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一半是女性,我們在討論女性問題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人類的一半。我們必然是在以某種方式整體地去觸碰今日世界。」
「有趣的問題在於,這些女性的、朝向女性的關於身體的、關於性的幻想書寫當中,卻以女性的身體的缺席為重要的結構性條件。」
「今天當你對某一種現象深惡痛絕、憤而投身於網絡戰爭的時候,對不起,你在為你的敵手貢獻流量。這意味著他的資本的滾動和資本的升值,準確地說,是股價的升值。」
「在這樣一個急劇的變化當中,在這樣一個新的排斥和放逐結構當中,所有既有的偏見,都會再度強有力地重新占據前台,性別是必然的參數。」
——戴錦華
戴錦華,北京大學人文特聘教授、文化研究學者
很久以來,我都不熱衷於去專門的就性別議題進行公開的演講,或者寫專題的文章。但是與此同時,性別議題始終對於我來說,是我個人生命、個人學術、個人思考當中,最為內在的、最為恆定的、最為一以貫之的命題。
戴老師在造就演講
矛盾在於我的基本認知,也是一個基本的事實——其實女性議題看似清晰明了、看似有那麼一系列的確認的議題,或者確認的思考路徑及其思考方式,而且任何女性議題也經常即刻引發社會的兩大營壘立刻變成兩大陣營,然後進行頗含情感熱度、也頗含情感傷害的論證,但是其實人們經常忘掉了基本事實,就是——人類的一半兒是女性,我們在討論女性問題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人類的一半。
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在討論女性問題的時候,我們必然是在以某種方式整體地去觸碰今日世界,去觸碰今天整個世界的結構、文化、規範,整個世界的主流與支流,主流與支流之間的相互交錯、相互衝突和相互抗爭。
01 全球化與新技術革命如何改變了女性整體定位
而我也必須補充說明,我思考所有問題的一個最重要的和基本的前提,是我們所經歷的不僅僅是20世紀到21世紀這樣一個自然的歷史的斷代。
20世紀到21世紀這個世紀之交,我們一邊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全球化進程——全球化進程完全不是一個修辭,全球化進程是一個全球市場、全球物流、全球生產鏈、全球金融資本的整體布局和整體掌控的形成。
而另外一邊,我們經歷著20世紀二次世界大戰之間、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所發明的曾經希望用于軍事的技術,全面的民用。也就是我們經常用新技術革命來描述的這場人類社會所經歷的巨變。
對我來說,這一場被美國、法國的學者公認為,也許在深度和廣度上超過了工業革命的一場革命,有兩個代表性的領域:一個是生物學革命,也就是基因鏈的破解;而另外一邊,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被改變的技術的普及和運用,以及技術的不斷刷新,就是數碼轉型。
新技術革命的深度和廣度都遠超過了工業革命
而這樣一場新技術革命,它不僅僅改變了生產狀態,也改變了全球的資本結構、全球的工業生產結構、全球的勞動力結構。
那麼它必然使得作為人類一半的女性,在這一場技術革命的衝擊之下,深刻地遭受衝擊,經歷一個重新的自我定位、社會定位,經歷一個女性與女性、女性與男性、女性與他人、女性與社會之間的一個再度的定位過程。
可以說,我們要討論今天世界的任何一個問題,都必須包含對女性議題的思考;同時,任何一個女性議題的提出,其實都必然地牽涉到全球性變化的進程。
當然,也許對於我們來說,另外一個參數也必須提及。20世紀到21世紀之間,另外一個最大的變化是中國崛起:西方現代歷史,或西方資本主義歷史500年之間,第一次,一個非西方國家,經濟起飛、經濟崛起,並且全面加入了全球市場、全球經濟乃至全球政治的進程。
這些似乎不用多說,因為正在發生的中美交鋒,正在發生的新冠病毒的全球流行,以及在新冠病毒全球流行當中的關於中國的故事,所有這一切都在告訴我們:
中國不再是19世紀所謂「上帝背後的國度」,不再是一個「人類歷史」和「人類文明」中的例外。
這時候有一個命題已然出現,或者說這個命題是個偽命題,那就是中國女性,或者中國與女性,或者說生活在中國的女性。
這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一些我思考的基本坐標和前提。也許對於有些朋友來說,它太大了、太空洞了,而對我來說它非常具體,它滲透到我的個人生活、我的個人生命,以及我的學術、我的思想、我的工作和女性議題的每一個命題當中。
02 「女性」,如何在文化工業中凸顯
我今天選擇的一個更具體的命題,是我們看一看今天的文化工業、今天的文化生產、今天的流行文化時尚的發生和製造,在這其中,女性的角色有沒有變化?性別的再現有沒有變化?
