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來不及問一句人生幾何 能白駒過隙前對酒當歌。
——題記
文/李可非
世人都知道大皇子流殤不日便將繼位。
老皇帝日暮西山,連年與胡人的征戰洗去了他的英氣,拖垮了他的身體,咽下最後一口氣也是遲早的事。大皇子早已加冠,正值壯年,正是有所作為的年紀。
自從老皇帝臥床不起,大皇子便接替了他三年一度祭天大典的主持之位。大典當日,舉國齊拜,皇子一曲雲門之舞技驚四座,王公貴族驚為天人。第二日的狩獵盛會,皇子即興作一篇《赤雀賦》,且歌且舞。當晚,皇子才華橫溢之名便傳遍全城,引得無數少女小姐傾心仰慕。
世人大多不知的是老皇帝的次子先央,少數知道的人也只是說這次子與大皇子出奇相似,俊美異常,風流倜儻。但次子常年閉居宮門之內,故不為人所知。
引
老皇帝去的突然,卻也在眾人意料之中。
當晚老皇帝剛服下太醫的湯藥,突然嘴一歪倒在了床上。小侍婢連忙去找了當值的王公公。這王公公也是個明白人, 即刻封鎖了消息,喚來了大皇子和次子在殿內候著。
誰知兩位皇子剛進入殿內,便有甲兵來報說,懷王率三千親軍破城,現已包圍皇宮。宮內一時大亂。
這種情況下本也就沒什麼去處。大皇子領著次子從殿後直奔了御花園,一路上倒也沒遇什麼阻攔。
御花園自先皇一統天下以來,耗費無數人力財力,共三十二年才建成。後歷經三世帝王,不斷往其中增添奇花異草,新建亭台樓閣,其氣象可見一斑。進入其中,真可謂三步一彎,五步一亭,十步一閣。幽幽小徑兩旁草茂花盛,又有小獸騰空疾馳,在夜晚瑩瑩火光之下別有一番韻味。
立月亭建在一片竹林中。二世皇帝名此亭時見月影從竹梢中穿過,映射於地,故名立月。此亭奇異之處在於不管季節如何,此亭都可清晰見月。不過立月亭深藏御花園深處,平日裡鮮有人來。
「先央,皇兄一定會保住你的。懷王要的只是皇位,再不濟,給他便是!」流殤一面牽著先央的手直奔立月亭,一面不忘安慰他。「這立月亭隱蔽,料想他們也沒這麼快追上來。」
後面的人沒有說話。
流殤只感到手腕一痛,整個人已摔入了徑旁的竹林中。追兵這麼快就追上來了?他心裡想著,嘴上不忘大喊:「先央小心!」
再抬頭,只見自己的弟弟獨自衝進了亭中,後面一隊衛兵緊追不捨,領頭的正是準備篡位的懷王。
流殤急忙趴下,只探出頭,焦急地張望著。
衛兵並未發現流殤,而是騎馬圍住了小亭。懷王下了馬走進了亭中,一身金甲在火光之下灼灼發亮。
「太子殿下,好久不見!」懷王身高九尺,看過去隱隱有種不怒自威之感。
「毋須多言,」先央揚起頭仰視著懷王,眼神絲毫不逃避 。「你是來殺我的。」
「不錯,」懷王眼中流露出了止不住的讚賞之意,「本王也拜讀了你的《赤雀賦》,確實不凡,本王佩服得很。現在本是你建功立業的年紀,可惜你生在了帝王家。」
「放我走,皇位予你。」先央語氣沉穩。
「太子莫非在說笑!」懷王哈哈大笑,眼中仿佛有光在迸射。「你在宮中黨羽眾多,不除你怎能讓他們死心!」說到最後,他語氣已漸漸發冷。
原來懷王是抱著必殺太子的心態來的!只要殺死了太子,皇族本家一脈後繼無人,懷王繼位順理成章……
流殤的指甲都已經摳入泥土之中,緊咬牙關,全身都冷得顫抖起來。先央想要以他來換得我的王位……
懷王的劍已出鞘。
劍是好劍,劍名龍紋,劍出如龍,發出似龍吟的清脆聲響。
「不!我才是流殤!」流殤一下子站起來沖了過去。 「滾!我才是太子!」
衛兵早有準備,長槍一橫就把流殤絆倒在了地上,他還沒爬起來就被兩個衛兵架起來帶到了亭子裡。
「這是?」懷王有些詫異。
「這是我的侍人,」先央輕蔑地看了流殤一眼,「父皇看他長得與我極像,就派到我手下做事。」
由於兩人半夜聽到父親駕崩的噩耗,出來時都是一身素袍,此時先央這麼說也合乎情理。
「我才是流殤!大皇子流殤!你想要皇位就拿去好了!不要殺他!」所謂關心則亂,此時流殤語無倫次,現在的自己更像之前不懂事的弟弟。
「大約是宮中大變,瘋了吧,」先央搖搖頭,「還請懷王准他為朕收屍。」
