁尚彪從初中一直補習到高中,後來又讀了中專的行政管理專業。單位共有19名中層幹部參加學習,最後僅丁尚彪拿到了畢業證書。
轉機出現在他34歲那年。
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很多城市都興起赴日留學熱潮,尤其在上海,幾乎每個上海人身邊都有親戚朋友想去日本。
丁尚彪開始沒想過去日本。但他一個到日本留學的朋友的一封信改變了他的主意。信里說,日本人不要的彩電、冰箱、微波爐就丟在馬路上,撿起來就能用。這極大誘惑了丁尚彪。要知道,當時在上海買國產的黑白電視機都要憑票,還不一定買得到。
當時對自身處境並不滿意的丁尚彪,決定去闖一闖。
他的學歷,能做到中層幹部,已經到頭了。而且他也很想去日本看看,這個國家為什麼可以吸引周恩來魯迅郭沫若這些人。
因為要辦去日本的護照,他和單位領導鬧得很不愉快。單位要他補上夜校培訓費,最後他用3個月的工資,補交了費用,也徹底丟了工作。
為了湊齊留學費用,他和妻子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才勉強湊夠42萬日元,摺合人民幣3萬多元。在1989年的上海,這筆錢,相當於一家人15年的工資總額。
臨行前,單位領導知道丁尚彪很快就要去日本,「關切」地問什麼時候出發,還說要派車來送。丁尚彪下意識地拒絕了,並在出發日期上撒了個謊。後來才知道,領導是想把他硬攔下來。
經歷千辛萬苦之後,1989年6月,在妻子熱淚不止又滿含希望的注視下,丁尚彪踏上了飛往東京的客機。
在東京,他找到兩份洗碗的工作,一個月里掙了16萬日元。他基本都寄了回去,先把借的錢還一部分。
7月10日,丁尚彪飛往北海道。
學校位於一個很偏僻的村落里,滿目荒涼。村裡和現在中國農村很相似,青壯年都去了大城市謀生,剩下來的十幾戶居民中,老人和兒童各占一半。
當地本想吸引中國人前來居住,為地區注入新活力。但中國學生是抱著打工心理前來的,怎麼可能安心待下來?
很快,同學們就接二連三逃走了。日本人很不理解,為什麼這些中國人不能安心留下來學習?
又熬了一星期,丁尚彪決定和同學們集體出走。但這一次沒走成。
逃走的想法像野草一樣在心裡蔓延。一天晚上,他和兩個同學決定再次逃跑。
他們吸取了之前的教訓,看到有車經過就趴到路邊的草叢裡。走了一段時間,突然有輛車在附近停下來。學校的王校長從車裡走出來,焦急地喊大家的名字。他喊道,這裡有狼有熊,很危險,要走,我送你們走!
這位校長是出生在中國的日本孤兒。他能理解大家為什麼要逃走。
王校長一直把大家送到阿寒町,從那裡沿著公路,就能到達火車站。大家都很感激他,擁抱後一一上路。
三人走到天亮,才到火車站。坐上火車到達東京時已是晚上,他們的心終於放下。
15年後,丁尚彪離開日本前,特意回到北海道當年的校舍,鄭重鞠了三個躬。這是他夢開始的地方,雖然短暫,但永遠難忘。
在北海道,丁尚彪還是一個合法的留學生。但到了東京,因為轉校申請失敗,他變得什麼都不是。
他不想回國,被眾人恥笑,用一輩子還債。於是,他只有留下來一條路。
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自己來當鋪路石,讓女兒踏著他的身體,去改變家庭命運。
在上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遠比中國發達,丁尚彪洗碗一天的收入七八百元,抵得上他在上海7個月的工資。
不通日語,丁尚彪就找一些不太依賴語言溝通的工作,比如洗碗、保潔等。
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去餐館洗碗,周末去做清潔。
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下半時通常都已凌晨。沒有末班車,就沿著鐵路走回住處。他住的地方靠近鐵路,因為吵,所以便宜。房租一個月是2萬5千日元,幾個人分攤。不到十個平方的房子裡,住了四五個人,反正只是回來睡一覺。
回來還要做飯。飯菜都是買最便宜的,晚飯吃完後,剩下的帶出去做第二天的午餐。
丁尚彪在所有地方,都是能省則省。住處沒有洗澡的地方,就在廚房裡洗,用塑料袋圍在一個桶里,站在裡面洗,水就不會漏得到處都是。
他就在廚房裡,拿個塑料袋圍起來洗,這樣不會漏水到樓下。
他從穿的到用的,西裝、皮鞋、電視、冰箱,基本都是撿來的。