而所有這些變化,對於一個女性主義者,對於一個思考女性議題的女性學者來說,它意味著什麼?換句話說,這一系列的變化,究竟是一場與革命相伴生的進步,還是這場變化同時伴隨著怪誕的、邏輯的墜落或者倒退?
新文化、新技術,新的文化生態、網絡空間,究竟打開了越來越多的女性的逃逸之路,還是布設了越來越多的陷阱,使我們不斷地迷失和陷落?
事實上,到結束的時候,大家會意識到我沒有明確的判斷,或者說我拒絕做出明確的判斷。
其實,自西方現代歷史開啟以來,自100年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開啟以來,自五四時代女學生做為一個全新的社會形象,和男學生、新青年們一起湧上街頭以來,女性的議題就始終是社會的最大議題之一。
但是女性議題也始終伴隨著社會的進步、女性的倒退,女性的進步、社會的倒退,或者社會進步的同時,一部分女性在進步,而另一部分女性在墜落。
回到剛才的前提,因為女性是人類的一半兒,所以女性勢必分布在不同的國家、民族、種族、區域、階級、膚色的議題之間。每一個關於這種議題的討論,如果缺失了女性的層面,它會是一個偽命題;而一個隔離了所有關於對階級、對種族、對民族主義、對革命和戰爭、對歷史與現實、對進步與倒退的整體性的思考的女性命題,也許不一定是偽命題,但它卻可能是一個具有陷阱性的命題。
最常見的一個陷阱就是:
某一種女性認為,自己可以代表女性的整體和女性的全部。
當然,類似這樣的討論,馬上要面臨另外一個困境,就是始終有男權主義者,坦率地說我更喜歡用的一個詞是男權沙文主義者,也就是社會主流的保守的道德主義者,他們會利用女性是人類的一半、女性是千差萬別的,高階級的、年輕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得天獨厚的成功女性,和淪落在底層的殘疾人的年老的邊緣的女性之間,沒有共同之處,來作為一個取消女性命題的「邏輯」的藉口。
所以談論女性命題,我們要面對的是十面埋伏,但是沒有應對十面埋伏的準備,也不足以去處理女性命題。回到我的討論,我們會看到20世紀21世紀之交、21世紀最初的20年當中,一個突出的變化是:
女性生產者以極強的力度、以極高的數量、以極為迅猛的發展勢頭,開始在整個文化工業、文化生產當中湧現、凸顯。
我只舉幾個例子,每一個例子都包含它各自的歷史脈絡、文化語境、文化過程,跟大家分享一個女性對於文化生產的介入,和女性在整個大眾文化生產、流行工業、時尚文化當中的主體地位的非常清晰的凸顯。
一個名字,大家可能會非常熟悉,J.K.羅琳。J.K.羅琳的系列小說《哈利·波特》,及由她強力主導的系列電影的拍攝製作,形成了十幾年的一個特殊的全球文化景觀。
《哈利·波特》的作者J.K.羅琳
誇張一點說,J.K.羅琳的《哈利·波特》,它在全球範圍之內盤活了閱讀這個似乎已經消逝了的文化習慣,對紙質書的閱讀,對長篇小說的閱讀,對多卷本長篇小說的閱讀。
同時,這個系列電影,它使得已經被遺忘、被邊緣化久矣的英國演藝界、英國文化工業,全面地藉助好萊塢,再一次出現在流行文化的前台。
這個系列電影,使得英國文化工業再一次出現在流行文化的前台
同時,J.K.羅琳經由《哈利·波特》把自己造就,或者說把自己放置到全球的富豪榜名單上。
她是今天時代的成功者,於是她的故事是一個20世紀之末最有力的勵志故事:一個單親母親、一個無業女性、一個在冬天花不起取暖費的女性,在咖啡館中創造了一個傳奇故事。《哈利·波特》的傳奇故事,也是文化書寫、文化工業的傳奇故事。
第二個例子是繼J.K.羅琳而生的,是突然之間在歐美流行的一套長篇小說,《暮光之城》。