懷王沉吟了片刻,看也不看流殤,只是輕撫劍尖。「此地風景宜人,你父親也喜歡來這。死在此地,不錯。」
竹影窸窣,月影冥冥。
「君子死而冠不免,」先央整理好衣袍,他的衣袖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你......」
「終會有人為朕報仇。這皇位,我坐不得,你也坐不得。」先央轉過頭,突然笑了。
「不!」
「嗤——」
起
「這樣的結果,你不滿意?」
流殤,當今天子,坐在我的對面。 石桌上的兩杯茶,氤氳著沁人的香氣 。
是年,先皇病逝。蘄州懷王率兵入宮,先皇次子先央死於叛軍劍下。東海有奇人,名曰梓崖,與太子有過命之交。太子遂尋其幫助。又三月,太子流殤起兵平叛。懷王被圍太極殿,當場伏法。次日,太子登基,定年號尚央,大赦天下。
天下太平。
「當時朕沒有機會去給弟弟收屍。那些衛兵生生地將先央拖走了,劍還插在他的胸前,血一直淌到了竹林之外。」皇帝闔上眼睛,抿了一口茶。
我是先皇次子先央的親衛隊長。當日似乎是與手下拼酒,不知不覺醉昏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郊外,周圍都是我的手下的屍體。三個月後,太子登基。
所幸我的隊長令牌還沒遺失。
「臣要見到先央殿下的屍體。臣要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我見到皇帝,如是對他說。
皇帝坐在龍椅之上,雙眼眯起來得很好看,就和從前的殿下一樣。
「那就且聽朕說與你聽。」
茶是幾百里外的龍泉茶山採下加急送來的新葉,又配上上好的龍泉水。翠綠的茶水歡快地從壺中滾落到清白色的杯子裡,一圈一圈漾開。 皇帝親自幫我將茶斟滿,放下壺,又輕嘆一口氣。
「為什麼懷王當時不殺死皇上?先央殿下又為什麼甘願代替皇上?他的屍身又在哪裡?」我皺著眉頭問道。
「這也是朕十分費解的。」皇上似有所思,「懷王也是塊硬骨頭,至死都不肯回答。」
「朕大了先央一年有餘,從小便與二弟一同玩耍。長大一些後,雖有所疏遠,但朕作為兄長總要照顧一下。父皇子嗣不多,其中三弟身子弱,沒有幾年就去了;四妹、六妹早早地應許給了敦煌城主和丞相之子;五弟領了將軍的職位,被胡人的毒矢所傷;七弟尚還年幼。平日裡只有先央在宮中,朕讀書之餘還可與他談笑風生。先央的琴棋詩賦不在朕之下,卻從不示人。他的話不多,什麼事情都放在心裡。憶及那年先央不知染何重病,又不肯說,宮女發現時他已吐血暈倒在地。太醫都束手無策,還是朕親自前去蓬萊島道觀山門前長跪七天求得一瓶通脈丹,才留住先央一命。父皇大發雷霆,認為有失皇室威嚴,」皇帝說著說著竟獨自笑出了聲,「呵呵,只要先央無恙,皇室威嚴又算得了什麼!」
「宮中人常說先央深藏不露,伺機待發奪朕皇位,」
「若是他想要,朕就是給他又何妨!」
「就算他現在來了,朕也拱手予他!」
有探子來報北方胡人蠢蠢欲動,草原邊界已經集結了上千騎的胡人騎兵。大將軍兵分四路實施合圍,奈何胡人鐵騎在草原上發揮的作用相對於中原士兵強出倍而不止,結果四路軍隊一一潰敗,大將軍本人只率領幾十騎親衛突圍而出。北方邊境戍衛軍一下吃緊,連守城的兵力都遠遠不足,只能龜縮在城內依靠守城器械與胡人對峙。好在胡人也沒有乘勝追擊的興趣,給了指揮司喘息的機會。
皇帝聽聞了這個消息後立即決定集結軍隊御駕親征。
滿朝文武皆驚:新皇剛剛登基,貿然出征豈不是留予人可乘之機?
那日皇帝面對滿朝臣子的反對,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你們忘了五弟的恥辱,朕還沒忘!」
大臣們這才想起皇上還有個中了胡人毒矢的五弟,頓時皇上覺得這次出征是理所當然的了。笑話,泱泱大國,皇權怎容你蠻夷挑釁?
出征!
我總覺得皇上說的雖然合情合理,但似乎少了一些東西,那兩個疑問也完全沒有解開。
是皇上瞞著我?亦或是……皇上也不知道實情?