因為開始時不會日文,有一次廚師長著急地讓他做個事,丁尚彪一時沒搞懂,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丁尚彪見縫插針學習日語、寫作以及各種考證。後來,他考到了五本執業證書。
雖然丁尚彪是非法打工,但他堅持像日本人一樣納稅。這不能說是高尚,而是基於現實的考慮。丁尚彪想,如果遇到警察,有稅單也許能讓人覺得你是好人。後來果然在街上被警察抓到,但警察看到一疊稅單,竟然把丁尚彪放了。
另外,有稅單,才可以去考各種資格證。
思念家人,只能靠電話溝通。在日本,打國際長途不算貴,1000日元能通200分鐘電話。丁尚彪每晚都會打電話給妻女,一家人倒也不曾疏離。
電話里,丁尚彪經常和女兒談理想談日本,鼓勵她用功讀書,以後出國留學。女兒成績不錯,後來考上了上海名校復旦附中。
丁尚彪愛看日本的報紙和電視新聞。他經常收集留學信息,併購買最先進的學習設備寄給女兒。
生活雖然無比艱難,但丁尚彪不能回去。
家裡人也勸他不如回上海,但離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丁尚彪執意留下,妻子不能理解,甚至懷疑他在日本「有人」。
丁尚彪只能反覆解釋,「錢都寄回家裡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這八年,他過得很苦,除了匯款的那天,他從不請假休息。所有的收入,除了基本開銷,其餘的全部寄回上海。每攢到一百萬日元,他就寄回家一次。
丈夫不在身邊,丁尚彪的妻女過得也不容易。丁尚彪寄回來的錢,除了還債,妻子把剩下的都存了起來。
8年來,陳忻星沒買過一件新衣服,平時基本都穿工作服。女兒在家時,才會做點好吃的。日常她最多吃的,就是白水麵條。每天,陳忻星都會陪女兒到浦東學托福,放學後再送她回學校。
家裡沒有男人,更有各種苦楚,只是不足向外人道也。八年後,這個家庭又迎來了一次轉機。
八年來,丁尚彪寄回來不少錢。那時上海房價不高,一房一廳只要5萬元,妻子想買,但丁尚彪說不要動這些錢,全換成美元,以女兒的名義存著,留作以後出國讀書。丁尚彪為女兒留學總共存了15萬美元。
為了更有把握被美國的大學錄取,他讓女兒不要申請獎學金。1997年,女兒被美國紐約州立大學錄取。
在美領館簽證處,大部分學生都是去美國讀研讀博,讀本科的極少。據說整個90年代,復旦附中赴美讀本科的,只有丁晽一個。
為了見一下父親,女兒專門從東京轉機。這一次,丁尚彪父女倆有24小時的相聚時間。
雖然平時也都有電話聯繫,但歲月的洪流,還是讓這對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彼此之間有些生疏。
是啊,離開時女兒還是黃毛丫頭。再見面,已經是豆蔻少女。
丁尚彪帶女兒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他驕傲地向朋友介紹,「這是我女兒,要去美國上學了。」
24小時太短。
因為身份問題,丁尚彪不能到機場送女兒,只能送到機場的前一站,「日暮里」。
看著女兒遠去的身影,丁尚彪紅了眼眶。
女兒去美國讀書後,丁尚彪本可以回國。但他認為自己才四十出頭,還可以繼續在日本打工,多賺點錢,女兒也可以少點負擔。
丁尚彪考了五個技術資格證書,工作上更得心應手了。多年後,他回憶日本那段時間,說「是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候,我在日本如魚得水」。是啊,相比留在國內和他差不多階層的人,他算幸運的,起碼可以憑雙手獲得不錯的收入,還把一個孩子供到了美國讀書。他很知足。
女兒走了之後,陳忻星一直在申請簽證赴美看望女兒,但總被駁回。
被拒簽11次之後,2002年,她終於過簽。
她的飛機,也在東京轉機。這次和丈夫見面,有72小時的時間。
兩個人都在為這次見面精心準備。
丁尚彪換上乾淨的床單被罩,以及二十幾年前結婚時妻子縫的枕套。
丈夫出國後就再也沒買過新衣服的陳忻星,特意買了套新衣服,還去做了個髮型。
終於見面了。
兩人相對無言,只是無聲而笑。
48歲的丁尚彪,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頭髮稀疏,瘦削而憔悴,連牙齒都掉了幾顆。
曾經年輕漂亮的妻子,也有了白髮皺紋。
