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父親(節選)
文 | 楊絳
原載 | 《當代》1983年05期
我父親凝重有威,我們孩子都怕他,儘管他從不打罵。如果我們不乖,父親只會叫急,喊母親把淘氣的孩子提溜出去訓斥。鍾書初見我父親也有點怕,後來他對我說:「爸爸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我們怕雖怕,卻和父親很親近。他喜歡飯後孩子圍繞著一起吃點甜食,常要母親買點好吃的東西「放放焰口」。我十一歲的暑假,在上海,看見路上牽著草繩,繩上掛滿了紙做的小衣小褲,聽人家說「今天是盂蘭盆會,放焰口」,我大驚小怪,回家告訴父母,惹得他們都笑了。可是「放焰口」還是我家常用的詞兒,不論吃的、用的、玩的,都可以要求「爸爸,放焰口!」
我家孩子多,母親好像從沒有空閒的時候。我們唱的兒歌都是母親教的,可是她很少時間陪我們玩。我記得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小木碗里剝了一堆瓜子仁,拉住母親求她「真的吃」——因為往常她只做個姿勢假吃,那一次她真吃了,我到今忘不了當時的驚喜和得意,料想她是看了我那一臉的快活而為我吃盡的。我八歲的冬天,有一次晚飯後,外面忽然颳起大風來。母親說:「啊呀,阿季的新棉褲還沒拿出來。」她叫人點上個洋燈,穿過後院到箱子間去開箱子。我在溫暖的屋裡,背燈站著,幾乎要哭,卻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這也是我忘不了的「別是一般滋味」。
我父親有個偏見,認為女孩子身體嬌弱,不宜用功。據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的女學生個個短壽,都是用功過度,傷了身體。他常對我說,他班上某某每門功課一百分,「他是個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親嘲笑。我在高中還不會辨平仄聲。父親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我果然四聲部能分辨了,父親晚上常踱過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麼聲。我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倒了他也高興而笑。父親的教育理論是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我對什麼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部書放在我書桌上,有時他得爬梯到書櫥高處去拿;假如我長期不讀,那部書就不見了——這就等於譴責。父親為我買的書多半是詩詞小說,都是我喜愛的。
對有些事父親卻嚴厲得很。我十六歲,正念高中。那時北伐已經勝利,學生運動很多,常要遊行、開群眾大會等。一次學生會要各校學生上街宣傳——掇一條板凳,站上向街上行人演講。我也被推選去宣傳。可是我十六歲看來只像十四歲,一著急就漲紅了臉。當時蘇州風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們準會看猴兒似的攏上來看,甚至還會耍猴兒。我料想不會有人好好兒聽。學校里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說「家裡不贊成」,就能豁免一切開會、遊行、當代表等等。我周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裡不贊成」。父親一口拒絕。他說:「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我說,「不行啊,少數得服從多數呀。」父親說:「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在你。」可是我的理實在難說,我能說自己的臉皮比別人薄嗎?