懷王之變後我失去了職位,皇上宅心仁厚,將我編入他的親衛隊,隨他出征。
「你可知道為何朕如此關照你?」皇上再一次為我斟滿茶,漫不經心地問道。
「臣不知,」我單膝跪地,一字一頓,「臣只想查清先央殿下的去向。」
「既然如此,那便盡你所能!」
承
邊塞城鎮的風景自是比不得皇都,自從戒嚴之後路上的行人更是稀少。早市和晚市早已停止,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只盼著熬過這戰亂。
縣令府已被改成指揮司的處所。目光所及之處,許多民房也被改成了軍營,匆匆跑過的甲士神色肅穆。
戰爭一觸即發。
皇帝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身著鎧甲的他面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但面容堅毅;大將軍站在一旁,沒有一點緊張之感,悠然自得;餘下的將尉分站兩排,顯得畏畏縮縮。
「糧草已到位八成,余者今日戌時即可到位;軍隊已全部集結完畢。」
「嗯,」皇帝偏了偏頭,「大將軍以為這下一步如何是好?」
大將軍一抱拳:「啟稟皇上,上一役我軍損傷慘重,現在即使有了皇上的援軍,但仍是不夠。臣以為應該將進攻的事暫緩三個月,也留給軍隊休養生息的時間。」
「哦?」皇帝臉色不變,「若是朕強行命令你出兵,你準備帶多少兵?勝算幾何?」
「這……」
「朕明日就要看見你出征的軍隊。」
「恕臣難以從命!」大將軍猛地抬頭,氣勢為之一變,「臣以為應暫緩進軍!」
廳中的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
「好吧,」皇帝搖了搖頭,「將他綁了。」
「什麼?」大將軍難以置信地望著皇帝。
「朕說,將這個廢物綁了!」皇帝一下子暴怒起來,站起來抽出了腰間的佩劍,「枉你還是大將軍,在軍中竟然抗旨不尊!違抗軍令者,按律當斬!」
「我看誰敢上前!」大將軍一掌推開一個士兵,咆哮到,「臣一心為國,忠心可鑑!」
「國家?」皇帝冷笑到,「這些年你吃了多少空餉暫不去計較,今日朕到此一看,沒想到你竟然連修築城防的撥款也一併吞了。你以為朕不出宮門就什麼都不知道嗎?」
大將軍雙拳難敵四手很快被反綁在地,周圍的將領紛紛退後以示劃清界線。
「朕親征至此,不是看你們修整的!」皇帝高舉起佩劍,「你們的大將軍,貪污你們的糧餉,就是飲你們的血,啖你們的肉!」
「至於之前的指揮不當的過失,致使四軍士兵葬身茫茫草原……」皇帝停了片刻,劍尖指向大將軍,「由朕手刃此僚!」
「唰。」
劍毫無阻礙地斬開將軍的脖子,瀰漫出一陣血腥的氣息。頭顱滾落在地上,大將軍怨毒的眼睛還圓睜著。
縱使你家財萬貫,官居高位,武藝高強,統領萬人,也擋不住劍鋒一掃而過。
皇帝環視一圈,將手中的劍擲在地上,大踏步地從屍體旁走出了議事廳。旁邊便有侍衛拾起佩劍,以素白的絲巾抹去了血跡,快步跟上。
「啟稟皇上,大將軍死了,何人統領北方戍衛軍?」
皇帝霍然轉身,眼中似乎藏著千萬頭擇人而噬的凶獸,「這是朕的王土,這是朕的子民,自然是朕率軍出征!」
「明日,朕就要看見出征的軍隊!」
皇帝離去了之後直接住進了城外的中軍帳中。諸位將軍不敢怠慢,連夜將物資、戰馬調整到備戰狀態。已經是亥時,城外卻仍舊是人影憧憧。
我快步走向皇帝的中軍帳。一個個小侍女拿著銅盆走進去,又一個個拿著銅盆走出來。
「皇上可在裡面?」我拉住一個侍女。她連忙低頭:「啟稟大人,皇上就在帳中。」我指指她手中的銅盆:「你們在做什麼?」「皇上回來後說不見任何人,然後就吐了半個時辰,」小侍女顯得很擔心,「後來說要酒喝,結果喝了一口之後又吐到現在。」
這是皇上第一次殺人吧?我鬆開了侍女。
「皇上平日裡對我們也極好,今日如此真的很可憐,」小侍女抽泣起來,「喂皇上說不見任何人的!大人請留步!」
「皇上很快就沒事了。」我轉頭一笑,掀開帳子走了進去。
皇帝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疲倦,「你來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單膝跪在地上。
「這麼拘束幹什麼,」皇帝揮了揮手,「來人,賜座。」
「不知皇上找我來……」有人在旁擺上椅子。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這是北地的烈酒,比起宮中的酒更多了幾分豪烈;雖然沒有那麼細膩,卻是真正的男兒應當飲的!」皇帝親自拿了一壇遞給我,「朕剛喝了一口就吐了。你也嘗嘗!」
我接過來怔怔地看著,不說一句話。
「你是否覺得朕今天過於魯莽了?」皇帝站了起來,用手輕撫過擺在旁邊的兵器架,「那大將軍雖然剋扣軍餉,但也罪不至死;至於指揮不當麼,勝敗這種東西本也不能歸咎到他一人身上。」
「臣不知。」
「只是朕剛到此地,若連大將軍都敢當眾拂我顏面,朕如何統領邊境十餘萬戍守軍?殺人雖說不仁,卻是收歸人心最簡單的方法。」