13年的生離,讓兩人縱有千言萬語,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在丁尚彪生活13年的蝸居里,看到丈夫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居住,陳忻星說「十幾年啊,確實辛苦了」,轉過頭去,淚如泉湧。
第二天,這對夫妻就像新婚一樣,逛公園看櫻花,拜佛祈禱,合影留念。
72小時還是太短。
依然是送到日暮里。
丁尚彪低頭幫妻子拿行李,妻子接過來,然後轉身。
列車開了,她才敢回頭。又過了一會,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站台上的丁尚彪,嘆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2004年,女兒考上了醫學院,借到了20萬美元的助學貸款,逼著丁尚彪回國。
這一年,丁尚彪50歲,還在壯年。他擔心自己回國以後沒工作,於是又考了一個清掃執照,打算回上海以後到日企掃掃地。
回國前,他到東京入管局自首。在日本海關,工作人員看到他的護照,大吃一驚之後,舉手敬禮以表敬意,蓋章放行。
這個中國人,獨在日本15年,雖然是非法打工,但他按時納稅,沒有任何不法記錄,這樣的人,值得尊敬。
回到上海後,丁尚彪給家裡換了新房子,又買了兩套用來收租。
他在日本工作過的工廠打來電話,希望他去工廠的中國生產線當翻譯。這份工作,丁尚彪一直干到2009年。
丁尚彪還特意去見昔日給他下過絆子的領導,客氣地遞上煙。你看,當年你想搞死我,但今天我不僅活著,而且還活得很好。
女兒博士畢業後,在美國休斯頓醫院,當上了婦產科醫生。
2009年12月,女兒要結婚了。丁尚彪夫妻倆一起去美國探望,很快他們的綠卡申請也獲批准了。
女兒想讓父親當寓公養老,幫忙帶帶孩子。可丁尚彪哪裡是能閒下來的人。
他放下身段,一切從零開始。去過建築工地背垃圾,去過中國超市跟車送貨扛箱子。
他在日本學過串燒,到一家日本串燒店應聘時,店長發現他很專業,立刻就把原來的日本師傅解僱了,還答應一周給800美元。
丁尚彪還沒拿到身份,不能打工,就說先白乾吧。他不在乎這些錢,只想著讓自己儘快適應美國的生活。
店長很滿意。等丁尚彪綠卡下來之後,他就把之前沒給的錢都補上了。
聽說賓館工資高福利好,丁尚彪就想去賓館工作。他讓女兒幫助寫英語履歷,但女兒勸他,又不缺錢,幹嘛再去拚命。只好自己用谷歌翻譯寫了履歷,大雪天第一個去排隊應試,感動了正在現場的廚師長。
結果沒花一分錢培訓費,就獲得了紐約五星級賓館廚房的打雜洗碗工作。
在賓館,丁尚彪也被同事欺負過。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高薪工作,他發揮日本養成的敬業精神,運用「遠交近攻」的方法進行軟抵抗。
他做了很多不屬於自己的工作,把廚房料理得井井有條。還自費買來電鑽、電鋸、砂輪機,廚房的設備壞了,他就想辦法去維修,為廚房節省了很多修理費,大夥都叫他工程師。連廚師們家中用品壞了,也會拿來請丁尚彪幫忙修理。
就這樣,丁尚彪得到了上下一致認可,也在賓館站住了腳跟,再也沒人敢欺負他。
2012年底,丁尚彪已在賓館工作三年,雖然他是全賓館年齡最老、英語最差的新移民,但賓館還是把他推選為紐約市賓館業協會優秀員工,即紐約大蘋果獎,全賓館僅推薦了他一個人。
在紐約市頒獎大會上,賓館總經理對丁尚彪說,雖然這是沒有實物的獎勵,但卻是無價之寶,是紐約市賓館業最高榮譽。今後萬一賓館倒閉了,只要拿著獎狀去任何賓館應聘,都會最優先被聘用。
紐約華人賓館業協會主席黃華清,得知丁尚彪的情況後也感到十分驚訝。他無法想像一個60歲的中國老人,語言又不通,是怎麼能混進老外賓館?又怎麼能夠在完全英語環境中待下來的?他更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還能獲得狀元大獎?
業餘時間,丁尚彪也會寫寫文章,向美國的中文報刊投稿。他要給自己留個紀念,也想讓後代看一看父祖輩曾經是怎麼打拚的。
回顧過往,丁尚彪從不言悔。有人說他們為孩子犧牲太多,為了掙錢犧牲了家庭的團聚和快樂。其實作為底層人,要想好好地活著,尤其是想衝破階層桎梏,不付出遠超常人的辛苦,怎麼可能?丁尚彪夫妻倆就不用說了,女兒丁晽也是一邊要備戰高考、一邊要學托福、申請學校,相當辛苦。
明年,丁尚彪打算退休,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