父親特向我講了一個他自己的笑話。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的時候,張勳不知打敗了哪位軍閥勝利入京。江蘇士紳聯名登報擁戴歡迎。父親在歡迎者名單里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屬下某某擅自乾的,以為名字既已見報,我父親不願意也只好罷了。可是我父親怎麼也不肯歡迎那位「辮帥」,他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上一條大字的啟事,申明自己沒有歡迎。他對我講的時候自己失笑,因為深知這番聲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學著一位朋友的話說:「唉,補塘,聲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親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我苦著臉說「敢!」敢,可惜不是為了什麼偉大的目標,只是一個愛面子的女孩子不肯上街出醜罷了。所以我到校實在說不出一個充分的理由,只堅持「我不贊成,我不去」。這當然成了「豈有此理」。同學向校長告狀,校長傳我去狠狠訓斥了一頓。我還是不肯,沒去宣傳。被推選的其他三人比我年長些,也老練些。她們才宣傳了半天,就有個自稱團長的國民黨軍官大加欣賞,接她們第二天到留園去宣傳,實際上是請她們去遊園吃飯。校長事後知道了大吃一驚,不許她們再出去宣傳。我的「豈有此理」也就變為「很有道理」。
我父親愛讀詩,最愛杜甫詩。他過一時會對我說「我又從頭到底讀了一遍」。可是他不作詩。我記得他有一次悄悄對我說:「你知道嗎?誰都作詩!連xx(我們父女認為絕不能作詩的某親戚)都在作詩呢!」父親鑽研的是音韻學,把各時代的韻書一字字推敲。我常取笑說:「爸爸讀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書。」抗戰時期,我和鍾書有時住在父親那邊。父親忽發現鍾書讀字典,大樂,對我說:「哼哼,阿季,還有個人也在讀一個字一個字的書呢!」其實鍾書讀的不是一個個的字,而是一串串的字,但父親得意,我就沒有分辯。
有時候父親教我什麼「合口呼」「撮口呼」,我不感興趣,父親說我「喜歡詞章之學」,從不強我學他的一套。每晚臨睡,他朗聲讀詩,我常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書旁聽。
楊絳父親楊蔭杭
自從我家遷居蘇州,我就在蘇州上學,多半時候住校,中間也有二三年走讀。我記憶里或心理上,好像經常在父母身邊;一回家就像小狗跟主人似的跟著父親或母親。我母親管著全家裡里外外的雜事,傭人經常從前院到後園找「太太」,她總有什麼事在某處絆住了腳。她難得有閒靜靜地坐在屋裡,做一回針線,然後從擱針線活兒的藤匾里拿出一卷《綴白裘》邊看邊笑,消遣一會兒。她的臥房和父親的臥房相連;兩隻大床中間隔著一個永遠不關的小門。她床頭有父親特為她買的大字抄本八十回《石頭記》,床角還放著一隻檯燈。她每晚臨睡愛看看《石頭記》或《聊齋》等小說,她也看過好些新小說。一次她看了幾頁綠漪女士的《綠天》,說:「這個人也學著蘇梅的調兒。」我說:「她就是蘇梅呀。」很佩服母親怎能從許多女作家裡辨別「蘇梅的調兒」。
我跟著父親的時候居多。他除非有客,或出庭辯護,一上午總伏案寫稿子,書案上常放著一疊裁得整整齊齊的竹簾紙充稿紙用,我常揀他寫禿的長鋒羊毫去練字。每晨早飯後,我給父親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父親飯後吃水果,我專司剝皮;吃風乾栗子、山核桃等乾果,我專司剝殼。中午飯後,「放焰口」完畢,我們「小鬼」往往一鬨而散,讓父親歇午。一次父親叫住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只是別出聲。」我常陪在旁邊看書。冬天只我父親屋裡生個火爐,我們大家用煨炭結子的手爐和腳爐。火爐里過一時就需添煤,我到時輕輕夾上一塊。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我能加煤不出聲。