我猛地灌下一口酒。
「朕實在是太想為五弟報仇了……太想了……」皇帝喃喃道。
這烈酒果然辛辣無比,剛喝一口便渾身都開始發熱;舌頭像被刀子割過幾遍,口中若有一團火在燒……
我又仰頭喝了一口,然後吐了出來。帳外的侍女急急忙忙地拿著銅盆進來接住,又急急忙忙地退下了。
「你可以走了。」
「胡人襲營了!」
剛睡下不久就聽外面一片嘈雜。我走出帳子,周圍火光四起,夾雜著砍殺的聲音。來不及多想,翻身上馬衝著中軍帳疾馳過去:皇上初次親征萬不可出什麼差錯,何況只有他能幫忙尋找先央殿下。
先央殿下。
胡人已經衝進大營,沒有任何準備的漢人士兵如同待宰羔羊一般脆弱。
親兵營在我走出後不久後被一截燃著火的木頭砸中,裡面是我才相處幾天的同僚。士兵們尖叫著逃跑,卻逃不過身後的馬刀。
皇帝並不驚慌,拿著一把長劍與四五個胡人對峙。馬長嘯一聲切進了戰圈,我一把把皇帝拉上馬,腿一夾,馬又飛奔而出。「胡人已經衝破了軍營,按時辰來看應該已經衝進城裡了,」我解釋著,「現在進城無異於自投羅網,唯一的辦法是逆其道而行往草原去。」
皇帝沒有說話。我回頭一看,他竟已身中數刀,連口中都湧出鮮血,伏在我背上暈了過去。
「你可知道,」皇帝咳嗽了兩聲,「這是朕第二次出宮這麼遠。」 他脫了鎧甲,仰面躺倒在地上,入眼儘是漫漫星海,無數點星光閃耀得刺目。
「歸兮!歸來去兮!」
夜已深。馬跑得奇快,片刻後身後大營的火光已經消失不見。我仍不敢停留,直到馬一蹄踏空跪倒在地把我們都摔了出去。
皇帝的傷並不十分嚴重,只是傷口繁多,這才傷至吐血。草原上沒有太多可供療傷的草藥,我簡單包紮了一下,幸而躺下不久皇帝就悠悠醒轉。
「朕不是個好兒子,不是個好哥哥,不是個好皇帝。」皇帝沉沉地閉著眼睛,「朕失了父皇,失了二弟,現在還要失國了。」
「皇上不要再說這些話了,」我趴在地上仔細地聽著,「有狼!」
「還不止一隻,」皇帝探出手抓住了他的佩劍。
我站起身,正色道:「國之所以稱之為國,正是因為國中每一人都乃國之強梁,只要還有一人,國便未失。」
四面山坡上突兀地閃現出一雙雙碧綠色的眼睛,黑夜中如同冥冥鬼火。
「臣為皇上親衛,故即使今日葬身狼腹,只要能留得皇上一命,臣也不會有半點惜命之意!」
「好啊好啊......」皇帝靠著土坡坐了起來,眼睛仍舊閉著。
狼從四面八方撲了上來。
一時間天空都有被遮蔽之感,星辰都暗淡了一剎。
草原的狼是可以作為部落圖騰的存在,貪婪而且兇狠。舉起的劍眨眼間被咬住,後繼而來的狼更加肆無忌憚地將我撲倒……
閃爍間眼角瞥見皇上並未被狼群圍住,有一道銀光划過……
——皇上與先央殿下真像!
我爬起身。皇帝跌坐在一旁,肩膀上的傷口裂開了,汩汩地冒著血。遠處有一具雪白的狼屍被一把長劍釘在山坡上。
皇帝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那是狼王。」擺擺手拒絕了我的攙扶,他又停了半晌,「你睡了一天有餘。胡人的探子從軍營那邊過來路過了幾次,不過並未停留。」「雖說不知那邊情況如何,但回去也有失妥當。」我一邊說一邊執意幫皇上包紮,他猶豫了一下也就沒有堅持。
狼群退去了,狼王的屍體讓我和皇帝盡數飽餐了一頓。皇帝擊殺了狼王驚退狼群,但我的身上也是布滿了抓痕和咬痕,小腿上的傷裂肉見骨。
我們兩個人都仰面躺倒在草原上。茂盛的草原有一種馥郁的香氣。
「你找的不是先央。」
「什麼?」
「朕就是先央。」
轉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先央,卻並不是外人所傳的皇帝次子。老皇帝因為我與太子極像便收養了我,對外稱我是太子的二弟。
其實我是太子的影。
若太子是無盡的光明,我便是極致的黑暗;我是承載他的影子,我的存在只是為了他的璀璨。
太子是帝國的繼承人,所以我只需保他坐上那個王位。
那天的夜很黑,雲也壓得極低。流殤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御花園中曲折前行。
「我會保住你,」他的聲音在風中吹散,一遍遍地重複,「我會保住你的。」
快到立月亭了,流殤突然手腕一甩把我摔進了徑旁的竹林中,自己沖了進去。
他在幹嗎?我的頭磕到了碎石上,有點發懵。
後邊的衛兵很快追了上來,包圍住了亭子。懷王在衛兵的簇擁下緩步走進亭子。
「蘄州懷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流殤雙手抱拳,「不知到此所謂何事?」
懷王接過衛兵遞過來的劍仔細摩挲著,目光專注,「不瞞太子陛下,本王此行就是為了陛下這個皇位。」
「哦?」流殤哈哈大笑,「既然如此,那便拿去好了!」
「可是,若陛下尚在人世,本王的皇位又怎能坐得踏實呢?」懷王在劍尖屈指一彈,劍發出了「錚」的一聲脆響。
「你覺得你可坐得上去?」流殤面帶笑意,「既然如此,為何不動手?」
他想救我!他想讓我……坐上王位!可……站在亭里慨然赴死的人理應是我才對!
