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月經貧困,集體失聲和形象失真才是流動女工最大的痛

2020-09-07     造就

原標題:比起月經貧困,集體失聲和形象失真才是流動女工最大的痛

近期,一張關於「散裝衛生巾」的截圖在網際網路上流傳開來。

截圖裡,三毛錢的衛生巾下面的「生活難」和「我有難處」的發言,刺激著無數觀者的神經。有的媒體甚至提出了「中國有六億女性『月經貧困』」這樣的觀點。

而對於隱秘在角落的中國流動女工來說,「月經困難」只是她們的其中一種難,集體失聲的她們有著更多難言的苦楚:

外界對她們到底有多少刻板印象?

基層流動女工的生育遭遇了哪些難以啟齒的痛楚?

同為流動女工的齊麗霞,創辦木蘭花開的願景又是怎樣?

在主流媒體里,關於我們的文字,大多來自學者和記者。我們經常被學者研究,寫進這樣或那樣的論文里;被記者採訪,寫進新聞報道里。但是這是真實的我們麼?我們常常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籤,笨的,不努力的,貧窮的,懶惰的,甚至還有記者說我們好逸惡勞,很多流動女工都是做小姐的。每次聽到這裡我就出離憤怒。——齊麗霞

01 生育是流動女工最真實的痛

大家好,我是木蘭麗霞,一名流動員工,一位生過孩子的農村女人,現在我是木蘭花開的負責人,也是當時的創始人之一。

今天我給大家講講流動女工生孩子的事情。

在我演講之前,我先給大家放一個短片。大家在剛才的短片里看到我了嗎?猜猜我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舞台上坐著兩個演員,其中一個就是我。

在現場,離我最近的觀眾,有時候能看到我偷偷撩起圍巾擦眼淚。說實在話,作為一個演員,我是不該在那個時候流眼淚的。但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經歷過生育之痛的女人,一個還聽了那麼多姐妹生育經歷的女人,我實在控制不了我自己。

在剛才那個片段中,我演的是劇中的女主人公小玉。剛才那一段講的是小玉引產的故事,胎兒有力地撲通撲通一聲地跳著,讓手術中的小玉備受煎熬。在舞台上,姐妹們在疼痛中打滾,努力壓抑著不讓自己喊出來。

不管是排練還是演出,每到這一場,我的肚子都會感受到那種很真實很真實的疼痛。每次在演出現場,我都能聽到觀眾席中,有人在低低地、壓抑地哭。

這就是我們的戲劇《生育紀事》。我作為策劃人之一,和中央戲劇學院的老師、學生一起,完成了這部《生育紀事》,它主要討論基層女性的生育問題

《生育紀事》演出照

這部戲的主要演員都是我們社區的姐妹,並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

這個故事也是來自我們姐妹的真實生活。它主要講的是一個70後的農村女性,在非常艱苦的條件下,一個人面對生孩子時的種種困難。

她的原型是我們社區的一個姐妹,她來自四川農村,不到17歲就嫁人了。在她第一次懷孕的時候,她老公去青海挖蟲草,她生孩子時都沒回來。

後來,她因為家庭條件,又經歷過多次的流產、引產和生孩子,身體和心理都承受了非常大的傷痛。

在現實生活中,她最操心的是兩個兒子的婚姻,她的兩個兒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對象。她白天在城市裡拚命的掙錢,每到晚上想起兒子的婚事,就發愁得睡不著。

從剛才小短片里,我們可以看到基層女性生育,有非常多的矛盾和痛苦,在她們的一生中常常會經歷意外懷孕、經濟壓力、性別平等等問題

我們木蘭社區活動中心的牆上有一首詩,不管我們搬了多少次家,它都在,因為它展示了一個美好的兩性關係的途徑

家庭跟社會都認為女人生育非常理所當然,這些原因造成了她們在生育中有很大的困境。

在生孩子這件事兒上,基層女性通常沒有辦法。它很少是夫妻兩個人根據自己的身體、工作、家庭、經濟條件來討論到底要不要小孩,多是因為懷孕了就要生下來,沒有能力就不得不選擇流產。

