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戒毒所拒收的吸毒者:毒品只是一種治療孤獨的藥物

2019-12-17   毒言毒語

39歲的蘇明(化名),是廣東某市一位有21年吸毒史的老「毒蟲」,本是家境殷實的「少爺仔」,自從沾染毒品,他就變成了「白粉仔」,長期以來,他通過偷竊、販毒等犯罪籌集毒資,在檔案中留下了46項犯罪記錄,卻因患有肺結核、脈管炎,無法被收戒、拘留。

網絡配圖,與原文無關

蘇明並非孤本,在當地共有患有特殊疾病的吸毒人員有2586名,其中1348名長期遭戒毒所拒收,1069人遭拘留所拒收,169人遭看守所拒收。監管場所沒有困住他們,他們卻成為慾望的「囚徒」。由於得不到有效治療,平均每半年時間,他們中的其中一個便會被抬入殯儀館。

蘇明在房間用嘴拔起注射器的活塞,準備注射毒品

2015年6月10日,39歲的蘇明準備迎接新的人生:做一個正常人,打工掙錢,治好自己的病,照顧兩個女兒。他還做出一個不尋常的決定:通過媒體曝光自己21年吸毒、偷竊等灰暗經歷,喚起社會對「病殘吸毒人員」這個灰色群體的關注。由於擔心遭到其他「道友」的報復,蘇明還手寫一份《委託書》,承諾死後將遺體捐出,用於科學研究或其他用途。

「曾經犯的罪,要在光明之下,得到公平的審判。」蘇明在筆記中這樣寫道。

從「少爺仔」到「白粉仔」

1994年10月31日,因無聊、好奇,穿著喇叭褲的山塘「小少爺」蘇明在朋友家第一次吸毒,那年,他18歲。「很苦,難受。」蘇明記得,自己翻腸倒肚吐了一地。但隔了幾天,又開始想念那味道。這樣,蘇明染上毒癮。

不久後,蘇明被警方抓了現行。送入戒毒所強制戒毒一個月,重獲自由後,前往外地打工時,他再次復吸。因為家庭情況比較好,蘇明不缺錢花,整日無所事事,還專門僱人從家鄉往打工地「帶貨」,每個星期抽掉價值3000元的毒品。「無聊就吸毒,一天扎自己好幾下。」

漸漸地,他徹底從浪蕩的「少爺仔」變成衣著邋遢,面容瘦削,渾身散發著奇怪氣味的「粉仔」。洗澡時,蘇明瘦弱的身體對比前幾年的證件照,樣子相差甚遠。

蘇明在「道友」家中注射毒品

上世紀90年代正是吸毒之風愈演愈烈之際。據統計,2002年我國有涉毒縣(市、區)已達2148個,包括廣東在內的11個省份,涉毒的縣(市、區)超過90%。

按照蘇明的說法,他是當地最早的一批吸毒者,就在那時,從一些偷渡到香港做生意的人手裡買來毒品。1997年至2008年,蘇明輾轉廣東多個地方,打工,辭工,吸毒,復吸……漸漸地,蘇明從形象到生活都徹底改變。

蘇明倒賣疑似被盜單車,以此賺錢,他覺得這樣做相比直接偷車心裡好受一點。

2015年5月7日,像無數個平常的日子一樣。蘇明將一部偷來的單車賣得150元,換來3克白粉。他的頭髮蓋過眼睛,臉色發白,像一塊被削過的石頭,眼眶深陷。

蘇明的家是一棟2層半高的自建樓,牆壁上遍布霉斑。樓下客廳里,兩個女兒正在看電視,動畫片《熊出沒》。蘇明把剛剛弄來3克白粉,捏在手心裡,順著樓梯快步走向天台。兩個小姑娘抬眼瞟了一眼,視線很快落回電視上。

天台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複雜味道。蘇明掏出0.25克重、尾指頭大小的白粉塊,掰成兩半,緩慢地放入針筒里,又將針尖伸入茶杯,抽上一點茶水,使勁甩甩。