我想起從前父皇漠然的聲音,連空氣都被凍住。
「他若死了,你不可獨活。」
「住手!你們要找的人是我!」我沖了出去,結果絆倒在地。
懷王皺眉:「帶上來。」
兩個衛兵架起我扔進了亭子,我腿上無力,撲在地上,嘴上不停的說:「我是太子,我才是太子……」
懷王抬起頭看著流殤:「你可識得此人?」
流殤重重地「哼」了一聲:「此人無半點皇室之風,竟還口稱太子,實在是有辱皇族臉面!該殺!」
我的頭被衛兵踩在地上,泥土的腥氣和竹子的清香衝進我的鼻子,那種感覺……似乎是忽然間就墮入深淵。
我閉上了嘴。
懷王已經失去了耐心:「太子,今日本王必殺你!無人能阻!」
「呵呵,」流殤笑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懷王,你信不信我還會回來?」
我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濺到我的脖子上。
那是我哥哥的血。
那是當今太子的血。
「其餘的都是無甚不同,」皇帝顯得十分疲憊,「朕的哥哥死了,不過無人知曉;朕當上了皇帝。」
我的才華從未亞於他。但他是太子,所以他的才華必定舉世無雙。而我的價值在於我的身上有幾分像他。
二十歲的時候,父皇與契丹議和,共抗匈奴。為表誠意,父皇將太子送去契丹當質子。世人稱頌父皇有大才,為國而舍己,誰又知道被送去契丹的是我先央!六月之後匈奴被滅十六部,發誓永世不再進擾中原。可這六個月我在上京被那些契丹人指指點點如同過街之鼠!
身為一國皇子,竟淪落至此!
那段時間我常想,若是在此地的是他流殤,又怎樣?
只因他是太子。
所以那夜他吐出那句「該殺」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到,若是此地被殺的是他流殤,又怎樣?
於是我閉上了嘴。於是他死在了懷王劍下。於是一切順理成章。
我當上了皇帝,我得到了他的一切。從那之後,我只是我,我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流殤。沒有人可以命令我,沒有人可以超越我。我的才華舉世無雙,我的王土直至天涯之邊。
後來我常常想到,若是那夜死的是我,又怎樣?
不會了,我的哥哥已經死了,他為我而死,連屍體都已發冷,連血液都已凝固。
「那為什麼懷王不殺了你?」
皇帝背對著我,沒有回答:「朕是次子先央,是天子先央,可你又是誰?」
太陽正遠遠地升起。皇帝轉過身,目光如電:「你是誰?」
「我是……」
「你說你當日與手下拼酒,可你喝軍中的酒一口便吐;你說你是從前的親衛隊長,可你連狼群都抵擋不住,甚至連一隻都沒有殺死,」皇上娓娓道來,聲音很輕,仿佛在我身邊耳語,「還有,朕從來沒有親衛隊。」
「你究竟是何人?」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我感覺到有些我信以為生命的記憶突然變得模糊,一點點變得脆弱繼而崩潰。現在我所尋找的先央陛下就站在我面前,可是我究竟找他為何?[a4]
另一方面,他說的又可是真的?為何懷王當時不斬草除根?
我是誰?
「臣不知。」
皇帝轉過身來,身後是燦爛的朝陽:「既然你不知,便盡你所能去尋!」
「理當。」我單膝跪地,身上一陣陣地無力。
我是誰?
遠處有馬蹄聲漸近。抬眼看去,那是個胡人裝束的人影,衣上沾著新鮮的血液,還有被火燒灼的痕跡。竟是因為傷勢過重而將自己綁在了馬上勉強前行。
皇帝前行幾步,這才看清那胡人沒有左臂,傷口處淺淺地繞著幾圈繃帶。皇帝跨前,側身,一劍斬在馬腿之上。馬悲鳴一聲,前腿跪地。那人猛地被甩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眼見是不活了。
我提劍上前將那人的身體翻了過來。他的臉被血污糊住,面容看得不甚真切;腰間別著把卷刃的馬刀,刀身幾乎被斬斷。
「這是個傳信兵,從軍營那邊來,往胡人大營去,」皇帝從那人懷中抽出一封信函,「空白的?」
「他的人已經說明很多。看起來昨夜胡人雖然襲營成功,卻也付出了代價。可是胡人不僅不退兵,卻派人來求援……」我頓了頓,「只怕胡人對此城,有必取之心!」
遠方軍營隱隱有煙塵升起。
皇帝抬起頭,「朕要回去。」
「可現在敵情未明,此刻回營不若是自投羅網。」
「朕是皇帝,那些是朕的軍隊,」皇帝拔出插在地上的劍,「朕要帶領他們出征。」
司徒龍本是此邊境小城的城主。當夜胡人襲營後城外大營被破,皇帝失蹤,大軍只得退回城內駐守,元氣大傷。一幹將軍群龍無首,有的提議直擊胡人主營,有的提議就地防守,有的提議與胡人議和,商議了大半夜也沒得出個結果。恰在此時司徒龍步入中軍帳,一句「你們都反了嗎」震懾群將,被推為主帥。
第二天寅時胡人又發起攻城戰,兩方在城牆上持續拉鋸。司徒龍下令從城牆上倒下火油,弓箭手以火箭引燃,霎時間城牆周圍頓成火海,這才驚退胡人大軍,眾將士紛紛拜服。
