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是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時代,但也是思想最活躍,思想家、哲學家滿地走的時代。時局混亂,但亂世出英雄。那個時代的「士」即知識分子們,獲得了空前的自由,他們不再被束縛在土地上,不再側身於某個君主或公子的府上,而是隨著時局的變化,乘著風雲際會的時代大潮,今日朝秦,明日暮楚,文士們憑著智慧,可以一朝為相。武士們憑一腔熱血和武功士為知己者死。那是一個熱血沸騰的時代,只要你有才能,只要你有意願,再加上一些努力和機會,大機率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實現中國人的理想。
春秋時代,諸子百家蜂起。儒家汲汲於國家的治理,夢想建立一個仁政與王道理想的大同世界。孔子周遊列國遊說諸侯終無所獲,晚年回歸研究文化,用另外一種人生的努力實現人生價值。孟子同樣遊說諸侯終無所獲,但他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猛精進的進取精神,晚年著書立說,不僅挽救了儒家下滑的頹勢,還讓自己以後成為了儒家的「亞聖」。
墨家同樣是熱情的救世派,雖然他們強烈反對儒家的厚葬和禮樂制度,但同樣渴望建立一個「兼愛」「 非攻」的世界。法家、兵家、陰陽家雖然主張不同,但他們都熱情地投入到社會之中,渴望用自己的學說,建立理想的社會。他們都是熱情的入世的一派。
而道家則有點冷有點酷有點異類。儒家法家等禮讚歌頌文明,但道家憎惡文明。他們看到的是人心的淪喪,是文明的異化,是羅網,是人類無處可逃的命運。他們不關心政治,只關心人類,只關心如何完善自我,尋找心靈的自由。
道家的創始人老子,屬於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思想家。他以為道乃天地之源,道是推動宇宙萬物運行發動的絕對力量,也是人類社會的總依據。道的表現形式是道法自然,而人也要道法自然,這樣就要做到清靜無為。但老子並非不關心社會,他希望人類能按照道法自然的原則,行無為之政、為無為之事,而最終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建立一個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的社會。說到底老子仍然關心社會與政治,他是半熱半冷的思想家。
而莊子,似乎是在整個戰國思想家當中最冷的一位。當諸子百家的思想家們背起行囊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穿著草鞋,衣衫襤褸的莊子卻悠然自得地在濮水之濱釣魚,他能感受到魚翔淺底的自由;當諸子百家的思想家們到處遊說諸侯,謀取個人功名富貴的時候,莊子卻幽默地拒絕了來自楚國使者的邀請,使者邀請他去楚國為相時,他卻說自己寧願做一個在泥里打滾的烏龜,也不願意做死了被蒙上了紅綢子,擺在祭台上的死龜;當莊子到魏國去,魏國的國相惠施害怕莊子來搶他的位置,派人在城內大肆搜捕他的時候,莊子卻大搖大擺地自投羅網,並告訴老朋友惠施,榮華富貴不過是自己眼中的死老鼠肉而已,而自己是飲風餐露棲居梧桐的鳳凰,根本看不上這些。
於官位,莊子很冷淡;於貧困,莊子卻很坦然。他一生貧困交加,居住在陋巷,面黃肌瘦,以編織草鞋為生,曾經穿著破衣爛衫去見魏王,魏王曾經問他何以困頓如此?莊子則淡然作答,他只是生活上的窮人,而自己則是精神上的富人。
莊子一生都在探討靈魂自由和精神逍遙的哲學。莊子是冷靜的,甚至是冷酷的。當別人興奮地張狂地追逐物質世界的榮華富貴的時候,莊子卻躲進世界的角落,冷眼地看著如螻蟻般忙碌的人們,然後冷笑一聲;當別人蠅營狗苟摸爬滾打在名利場的時候,莊子說,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那些富貴利祿,不過是蝸牛觸角上的蠅頭微利而已。
莊子慣於冷眼看世界,慣於冷笑一聲,然後在蝴蝶的夢中幻想自由。這種自由是拋棄了一切慾望,是放下了名利心,是放下了一切執念,直至忘記了自我,忘記了生死一切無所待的逍遙。無論是對待貧窮還是生死,莊子都能看得開放得下。他問河間侯借米,河間侯說沒有問題,等我收了租給你三百金,還是不要還的那一種。莊子笑著說,我就是車轍里的一條魚,我要的是斗升之水,我等不來你去引來西江之水,你就到乾魚鋪裡面去找我吧。
莊子快要死了,徒弟們商量著厚葬他。莊子笑著說乾脆就把我扔到樹林裡就可以了,徒弟們說這樣你會被鳥獸吃掉,莊子說把我埋在地里,也是被螻蟻吃掉,那為何要厚螻蟻而薄鳥獸呢?能夠在臨死之間說笑話的人,絕對是一個幽默大師,而幽默不是為了取悅別人,而是平靜自己的心靈。
莊子的文章充滿著浪漫的想像與狡猾的故事。他相信語言是有限的,無法準確地把握世界的實質,於是他就講寓言故事。他說大鵬扶搖九萬里其實並不逍遙;他說最好的鬥雞是呆若木雞;他說朝三暮四其實是說萬物的同一性;他說庖丁解牛丁其實講的是養生理論,他說運斤成風其實說的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最難得。他的智慧與狡猾,全在那些奇妙的寓言中。所以,與莊子對話相當燒腦,而惟其如此,方見其思想的深邃。
與諸子百家的急赤白臉闖世界不同,莊子大概是置身事外的外星人。莊子所站的位置大概是銀河系是太陽系,他看問題的高度、深度與廣度無與倫比。他相信齊物與齊論,也就是說,世界上的山川河流相同,人生的是非榮辱相同,因此追求富貴無意義,樂生惡死無意義,爭論是非曲直無意義,因為一切都是道的產物,源於道而歸於道。唯有放下一切榮辱是非,放下一切羈絆,心靈才能自由,才能達到逍遙的境界。不是外星人,莊子如何才能達到如此高遠而與眾不同的境界?
在逍遙遊、齊物思想的基礎上,莊子提倡的是遊戲人生的態度。此遊戲人生不是消費自己玩弄別人,而是帶著一種審美的無功利的目的去對待人生,如同魚兒游於水底,如同蝶兒翻飛花叢,幻想一種無拘無束無所依賴的生活。縱然我們離不開物質世界,我們依然可以「物物而不物於物」做物質的主人而非物質的奴隸,從而讓自己逍遙自在。
但人生永遠無法擺脫物質,人生也永遠無法自由,因此莊子的逍遙遊只是一種美好的幻想,但幻想於人而言永遠美麗,於哲學而言,永遠是人類的終極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