然後,他熟練地褪下褲子,右手握著針管,左手在布滿上千個針孔的腿上慢慢摸索。因為長期吸毒,血管逐漸萎縮,遍尋不見,他也只是慢慢悠悠地搜尋著。

由於長期在手腳處通過靜脈注射毒品,蘇明的手掌關節開始畸變,腳腕處出現腐爛

十分鐘後,蘇明眼睛一亮,用嘴夾住針管,雙手摁住小腿中部一處不放,插進針管,將黃色的「藥液」推入。

46項犯罪記錄

買毒品的錢,大多是靠偷竊、販毒搞到的。對此,蘇明並不諱言。他長期依靠偷竊、販毒賺錢,錢一到手,馬上就拿起換取毒品。

蘇明房間的椅子上放著毒品和吸毒工具

2011年7月,蘇明被幾位「道友」拉去偷水管。幾個人在工地旁晃悠了兩個小時,猶豫著不敢下手。蘇明記得,自己當時渾身冒冷汗,還尿急。

「後來心一橫,想著無非就是被抓,又不會關很久,就和他們搬走了工地里50多斤重的水管,賣了120元,一人分得40元,轉過身就買白粉去了。」

此後,蘇明一發不可收拾,認了師傅學習偷車,兩人一組,一人開鎖,一人推車,「幾乎將家鄉偷了個遍」,贓車轉賣後換來毒品。一輛中檔的摩托車可以換4克毒品,一個星期偷兩輛,8克毒品就到手。

後來,蘇明開始單幹,背著一個大袋子在街上晃悠,裡面裝滿螺絲刀、扳手等27件工具——「因為什麼都偷,所以什麼都帶」。有一次,他們實在沒找到好的下手機會,經過居民樓時,扒下小孩子的衣服就跑。

蘇明很清楚自己的「優勢」。長期跟「道友」共享吸毒工具,蘇明感染上肺結核和脈管炎。蘇明覺得這種「優勢」不能被浪費,哪裡有值錢的東西,哪裡就是自己的提款機。就這樣,抓了放放了抓,蘇明在檔案中留下46項犯罪記錄。

「道友」之死

「偷了吸,吸了偷,錢來得快,花得快,死得也快。」蘇明心裡很清楚:即使跑得出法網,跑不出死神的魔爪。

「每個有病的粉仔頭頂都懸著一個計時器,時間一到,這輩子就差不多了。」這些年,蘇明送走了不少「道友」。有的人,前一天還跟他窩在一張床上,用著同一個針筒,第二天就沒了。

圾桶里丟棄著重複使用過好幾次的注射器

蘇明記得,有一位「道友」患了愛滋病,病發時,滿床被單都是血。「我每天給他洗被單,從家裡偷菜,放電飯煲里煮給他吃。那天,我照常把菜放進電飯鍋,卻忘按開關。後來,他喊痛,我出去給他買藥……"

半小時後,蘇明回來,看到「道友」坐在床上,耷拉著頭,死了,但鍋里的菜還是生的。

但在死去的「道友」里,蘇明印象最深的是陳堅。2011年的一天,蘇明如同往常到陳堅家拿貨,卻見他躺在床上,右手被冰袋纏住,臉色慘白,他知道,這是大動脈爆了,離死不遠。

蘇明上前摸了摸陳堅的臉,又轉身去安撫兩位老人。轉身回到房間,再伸手一碰,冰涼的感覺竄到身上。

陳堅的妻子收到通知後,託人送來500元。蘇明和另一位「道友」,用白被子包住陳堅,一人一邊將其拖下樓,送到火葬場燒了。

陳堅死後,蘇明對改變的渴望愈發強烈,但他始終無法擺脫對毒品的依賴。糾結時,他想找人傾訴,身邊卻僅有搖頭晃腦的「道友」。無數次,他在夢裡與那些亡去的面孔相遇,自己成了他們其中一員,已然結束那紊亂的生命歷程,「嚇得渾身顫抖」。

「我不想就這樣死去,至少不要吸白粉死。」蘇明想起自己那些未竟的事業,想起像是活在夢裡的二十多年,想起自己從未盡夠責任的家人。

簽下「父女合約」

2012年,蘇明因偷盜摩托車被抓,在做筆錄時,辦案民警提起他的女兒:「你兩個女兒全指望著你,他們以後的路怎麼走,和你的作為脫不了關係,難道你想她們以後跟你現在一樣嗎?」