「皇上究竟去了哪裡?」司徒龍一直在思索,「若是為胡人所殺,為何胡人沒有風聲傳出?若是未死,為何不歸?如此長久下去軍心不穩,大患啊。」
「報!」一個衛兵沖了進來,「胡人在城牆下叫戰!」
「嗯,隨我上城樓!」
城牆下胡人大將左手持重盾,右手持巨斧,身後是一排排整齊的胡人騎兵,人和馬都身著黑色甲冑,看上去甚是壯觀。
大將策馬向前道:「你們這些縮頭縮腦的龜孫子,你們的長官都去哪了!你們的皇上呢?莫不是躲在帳里不敢出來吧!」
城樓上的士兵手持長矛,一個個用憎惡的眼光看著大將,卻無一人敢接話。
「咻——」
有弓箭手彎弓搭箭射向大將。大將狂笑著舉起重盾擋住:「就這點放冷箭的能耐?哈哈哈真是讓人掃興!」
「我是北方戍衛軍臨時長官司徒龍,」司徒龍同樣身著白色甲冑,高高立於城樓之上,「匈奴屢屢侵犯我中原王土,看來是忘記你們父輩的教訓了!」
大將嘿嘿一笑:「父輩什麼的我不知道,只是你們的皇上躲躲藏藏的不出來,莫非是趴在哪個妃子的肚子上起不來了!哈哈哈……」
胡人軍陣里頓時傳出一陣粗獷的笑聲。
「咻咻咻」又有幾個弓箭手氣不過一一放箭,大將揮舞著重盾一一擋下,卻絲毫不顯吃力,「你們漢人也就這點對付女人的本事,在我們這裡可絲毫不頂用!」
司徒龍擺手制止了其餘的弓箭手:「皇上真龍之軀,怎能親自來見你!我只此一句,你匈奴何時退兵?」
「待此城破,我自然退兵!我也只此一句,你漢人可敢出城一戰!難道你們漢人都是些孬種不成!」
胡人軍陣後方忽然傳來一陣騷亂。只見軍陣中間讓出一條道,一個胡人騎兵直衝到陣前。大將還未回頭,那騎兵就一劍刺入大將後心;再拔劍,大將小山般的身軀轟然倒地。那騎兵脫下頭盔,露出了皇帝剛毅的臉。
「朕就在此地!隨我殺!」
城門中開,準備許久的漢人騎兵如出籠猛虎魚貫而出,咆哮著沖向城外敵軍。
胡人一潰而散。
大戰將臨,將領喊的若只是「給我殺」,則其軍可倍而破其敵;喊的若是「隨我殺」,則其軍可半而破其敵。一字之差,千里之別,實是妙哉妙哉。
行了大半日光景,中途又殺了三兩匈奴探子,遙遙看見胡人騎兵在城樓下列陣。皇帝衣裝都已破損,換了一身胡人騎兵裝束,騎著高頭大馬,分外精神。
「胡人包圍全城,破城還需些時日,但進城也不可行。」
皇帝頷首:「兵不厭詐,現在朕只是胡人一騎。」
他一邊喊著「中計了!」「漢人破營了!」一邊往軍陣當中疾馳。胡人見他傳令兵的打扮,又聽軍中大營被破,一時陣腳大亂,也顧不得請示大將就自動讓出一條道路,這才讓他得手。
中軍帳中聚集了不少將領,見我進來都抬頭望我,惟有皇帝視若無睹,頭也不抬:「坐朕旁邊吧。」
帳中只有皇帝左首有一石凳,我也不避諱,就此坐下。
「此次進犯,匈奴聯合突厥、鮮卑、契丹大小十餘部落,號稱五十萬大軍誓取我中原。這些天攻城的隊伍,只是其中少之又少。」皇帝這才抬起頭,環視一周,「匈奴王帶領的主力兩日後便可兵臨城下。此城雖然不是唯一防線,卻聚集了全國精銳兵力。前兩日的襲營損失慘重,不過尚可彌補。」
司徒龍站起身一抱拳:「啟稟皇上,不知我軍是出城迎敵還是依城據守?」
「胡人鐵騎習於野外作戰,善於長途奔涉。朕以為應先依城據守,以城中器械之利、地勢之險挫其銳氣,待到其攻城疲乏,便出城退之,諸將以為如何?」
「理應如此。」司徒龍信服地坐下。
「全軍備戰吧。」
再轉
這一日全軍都動員起來,城中人家的糧食等物資被緊急抽調集中調配,城牆周圍被劃作戰區,百姓都被疏散了出去。城中青壯年也幫著布置城防,乾得熱火朝天。
夜晚實施了宵禁,一隊隊衛兵手持火把防備著胡人的探子夜襲。這兩日的事情極多,好不容易靜下來,我卻難得地睡不著。皇帝的親衛營上次被砸,如今只餘下兩三人,歷經生死後也都變得沉默寡言。我實在悶不過,就走出帳子。
月並不明,星也稀疏。
「實在是沉悶的天。」我搖了搖頭。
「親衛大人怎麼還不睡?」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來者是城主司徒龍,「居然有如此心情賞月。」
「風雨欲來,」我應道,「賞月正因心情難以平復。」
「大人常隨皇上左右,沒經歷過如此大戰也實屬正常。」司徒龍一身便裝,「此次大人救駕,有大功啊。」
「這本是我親衛的職責,城主大人說笑了。」
「話雖這麼說,但你也功不可沒。只是請問大人救出皇上後為何要往胡人大營而去?」司徒龍直盯著我,目光如刀。
「我並未去往大營,只是城中混亂,當時回城皇上未必安全,往外也是無奈之舉。」
「哦?那為何耽擱了一日?」
「我和皇上被狼群所圍,我重傷昏迷,幸好皇上一擊擊殺狼王驚退狼群。」
「這麼說來,倒是皇上救了你?」
「當時情勢危急,哪還顧得什麼誰救誰!」我漸漸有些不耐,「城主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親自去問皇上!」
「哼!皇上回來後便稱病不出,我也只是一片好心,親衛大人勿要誤會了。」
皇上本來就有傷,後來又殺狼王,除胡將,稱病也是正常。我也不答話,只是抬頭望天。
「有刺客!」忽然聽見有人大叫,我與司徒龍對視一眼,默契地沖中軍帳跑去。
到的時候帳子已被衛兵圍了個水泄不通。看到我們兩人來了,衛兵連忙讓到一旁。