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在拉丁美洲秘魯、亞洲的泰國的大超市當中,看到本地文字版本的《暮光之城》,看到電影的DVD熱銷。
《暮光之城》中的吸血鬼書寫
當然這一次,由此引發的叫做「吸血鬼女巫團」的故事,其實它凸顯了或者提示了一個在英語文學當中始終存在的、某種程度上由女性主導的,我們會叫奇幻文學的脈絡,就是吸血鬼書寫。
如果我們深究的話,吸血鬼書寫是一個關於性別的書寫,是一個關於性的書寫,一個具有性幻想意味的書寫。
它攜帶著男性的恐懼,攜帶著男性對於整個現代社會、現代文明的外來者、內在的外來者的恐懼;也攜帶著資產階級男性,布爾喬亞男性對於自己妻女貞潔的擔憂。
所謂吸血鬼之吸血、吸血鬼之初擁,本身帶有破處的意義,它因此充滿魅惑又令人恐懼。
那麼由此會引申出一個很重要的女作家,只是在她創作的全盛年代,還不是一個女性在文化工業當中湧現的年代,就是安妮·賴斯(Anne Rice)。
安妮·賴斯,美國作家,以吸血鬼題材小說聞名,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包括《夜訪吸血鬼》《吸血鬼女王》等
1994年的一部好萊塢著名影片《夜訪吸血鬼》——如果回到我的專業,在電影文化工業當中,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那是吸血鬼題材脫離恐怖片這個B級片的永恆定位而進入到A級製作、豪華陣容、一線影星的時刻。
而今天腐女們用她們的眼睛很容易辨識出,其實它又是一個同性戀情的故事,甚至是一個同性家庭的故事。
《夜訪吸血鬼》是一個同性戀情的故事,甚至是一個同性家庭的故事
《暮光之城》之後,非常奇特地激發了又一輪女性寫作者引發全球流行,數十種文字的翻譯、不同年齡段的閱讀、不同社會身份的人們的閱讀,就是所謂的《五十度灰》。
更有趣的是,這本書不需要深究大家就會知道,它原本是一部《暮光之城》的同人寫作,因為遭到了暮迷們的圍剿,認為它OOC(註:out of character,認為同人作者書寫的角色不符合原著設定的一種評價),認為它褻瀆了、玷污了、偏離了原作,所以作者一氣之下取消了吸血鬼設定、改變了人物的姓名,把它作為一本獨立的小說出版,而且造成了可媲美於《暮光之城》的流行程度。
電影《五十度灰》
那麼它其實凸顯了今天女性在文化工業的前景當中湧現的一個重要的、潛在的、此前不可見的線索,也就是戰後始自美國的同人寫作,女性閱讀的同人俱樂部,所謂的slash,或者今天在中國會被稱之為耽美(同人)的這樣一個亞文化的書寫線索,是如何浮出水面、如何進入到了傳統的主流的文化工業和文化生產的脈絡當中。
(注1:當代中文網絡社群中的同人一詞,意指建立在已經成型的文本(通常是流行文化文本)的基礎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關係,基於故事情節和世界觀設定所做的二次創作,有小說、繪畫、視頻剪輯、歌曲、遊戲等形式。同人一詞源自日語,原意為志趣相投的人。
注2:Slash,完整為Real Person Slash,即「真人耽美同人」,以真人形象為出發描寫的同性人物之間的情感和互動作品。這種同人通常依託於明星偶像的粉絲圈存在,常見於娛樂圈偶像團體內部CP或體育圈等。RPS的禁忌性與爭議性很強,需要顧忌因為對人物關係的想像而惹怒到涉及的真人,被亨利·詹金斯稱為是「粉絲圈的黑暗的小秘密」。同時,也存在著娛樂公司專門用這種娛樂消費方式來誘導粉絲的情況,即「官方賣腐」,提供一些可以理解為親密關係的互動材料以誘發粉絲對二人關係的想像與推崇。