有一次寒假裡,父親歇午,我們在火爐里偷烤一大塊年糕。不小心,火夾子掉在爐盤裡,年糕掉在火爐里,乒桌球乓鬧得好響。我們闖了禍不顧後果,一溜煙都跑了。過些時偷偷回來張望,父親沒事人似的坐著工作。我們滿處找那塊年糕不見,卻不敢問。因為剛剛飯後,遠不到吃點心的時候呢。父親在忍笑,卻虎著臉。年糕原來給扔在字紙簍里了。母親知道了準會怪我們鬧了爸爸,可是父親並沒有戳穿我們乾的壞事。他有時還幫我們淘氣呢。記得有一次也是大冬天,金魚缸里的水幾乎連底凍了。一隻只半埋在泥里的金魚缸旁邊都堆積著鑿下的冰塊。我們就想做冰淇淋,和父親商量——因為母親肯定不贊成大冬天做冰淇淋。父親說,你們自己會做,就做去。我家有一隻舊式的做冰淇淋的桶,我常插一手幫著做,所以也會,只是沒有材料。我們胡亂偷些東西做了半桶,在「旱船」(後園的廳)南廊的太陽里搖了半天。木桶里的冰塊總也不化,鐵桶里的冰淇淋總也不凝,白賠了許多鹽。找們只好向父親求主意。父親說有三個辦法:一是冰上淋一勺開水;二是到廚房的灶倉里去做,那就瞞不過母親了;三是到父親房間裡的火爐邊搖去。我們採用了第三個辦法,居然做成。只是用的材料太差,味道不好。父親助興嘗了一點點,母親事後知道也就沒說什麼。
一次,我們聽父親講叫化子偷了雞怎麼做「叫化雞」,我和弟弟妹妹就偷了一個雞蛋,又在凍冰的鹹菜缸里偷些菜葉裹上,塗了泥做成一個「叫化蛋」。這個泥蛋我們不敢在火爐子裡烤,又不敢在廚房大灶的火灰里烤,只好在後園冒著冷風,揀些枯枝生個火,把蛋放在火里燒。我們給煙燻出來的眼淚險些凍冰。「叫化蛋」倒是大成功,有腌菜香。可惜一個蛋四人分吃,一口兩口就吃光了,吃完才後悔沒讓父母親分嘗。
我父親晚年常失眠。我們夏天為他把帳子裡的蚊子捉盡。從前有一種捕蚊燈,只要一湊上,蚊子就吸進去燒死了。那時我最小的妹妹楊必已有八九歲,她和我七妹兩個是捉蚊子的先鋒,我是末後把關的。珠羅紗的蚊帳看不清蚊子在里在外,尤其那種半透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掃,把帳子的五面和空中都巡看好幾遍,保證帳子裡沒一隻蚊子。
楊絳母親抱著年幼的楊絳
家裡孩子逐漸長大,就不覺熱鬧而漸趨冷清。我大姐在上海啟明教書,她是校長姆姆(修女)寵愛的高足,一直留校教法文等課。我三姐最美而身體最弱,結婚較早,在上海居住。我和兩個弟弟和七妹挨次只差一歲半,最小的八妹小我十一歲。他們好像都比我小得多。我已經不貪玩而貪看書了。父親一次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我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我說,「一星期都白活了。」父親笑說:「我也樣。」我覺得自己升做父親的朋友了。暑假裡,乘涼的時候,門房每天給我送進幾封信來。父親一次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長吟「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我忽然發現我的父親老了,雖然常有朋友來往,我覺得他很疲勞,也很寂寞。父親五十歲以後,一次對我說:「阿季,你說一個人有退休的時候嗎?——我現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我知道父親自覺體力漸漸不支,他的血壓在升高,降壓靈之類的藥當時只是神話。父親又不信中藥,血壓高了就無法叫它下降。他所謂「退休」,無非減少些工作,加添些娛樂,每日黃昏,和朋友出去買點舊書、古董或小玩意兒。他每次買了好版子的舊書,自己把蜷曲或破殘的書角補好,叫我用頇的白絲線雙線重訂。他愛整齊,雙線只許平行,不許交叉,結子也不准外露。父親的小玩意兒玩膩了就收在一隻紅木筆盒裡。我常去翻弄。我說:「爸爸,這又打入『冷宮』了?給我吧。」我得的玩意兒最多。小弟弟有點羨慕,就建議「放焰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父親曾花一筆錢買一整套古錢,每一種都有配就的墊子和紅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親病了,覺得天旋地轉,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錢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稱。我卻愛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鏟刀錢」「褲子錢」之類。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樣能替掉些父親的心力。