「怎麼回事?刺客呢?」司徒龍拉過一個衛兵。
「刺客從帳子裡出來之後跑了……皇上不讓我們進去……」那個衛兵慌慌張張,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到。
「都散了吧。」皇帝的聲音傳出來,「司徒,你們二人進來。」
我和司徒龍又疑惑地對視一眼,俯身走進帳子。
「若是用你前兩天的方法,火油可支持幾天?」
「這……實不相瞞,城中火油並不多,前幾日也是臨時抵擋,若是持續地燒下去……不到一日便會告罄。」
「糧食可有餘?」
「糧食短期內不會有問題,但若是胡人與我們僵持……」
「若是你來守此城,可有把握?」
「四日不失。」
「若是你出城迎敵,勝率幾何?」
「四日後出兵,五五之分。」
「若勝,軍隊還余幾何?」
「十不存一。」
進帳後皇帝與司徒龍便自顧自地問答起來。皇帝傷未愈,斜靠在椅上,眼睛半閉。
「你下去吧。」
司徒龍施了一禮就此退下。
此時已是後半夜,外面漸漸安靜了下來。
「朕要死了。」
「怎麼會……」我震驚地抬起頭。
「那刺客武功不俗,匕上又塗了毒,」皇帝咳嗽了一下,「沒想到朕想給五弟報仇,卻落了個和他一樣的下場。」
「我去通知各位大人及早做好準備……」
「不可,」皇帝坐正了身子,「北方戍衛軍上次襲營以來,連日戰鬥,若是放出消息軍心不穩;各地王侯自懷王伏法後便對皇室懷有戒心,讓他們增援更是痴人說夢;此時若是失了軍心,則大勢盡去。」
「那……」
「明日匈奴王就到城下,他必定會叫戰,如若我們屢屢避戰則士氣動搖。」
「皇上萬萬要以龍體為重!」我鄭重說道。
「罷了,」皇帝把玩著虎符,「今日找你並不是說這件事。」
「你可還記得外人所知的那夜是怎樣記述的?」
我思慮了一下,答到:「是年,先皇病逝。蘄州懷王率兵入宮,先皇次子先央死於叛軍劍下。東海有奇人,名曰梓崖,與太子有過命之交。太子遂尋其幫助。又三月,太子流殤起兵平叛。懷王被圍太極殿,當場伏法。次日,太子登基,定年號尚央,大赦天下。」
「梓崖,你真的不記得了?」
合
月色如水,夜色已深。
「讓我進去!」
「太子已經睡下,公公可否明日再來?」
「讓開!這可是關係國之存亡的大事!你一個小小的奴婢負得了這個責任嗎!」
門口的小侍女被推開了。王公公喘著粗氣衝進了寢宮,雙腿一曲跪在了地上:「太子陛下,快去乾清宮!事不宜遲啊!」
流殤有些不悅:「王公公,深夜到訪,有什麼事不能明日再談?這去乾清宮做什麼?可是父皇的旨意?」
王公公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俯到流殤耳邊,聲音都似已顫抖起來:「皇上……駕崩了。」
流殤腦袋好像霎時間炸開一樣,整個人忽然間都昏昏沉沉的,一路上王公公說的什麼登基、遺詔也聽不進去。父皇死了?父皇真的死了?就這樣?
左腳剛踏入殿門,就有一個小宮女急急忙忙地跑來:「不好了,懷王帶著三千親兵破城了!此刻已經包圍了皇宮!」
「先央!快去找先央!」流殤一下子清醒過來。
「來不及了!」王公公急得直跺腳,「太子您先去避一避,我去帶著御林軍與叛軍周旋片刻,接應先央殿下!」
跌跌撞撞地出了幾層宮牆,走進了御花園。夜晚的御花園別有情趣,但流殤卻是沒有欣賞的閒情逸緻。跨過小溪,繞過假山,他也不辨路線,只是一味的往前走。在一片竹林里繞了幾圈,前面忽然隱隱約約有些許火光。追兵到了麼?他沉沉地想著。原來前面就是立月亭。他絆了一跤,也沒感覺怎麼疼,就又爬起來進了亭子,坐在石凳上休息,不知不覺就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過了多長時間?流殤感覺兩邊有人把他架了起來,他也懶得睜眼,就這麼被強迫著站了起來。
「你就是太子?」有個雄渾的聲音響起,還有兵器撞擊的聲音,「真是讓我失望。」
「你就是懷王?」流殤仍是閉著眼,「來此何事?擅闖皇宮,理應當斬!」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太子!」懷王譏諷地說道,「皇帝已死,如今又有誰敢斬我!不瞞太子,本王今夜來是專門為陛下來的。」
「為我?」流殤心下瞭然,「想要皇位麼?動手便是!」
「不不不,」懷王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奇怪起來,「動手的不是我。」
不是?那……
還未想清楚懷王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感到腹部一陣冰冷,繼而是無邊無際的劇痛。
一隻手撫過他的面頰,那是一隻怎樣的手啊!手指修長,細膩,同樣是冰冷,卻比臘月北地的寒風更甚。
手上戴著皇族專有的龍紋戒。
「先……央!」流殤痛苦地低吼。
「皇兄,你和我是多麼像啊,」響起先央不帶感情的聲音,「就好像人和影子。」
他感覺全身都漸漸地冷了下去:「為什麼要這麼做?」
「看來你還是不懂,」先央好像很惋惜似地說道,「是我要這皇位。」