以上注釋源自《破壁書》,詞條由鄭熙青編撰。)
而事實上,當這樣一個同人文成為了全球暢銷文本,當然也是旋生旋滅的流行時尚的同時,我們會看到:
曾經作為女性亞文化的,所謂的Slash、Boys' Love、耽美,開始作為一個新的文化生產的增長點,作為一個新的流行趨勢、一種新的禁忌之戀、一種新的慾望表達,甚至開始成為了好萊塢的新的表達來源,或者新的經濟增長點。
如果我們再換一個角度,我們會看到:在亞洲,也是在戰後七八十年代之交,開始出現了一批個人身份是家庭主婦,或者個人身份是part time(兼職)的工作者的女性,她們開始形成了日本流行文化工業的一個特定的脈絡,就是所謂的少女漫,所謂的輕小說。
這些少女漫和輕小說,明確地以女性消費者為訴求,開始營造生產女性的白日夢、女性的性幻想。
少女漫和輕小說,營造生產女性的白日夢、女性的性幻想
當然,也是在這個脈絡當中,生長出了所謂BL這個特定的書寫脈絡和書寫方式。
再往後推,非常有趣的是,我們大家都曾經經歷了韓流的涌動。在這裡我要區分韓流,基本不包括韓國電影,韓流主要是在流行音樂、偶像經濟、韓劇的意義上,標誌著它的全球流行。
正是在韓流的全球涌動當中,在韓國出現了中年家庭主婦作為主要成員的龐大的編劇隊伍,於是非常有趣:
由女性編劇所營造的肥皂劇、通俗劇、家庭倫理劇當中,開始伴生出了一種男明星,一種迎合女性觀看慾望的,滿足著女性的性幻想和性別幻想的男性的偶像形象,開始湧現、開始構成,一種開始是東北亞的、後來逐漸衝擊到全球的新流行文化。
著名的女性主義理論家蘿拉·穆爾維(Laura Mulvey)的結論似乎失效了。因為主流的電影工業、電視工業建築在一個視覺結構和權力結構之上:男人看,女人被看;男人行動,女人作為行動的對象、行動的承受者。
(註:蘿拉·穆爾維在電影理論中提出了「觀看本身就是快感的源泉」的觀點。電影播放的場景就提供了一個有效的窺視的空間:銀幕作為觀看客體在光亮中展示,觀眾作為觀看的主體處在黑暗中注視。觀眾和銀幕之間形成一種「看」與「被看」的關係,主流電影中展現給觀眾看的客體通常是女性。觀眾要麼通過男主人公的視線和他一起觀看、占有女主人公,要麼通過銀幕展示的女性臉部、雙腿等特寫鏡頭直接觀賞女性。在觀看中,觀眾(男性)力得到釋放,從而獲得窺視的「視覺快感」。)
而在日本流行文化工業之中,我們今天會稱之為女性向脈絡之中,在韓國這樣一個女性的編劇團隊以一個征服世界的姿態出現在螢幕之後的時候,突然,一種新的慾望結構湧現了。
同樣各種八面來風衝擊之下的中國,這樣的一種文化變化,率先在網絡書寫、網絡文學當中發生。於是在我們的大量的女性書寫的言情小說之間,在所謂的確認為女性向的,女性書寫、為女性所閱讀,而閱讀者不單純是閱讀者,她們不僅在網絡(收費)的制度當中成為具有高度的談判資格的介入者和談判者,而且她們會以各種各樣的同人畫、同人歌、同人視頻的方式,參與這樣一個文化生產過程。
那麼所有八面來風的彙集:在中國,一邊是所謂女性向的女性書寫、腐文化的流行、雙男主劇的熱爆;另外一邊,從圖畫的另一個角度望去,流量經濟、粉絲經濟開始成為中國文化生產市場當中最被關注的、最強有力的、最快速的資本流動的路徑。
當然這個時候被改變的,不僅僅是文化生產、消費文化、流行文化當中的性別結構或者性別位置,它同時改變的還是一種關於消費與生產、關於生產者與接受者之間的曾經非常清晰的分野的消融。
每一個消費者不僅在消費,而且同時在貢獻流量、在生產。
今天當你對某一種現象深惡痛絕、憤而投身於網絡戰爭的時候,對不起,你在為你的敵手貢獻流量。這意味著他的資本的滾動和資本的升值,準確地說,是股價的升值。