這番話讓蘇明感到一陣心痛,他流下了眼淚。

前妻留下的字條

「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你好自為之。」2009年,為買毒品,蘇明將家裡存摺的錢取光,妻子留下字條,離家出走,留下蘇明與兩個女兒。在兩個女兒眼裡,除了有蘇明這個「爸爸」外,她們還有一個「爹地」。

「爹地」是爸爸的哥哥,負責撫養她們,參加家長會;而「爸爸」則是個「壞人」,有時還會找女兒「借錢」,不能讓同學知道他。當然,「爸爸」的形象也不總是負面的。

不犯毒癮的時候,爸爸會在家門口教女兒騎單車,晚上為她們蓋好被子。蘇明想起,有次為大女兒蓋被子時,看到她眯眼偷笑。那一刻,蘇明感到作為父親的幸福。

這個在夢裡偷笑的11歲小姑娘,似乎在這「特殊」家庭中已養成了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學。她告誡妹妹千萬不要上樓到父親的房間去。每到周末,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軀包下了幾乎所有家務。想起女兒的懂事,再反省自己,蘇明總是羞愧難當。

每到吃飯時間,蘇明都將飯菜端到二樓的客廳吃,怕自己的病傳染給家人。

那天,蘇明當場向辦案民警承諾:以後不再偷摩托車,努力戒毒。此後,這位民警一直跟蹤蘇明的戒毒情況,還認他的兩個女兒當乾女兒,並經常接濟這個家庭。

這次相遇後,蘇明在筆記本上寫道:「毒品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隔斷復吸的21年間,我的靈魂銘刻了魔鬼的烙印,意志亦曾被其消磨殆盡,甚至曾經迷失本性。」

蘇明還與兩個女兒簽下一張「父女合約」:1、晚上10點前,爸爸必須回家;2、爸爸不准吸毒;3、爸爸不准偷別人的摩托車。

蘇明決心兌現自己不再偷竊的承諾。剛開始,他只是縮小了偷竊的範圍,只偷颳了發動機號碼的贓車。後來,他不再偷車,做起倒賣「生意」:將別人偷來的自行車轉賣從而賺取差價。

「你可能覺得我在自欺欺人,但這是有區別的。」對此,蘇明辯解。另一方面,毒品雖然不能一下斷絕(21年的毒癮,不敢貿然停止吸食),但他一點點地逐步減少吸毒劑量。

戒毒之路

2015年5月23日,做好準備的他開始正式戒毒,丟掉所有吸毒工具,每天只在家做飯給女兒吃。

在以前,這樣的情景只有在蘇明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出現。戒毒的日子裡,他每天在看書和做家務中度過。21年來,斷斷續續戒毒幾次都沒成功,他覺得戒毒一定要先戒掉心癮,打坐能讓他安靜下來。

2015年6月10日,蘇明用尿檢板顯示陰性,他的戒毒計劃順利進行了半個月。

戒毒的時候,蘇明喜歡將自己的寵貓放在肩膀上在屋裡走來走去,他說,吸毒的人最怕孤獨,有貓陪伴的夜裡不會太孤獨。

蘇明還承擔起一部分照顧「道友」陳堅父母的責任,希望以此「補償」社會。起初,他擔心自己「粉仔」的身份會被兩位老人排斥。

出乎他的意料,老爺子從床上爬起,眼神一亮,向他點點頭,「坐」。老太太則弓著腰,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從那時起,他時不時為他們洗衣做飯洗澡,在老爺子生病住院時,在病床前忙前忙後三天。蘇明的付出,老爺子看在心裡,談起他時,稱其為「忘年交」。蘇明說,這是他聽到的最高評價。

2015年6月21日父親節,蘇明上山,他站在高處,尋找著自己父親的墳墓。他說,以前自己是個「粉仔」,沒有臉前來拜祭父親,有一次他從遠處站了一個多小時,靜靜看一下他父親的墳墓,但始終不敢靠近。

蘇明左手臂上的「悔」字刺青是他為父親而刺

「老豆,我知錯了。」那天下午,蘇明在亡父墳前跪下,一邊燒著香燭一邊念叨:「人家說,我的出生是你一生中最驕傲的事情,你就算死了都在記掛我,我卻讓你失望。你放心吧,我再也不會做錯了。」

他說,之所以一直以來不敢來父親墳前是因為沒臉見他,今天戒毒了,我才敢挺起胸膛跪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