我考大學的時候,清華大學剛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來招生。我就近考入東吳大學。上了一年,大學得分科,老師們認為我有條件讀理科。因為我有點像我父親嘲笑的「低能」,雖然不是每門功課一百分,卻都平均發展,並無特長。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麼。所謂「該」,指最有益於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誇大的,所以羞於解釋。父親說,沒什麼該不該,最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歡,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親是縱容我。可是我終究不顧老師的惋惜和勸導,文理科之間選了文科。我上的那個大學沒有文學系,較好的是法預科和政治系。我選讀法預,打算做我父親的幫手,藉此接觸到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積累了經驗,可以寫小說。我父親雖說隨我自己選擇,卻竭力反對我學法律。他自己不愛律師這個職業,堅決不要我做幫手,況且我能幫他幹什麼呢?我想父親准看透我不配——也不能當女律師(在當時的社會上,女律師還是一件稀罕物兒)。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對政治學毫無興趣,功課敷衍過去,課餘只在圖書館胡亂看書,漸漸了解:最喜歡的學科並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學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還深印在腦里。我既不能當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無成,當年卻也曾那麼嚴肅認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過這也足以證明,一個人沒有經驗,沒有學問,沒有天才,也會有要好向上的心——儘管有志無成。
那時候的社會風尚,把留學看得很重,好比「寶塔結頂」,不出國留學就是功虧一簣——這種風尚好像現在又恢復了。父親有時跟我講,某某親友自費送孩子出國,全力以赴,供不應求,好比孩子給強徒擄去作了人質,由人勒索,因為做父母的總捨不得孩子在國外窮困。父親常說,只有咱們中國的文明,才有「清貧」之稱。外國人不懂什麼「清貧」,窮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壞人。要賺外國人的錢,得受盡他們的欺侮。我暗想這又是父親的偏見,難道只許有錢人出國,父親自己不就是窮學生嗎?也許是他自己的經驗或親眼目睹的情況吧?孩子留學等於做人質的說法,只道出父母竭力供應的苦心罷了。我在大學三年的時候,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為我請得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據章程,自備路費之外,每年還需二倍於學費的錢,作假期間的費用和日常的零用。但是那位校長告訴我,用不了那麼多。我父母說,我如果願意,可以去。可是我有兩個原因不願去。一是記起「做人質」的話,不忍添我父親的負擔。二是我對留學自有一套看法。我系裡的老師個個都是留學生,而且都有學位。我不覺得一個洋學位有什麼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國去讀政治學(我得繼續本大學的課程),寧可在本國較好的大學裡攻讀文學。我告訴父母親我不想出國讀政治,只想考清華研究院攻讀文學。後來我考上了,父母親都很高興。母親常取笑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楊絳幼年全家福
可是我離家一學期,就想家得厲害,每個寒假暑假都回家。第一個暑假回去,高興熱鬧之後,清靜下來,父親和我對坐的時候說:「阿季,爸爸新近鬧個笑話。」我一聽口氣,不像笑話。原來父親一次出庭忽然說不出話了。全院靜靜地等著等著,他只是開不出口,只好延期開庭。這不是小小的中風嗎?我只覺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將哭未哭的模樣,忙用兩手捂住眼,也說不出話,只怕一出聲會掉下淚來。我只自幸放棄了美國的獎學金,沒有出國。