同樣的現象出現在流行文化場域當中,也出現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當我們進行這樣的描述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要回過頭來限定一下,「女性」。
出現在哈迷和暮迷之間的、《五十度灰》的熱愛者之間的、驕傲地或者隱秘地享有腐女快感的、幸福地消費著雙男主的、幸福地加入到各種各樣的偶像文化,或者沉浸式地嗑CP的,所有這些女性,我們去指的究竟是哪一個社會群體?
BBC《神探夏洛克》中的雙男主模式
很簡單,她們當然是生活於都市的、很多時候是大中型都市,年輕的、掌握新技術的、受過足夠高教育的,更重要的是擁有消費能力的女性。
所以,當我們說女性介入文化生產,女性開始引領和主導文化生產的時候,當我們說女性開始改變她們消極的、被動的、作為慾望客體、作為行為客體的永恆的被動位置的時候,我們要再次回到這個被主體化的女性,她們的主體位置何在?使其主體化的力量何在?
在跟大家分享了這樣一個變化,這樣一個對於流行文化生產、流行文化消費的觀察之後,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些問題。
這些問題也許可以再一次地跟大家共享關於突圍與落網、關於進步與倒退、關於引領著婦女解放的方向及其可能,以及女性整體地再度被推回歷史地平線之下、甚至要被葬埋在歷史地平線之下的,這個複雜矛盾的今日現實,以及今日現實當中女性的自我思考。
首先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是,我們會看到女性的主體浮現,女性在文化工業當中的這種越來越中心的、越來越具有新鮮感召力的這樣一種角色,它的賦權過程是怎麼完成的。
剛才我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大部分朋友也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通過消費能力。
通過後援會,可以在多麼短暫的時間之內集合起多麼巨大的一個金額數,通過粉絲們的熱愛、粉絲們的努力,可以怎樣迅速地把他們在排行榜上推向高峰、刷新歷史記錄。
我不想簡單地對這個問題提出一個左派式的質詢。左派式的質詢會是:這是少數人的特權,這是金錢的擁有者或者是階級的高階者獨有的權力。
我不想簡單地提出這樣的質疑。當我們真切地在中國的流行文化、中國的影視劇當中,看到了這樣一個慾望結構反轉的時候,女人看、男人被看,女人的慾望主導著銀幕形象、鏡頭語言、鏡頭組接、鏡頭再現的時候,我想問的是:
女性對男性的慾望觀看,和男性對於女性的慾望觀看,應不應該有所區別?
如果說男性投向女性的慾望目光,是一種把女性像釘死蝴蝶一樣的物化的過程,那麼女性投向男性的目光,難道也是如此嗎?
我們用特寫鏡頭去切割他們的身體,我們用慾望的目光,去固化某一種想像的投射。
那麼,這和我心目中的女性議題和女性主義,某種意義上,不相關。
因為在我心目當中,女性主義的前提是反本質主義,女性主義的前提是尊重差異,女性主義的前提是,尊重男性與男性之間的差異、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差異、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差異是平等的,而不是,我有錢、我有權,我就可以把對方客體化的這樣一種努力。
03 落網之處?逃逸之路?