「我與老皇帝其實非親非故,太子,你可知道他為何對外稱我是他的次子?」
「是因為你啊太子,我是你的影啊。」
「我要學習你的言談舉止,模仿你的音容笑貌,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替你去死,比如送去當質子,比如今天。」
「又有誰能想到今日是我親手殺了你了,皇兄?」先央得意地笑了,「若是我坐上了那個屬於你的位子,一定很有趣吧?」
「你要的,我都予你。」流殤虛弱地說道。
「皇兄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下面的那些大臣們會同意麼?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好好地做我的太子和皇帝啊。」
「何況,你真的甘心讓出這個位子嗎?」
「我……」
「別跟我解釋!」流殤話未說完就被先央暴戾地打斷,然後又被先央重重地一甩手抽翻在地上,「我為這個機會等待了多少年,休要在這裡說服我!」
流殤伏在地上,頭髮披散著:「你明明不是這樣的……」
「我一直是這樣,只是你未曾留意罷了,」
「皇兄,你真的留意過我嗎?」先央冷笑著,「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為什麼不再抬頭看看我呢。」
「我怕我睜開眼我心中的那個先央就不見了……他曾經陪我很長時間……」流殤的呼吸漸漸微弱,「為了留住他,我願永墮黑暗。」
他揮起手中早已取下的發簪,血混著淚水流出眼眶。
「很驚訝麼,」皇帝狂笑起來,「當時的太子竟然在他的弟弟面前自毀雙目,哈哈哈,還說是為了留住我!」
「那我呢?與你有過命之交?」
他隨性地擺擺手:「過命之交?當年流殤為我求得一瓶通脈丹,瓶中丹成三粒,丹品九轉。我服下一粒,以餘下兩粒請你梓崖道人算出老皇帝大去之期。哈哈哈,流殤也未想過,他長跪七天求得的丹藥轉眼間就要了他的命!」
馬在奔騰,我仍覺得太慢。皇帝的話在我腦中一遍遍迴響,久久不絕。
「最後是你負責處理流殤的屍體。我後來也想找你,卻是沒有找到。之後你居然親自找上門,也讓我很是驚奇。」
「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也不知道你用什麼道術使自己失憶,不過若是你是在城郊醒來的,那麼通脈丹也在那裡吧?此丹可解百毒,醫百病,應該也可以恢復你的記憶?」
即使是這樣快馬加鞭也用了一天有餘才趕到帝都。依著模糊的記憶走到我醒來的地方,那裡早已是雜草叢生。
在一片荒野上,只有那一片雜草叢生。
通脈丹是上古奇丹,藥香哪怕泄露出一絲都可以創造無限生機。
我幾乎把草全部刨了個乾淨,才看到一個小瓶。瓶中有丹兩粒。
若是我一醒來就服下此丹會如何?我想著,取出一粒丹藥服下。
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
風起。草原上頓時翻滾似波浪,一排一排盪開,煞是迷人。
兩個人,兩騎馬,就這麼對峙。
「等了你四天才出來,想必你也知道這城也快守不住了吧?」匈奴王的聲音有些低沉,頭盔下看不清面容。
皇帝的聲音則有些嘶啞:「朕的父皇為了這片疆土耗盡心力,朕的五弟在這片土地上中了毒矢,現在輪到朕了,自然不會退縮。」
「我聽聞你殺了我匈奴先鋒大將,只怕現在還是重傷之軀吧?」
「一戰便知!」
「好膽!」匈奴王贊道,舉著手中的大戟沖了上來。皇帝面無懼色,揮槍前行。兩匹馬都是百里挑一的汗血寶馬,此刻如離弦之箭般沖對方撞去。馬未至,兩人不約而同地躍起,手中的兵器直指對方的要害,速度居然比馬更甚一籌。
這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只見皇帝槍尖一顫,竟是在空中變式,手腕一動將大戟挑開。奈何匈奴王之力遠超常人,大戟發出一聲嗡鳴卻是紋絲不動,下一刻就從皇帝腹部透體而過;皇帝的長槍也是穿過匈奴王的肩膀,幾乎卸下右臂。
兩敗俱傷。
「怎麼回來了,」皇帝咳出了血,「想起來了?」
我沒有理會趴在地上的皇帝,而是走向遠處的匈奴王,一刀斬下他的頭顱。
「我是來殺你的,」我扔下刀,這才轉身向他走去,「有一件事你錯了,我確實和太子有過命之交。」
「來吧,」皇帝抽出了佩劍扔給我。
「我早就死了,在那夜他自毀雙目的時候就和他一起留在黑暗裡了。」
尚央元年,新帝親征,斬匈奴王,退胡人大軍五十萬,戰死北地。
「承蒙太子陛下救命之恩,梓崖願為太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幫我去保護一個人吧。」
「誰?」
「皇帝次子先央。」
「他要的,都予他!」
有的朋友看完後說這部小說有點像張藝謀的電影《影》,但是作者在創作時《影》還沒上映。只能說是一種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