父親回身搬了許多大字典給我看。印地文的,緬甸文的,印尼文的,父親大約是要把鄰近民族的文字和我國文字——尤其是少數民族的文字相比較。他說他都能識字了。我說學這些天書頂費腦筋。父親說一點不費心。其實自己覺得不費心,費了心自己也不知道。母親就那麼說。
我父親忙的時候,狀子多,書記來不及抄,就叫我抄。我得工楷錄寫,而且不許抄錯一個字。我的墨筆字非常惡劣,心上愈緊張,錯字愈多,只好想出種種方法來彌補。我不能方方正正貼補一塊,只好把紙摘去不整不齊的一星星,背後再貼上不整不齊的一小塊,看來好像是狀紙的毛病。這當然逃不過我父親的眼睛,而我的錯字往往逃過我自己的眼睛。父親看了我抄的狀子就要冒火發怒,我就急得流淚——這也是先發制人,父親就不好再責怪我。有一次我索性撒賴不肯抄了。我說:「爸爸要『火冒』(無錫話『發怒』)的。」父親說:「誰叫你抄錯?」我說沒法兒不錯。父親教我交了卷就躲到後園去。我往往在後園躲了好一會兒回屋,看看父親臉上還余怒未消。但是他見了我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兒,忍不住就笑了。我才放了心又哭又笑。
父親那次出庭不能開口之後,就結束了他的律師事務。他說還有一個案件未了,叫我代筆寫個狀子。他口述了大意,我就寫成稿子,父親的火氣已經消盡。我準備他「火冒」,他卻一句活沒說,只動筆改了幾個字,就交給書記抄寫。這是我唯一一次做了父親的幫手。
我父親當律師,連自己的權益也不會保障。據他告訴我,該得的公費,三分之一是賴掉了。父親說,也好,那種人將來打官司的事還多著呢,一次賴了我的,下次就不敢上門了。我覺得這是「酸葡萄」論,而且父親也太低估了「那種人」的老面皮。我有個小學同班,經我大姐介紹,委任我父親幫她上訴爭遺產。她贏了官司,得到一千多畝良田,立即從一個窮學生變為闊小姐,可是她沒出一文錢的公費。二十年後,抗戰期間,我又碰見她。她通過我又請教我父親一個法律問題。我父親以君子之心度人,以為她從前年紀小,不懂事,以後覺得慚愧,所以借端又來請教,也許這番該送些謝儀了。她果然送了。她把我拉到她家,請我吃一碗五個湯糰。我不愛吃,她殷勤相勸,硬逼我吃下兩個。那就是她送我父親的酬勞。
我常奇怪,為什麼有人得了我父親的幫助,感激得向我母親叩頭,終身不忘。為什麼有人由我父親的幫助得了一千多畝好田,二十年後居然沒忘記她所得的便宜。不顧我父親老病窮困,還來剝削他的腦力,然後用兩個湯糰來表達她的謝意。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竟這麼大?
我們無錫人稱「馬大哈」為「哈鼓鼓」,稱「化整為零」式的花錢為「摘狗肝」。我父親笑說自己「哈鼓鼓」(如修建那宅大而無當的住宅,又如讓人賴掉公費等),又愛「摘狗肝」(如買古錢、古玩、善本書之類);假如他精明些,貪狠些,至少能減少三分之二的消耗,增添三分之一的收入;但是他只作總結,並無悔改之意。他只管偷工夫鑽研自己喜愛的學問。
我家的人口已大為減少。一九三年,我的大弟十七歲,肺病轉腦膜炎去世。我家有兩位脾氣怪僻的姑太太——我的二姑母和三姑母,她們先後搬入自己的住宅。小弟弟在上海同濟上學。我在清華大學研究院肄業。一九三五年鍾書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學,我不等畢業,打算結了婚一同出國,那年我只有一門功課需大考,和老師商量後也用論文代替,我就提早一個月回家。
我立即收拾行李動身,不及寫信通知家裡。我帶回的箱子鋪蓋都得結票,火車到蘇州略過午時,但還要等貨車卸下行李,領取後才僱車回去,到家已是三點左右。我把行李撇在門口,如飛地沖入父親屋裡。父親像在等待。他「哦!」了一聲,一掀帳子下床說「可不是來了!」他說,午睡剛合眼,忽覺得我回家了。聽聽卻沒有聲息,以為在母親房裡呢,跑去一看,闃無一人,想是怕攪擾他午睡,躲到母親做活兒的房間裡去了,跑到那裡,只見我母親一人在做活。父親說:「阿季呢?」母親說:「哪來阿季?」父親說,「她不是回來了嗎?」母親說:「這會子怎會回來。」父親又回去午睡,左睡右睡睡不著。父親得意說,「真有心血來潮這回事。」我笑說,一下火車,心已經飛回家來了。父親說:「曾母齧指,曾子心痛,我現在相信了。」父親說那是第六覺,有科學根據。
我出國前乘火車從無錫出發,經過蘇州,火車停在月台旁,我忽然淚下不能抑制,父親又該說是第六覺了吧?——感覺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車,跑回家去再見他們一面。有個迷信的說法:那是預兆,因為我從此沒能再見到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