我想跟大家分享的另外一個議題,是這種對女性的慾望主體的浮現、對男性形象的消費,這樣一種所謂雙男主、所謂嗑CP——當然嗑CP也可以是異性CP,所有這種努力當中,在此前的造就的節目當中,我說過我可以體會到中國特定歷史的成因。(點擊閱讀:《戴錦華訪談全文版:女性的力量,往往在社會出現絕對危機時才得以發揮》)
那就是獨生子女一代,被獨生子女一代反身結構的社會,如何把每一個獨生子女,逼成一個沒有主義的個人、一座孤島。
而親密關係變得如此奢侈、而又如此的恐怖,所以他們經由這樣的關係,去想像親密關係,在不可能的前提下去想像親密關係。
我們還可以從很多角度去理解這種新的女性想像,新的女性慾望結構的建構性意義。比如說,在耽美寫作之前,我從來沒有在女性寫作當中看到這樣的視野,這樣一種完全不被局限在女性書寫者的性別身份之上的類型、題材、價值、風景、邏輯。
戴老師在造就演講
簡單地說,我從來沒有在女性書寫當中看到這樣一種,和男性別無二致的思想與邏輯。
但是在這兒,我不想再簡單地去講述所謂建構性的意義和價值,因為它在中國如此迅速地流行,如此龐大的女性寫作群體和女性受眾群體本身,已經說明了它和我們的社會之間存在的對話和互動關係。
但是我在這兒想問的是,我在這兒想表達的是,這樣一種女性的「男性」書寫,如此的雄渾、如此的龐大、如此的豐富,它本身告訴我說:這也是獨生子女的一代,因為中國接近一半的家庭只有女孩子,而中國式的對後代的無盡的期待和中國式的望子成龍的邏輯,使得這兩代中國女性,她們是在相對來說性別區隔教育最薄弱的狀態之下長大的,她們和男孩子承受著一樣的社會期待和社會壓力,在成功的獨木橋上艱難前行。
某種意義上說,這樣一種女性對於男性的想像,成功地放置了她們個體生命經驗之中的那部分社會化的事實。
經歷了這樣巨大的變化,尤其是經歷了數碼技術對於勞動力結構、性別分工改變,生產資本和勞動力結構的前提的改變的時候,我的問題是:
我們在男性的形象、男性的生活、男性與男性的愛情之間,放置了我們個人的女性的社會生命經驗。
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在女性形象上同樣放置我們的社會性自我、我們的社會性經驗?
我的好朋友台大的張曉紅教授對這個問題,有一個簡潔而有力的回答:
婦女解放運動200年,風起雲湧100年到今天,女性仍然沒有創造自己社會性的模板。
一旦進入社會性表述的時候,女性要麼就是花木蘭式處境,要不然她就必須在她的社會表達當中,退回到女性的模板、或者女性的規範之下。
同樣無需諱言的是,就像《五十度灰》所昭示的、所彰顯的女性的書寫,尤其是女性的同人書寫所引申出的脈絡當中,包含了一個已經延續了150年、但這個時候被放大了的一個幻想結構,那就是女性的身體幻想、女性的性幻想,女性在身體和性幻想意義上的白日夢的這個場域。曾經在全球範圍之內,同人寫作、slash、BL、耽美,曾經成為了這樣一個去傳遞和負載女性的身體幻想、女性的性幻想的這樣一個場域。
可是同樣有趣的問題在:這些女性的、朝向女性的關於身體的、關於性的幻想當中,卻以女性的身體的缺席為重要的結構性條件。
女性在文化生產當中凸顯出來的主體位置,女性的消費者與女性的文化生產者之間的差異距離鴻溝,正在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被含混、被消磨。但是,我們卻沒有看到新的女性的社會生命的模板出現,我們並沒有看到一種對女性身體的坦然的、同時是反思性的表達出現。
回到我的開頭,或者說到達了我的結尾。我們說,新技術革命整體地改變了人類文化生態,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都抵達了「美麗新世界」。
我們在經歷著技術革命,每天在享有著技術革命的便利。而且就像人們所說的,在網際網路上沒有人在乎你是一條狗。而從另一個角度上說,在網際網路上,性別成了一個勾選選項。
你勾選了我是男性或者我是女性,於是網際網路就會以他們關於兩性的定型化想像來湧向你、包圍你、理解你、定義你、服務你,而沒有人在乎在勾選背後、螢幕背後、網絡數碼流背後的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是與此同時,新技術革命的深度和廣度,同時在造就著一個已然發生、將極為殘忍的事實:
每一次技術革命,都將製造大量的過剩勞動力。
每一場技術革命之後,世界最急迫的議題是:如何消化過剩勞動力 。
谷歌的一位顧問給出了非常坦然、非常殘忍的一個描述。他說,這一場新技術革命之後,人類的剩餘勞動力是多少?
98%。
98%的人,在這場技術革命之後成了過剩勞動力。
說到怎麼辦,這位顧問給出的結論真的讓我髮指、讓我齒寒。
他說,爭當2%。
我也把他所謂的98%誇張了,也許是50%、70%,也許是90%的過剩勞動力,成為新技術革命所創造的結構性棄民。他們結構性的無用,他們不是失業,他們是絕對的過剩,他們是無用。
去年另一部韓國電影征服、風靡了藝術電影的舞台,《燃燒》。兩個電影都在講失業、邊緣人、棄民、過剩勞動力人口。
一個小小的信號就是,今年年初的奧斯卡,居然把它的最佳外語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給了一個韓國男性導演的電影《寄生蟲》。在《燃燒》當中,你看到一個如此年輕活潑的、來自鄉村的打工妹,她是怎樣把她全部的收入和大量的負債用於整容、國際旅行。作為社會的最底層,她分享著社會頂層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自我想像。
電影《燃燒》
而在影片當中,她也就被頂層無所事事著、聲稱今天工作和玩沒有什麼區別的當代韓國蓋茨比,視為沒用的、沒價值的生命,被他選作祭品、被他殺害。
我們說,在這樣一個急劇的變化當中,在這樣一個新的排斥和放逐結構當中,所有既有的偏見,都會再度強有力地重新占據前台,性別是必然的參數。
女性的整體正在面臨著這樣一場激變,那麼一個議題變得並不遙遠,新的技術革命確實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產力的巨大噴發,但是當物質生活變得如此美麗的時候,一邊是我們如何應對新冠病毒的全球傳播,而另外一邊,我們是不是該有一些時間、空間、場域,去重新談社會的組織、社會的形態,重新談人類的生存。
我一直認為,女性主義原本應該成為具有資源性的所在。女性的整體生命千差萬別,作為人類的一半,女性作為長久的被男權父權邏輯所放逐、又被男權父權邏輯所借重,作為永恆的內部的外人、外部的內人的這樣一種歷史角色,是不是曾經賦予給我們某種歷史經驗,是不是曾經賦予給我們某種alternative——另一種選擇,另一種道路?
當中國必須是未來的中國,才有未來的時候,我認為女性也不僅僅是歷史的,而必須成為未來的。
所以我覺得,已經形成的女性在文化工業當中的格局,女性對於文化生產的主動的強有力的介入,也許是一個機會。
如果我們在這兒落網的話,我們可以在這兒再度逃離。
如果我們在這兒撞到了一面牆壁的話,那麼也許,這面牆壁是可以被擊破的。
從這兒,我們贏得的不僅僅是性別的解放,而且是未來、是時間,是歷史、是可能性。
策劃手記:
從18年採訪戴錦華老師之後,我們就屢屢見到造就的粉絲們詢問:什麼時候可以把戴老師請來做一次演講分享?我們也一直在為促成這件事而努力。在疫情的背景下,有幸以線上的方式邀約到戴老師來做一次主題演講。
戴老師的也始終是我們做女性話題的一個初心,她對於女性話題的剖析永遠都能打開更廣闊的角度,剖開最尖銳的矛盾,擊中最痛的地方,同時又給人以撫慰和力量。也希望這個演講能同時啟發更多的可能性,埋下更多希望的種子。
感謝上海市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上海市婦女聯合會對本次大會的大力支持和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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