經過這次調研,我發現基層女性流產的次數,也遠遠超出了我原來的想像。在我們的訪談中,有80%的女人都有過流產的經歷。有些不止一次,最多的甚至有5次。

80%的女人都有過流產的經歷,有些不止一次,最多的甚至有5次

有一個姐妹告訴我,她決定流掉的是他們夫妻的第一個孩子。

她是那麼喜歡孩子,但是懷孕的時候,他們剛結婚沒多久,一起到外面打工,又趕上工廠倒閉,被拖欠了好幾個月的工資。

快到夏天了,他們還穿著很厚的衣服,她說那個時候連自己的溫飽都解決不了,哪裡敢養孩子。後來她一個人去小診所把孩子拿掉了,回來之後,夫妻兩個抱頭痛哭了一場。

還有個姐妹,因為她老公是家族獨苗兒,就要求她必須生個兒子。她流掉了好幾個孩子,因為每次一檢查出來是女孩子,就得流掉,懷了流,流了再懷,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到了最後,她終於生了一個男孩子。她苦笑著說,哎,終於完成任務了!不用再生了!

還有我們劇中的小玉,因為已經生了兩個男孩兒,又懷孕了。她就很擔心,萬一再是男孩子怎麼辦?他們就算拼了老命也養不起,又要養,又要供他們上學,將來還得給他們買房娶老婆,最後沒辦法又選擇了流產。

這樣的事情真的太多了,聽得讓人心痛不已。這些生育的經歷,給每個姐妹都帶來了非常大的痛苦。

那個打掉了第一個孩子的姐妹,經常做噩夢,感覺對不起孩子。後來聽了一個和尚的話,到廟裡給他供香,好減輕一下自己的愧疚。

還有一些姐妹,因為流產之後,不但沒人照顧,反而還要照顧其他的孩子,就落了腰酸背痛的毛病。

現在還有很多姐妹,因為家庭、社會對男孩的偏好,不得不在內心做強烈的掙扎。

02 她們對抗痛苦的方式就是不想它,不講它,遺忘它

我被問過很多次,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戲。

其實過程特別巧,當時我們正在一起討論另外一個問題。大家在一起聊奶粉和母乳,哪個對孩子好?

當時這個話題已經聊完了,不知道哪個姐妹起個頭,聊起了自己生孩子的事:當時是誰照顧的,照顧得好不好,生孩子的時候多疼。

其他姐妹立即被吸引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

一直聊到12點多,她們還停不下來,生孩子的那些細節、感受,被一個個地講了出來,甚至都忘了要去做午飯。平常大家都走得很早,因為家裡孩子等著要吃飯。

我記得當時有一位姐妹說,這麼多年了,這是她第一次說出來,她連老公都沒說過。

我被觸動了,就跟姐妹們說,生孩子這事兒,為什麼大家都沒和自己的老公說過,還有那麼多話沒說,要不要咱們一起做出戲,就反映生孩子這件事兒。

當時大家聊得正興起,姐妹們都說好。我後來找到一直跟木蘭花開合作的中央戲劇學院的老師趙志勇,跟他講了這個想法,他非常贊同。

我們立即成立了一個小組來討論訪談提綱,招募志願者,尋找合適的訪談對象進行素材整理。我們採訪了30多個不同的女性,有流動女工,也有留守農村的女性,也儘量考慮不同地區、年齡的女性。

最後經過一年多的訪談整理,我們從大家的故事裡,把最能打動人心、有共性的部分找出來,就成了《生育紀事》的主要內容。

基層女性的生育矛盾與痛苦

《生育紀事》只是我們木蘭花開的其中一個作品,我們還有非常多的原創作品,大都是反映我們打工姐妹的真實生活。

木蘭已經成立十多年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工作目標,就是鼓勵我們的姐妹們自我表達。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辦了很多活動,我們成立了木蘭文藝隊、攝影小組和女工寫作營,還有其他很多的(活動)。

這些活動都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就是為了鼓勵姐妹,讓姐妹把真實的聲音表達出來,或者說為了姐妹增能賦權。

03 「我們不要被別人代表!」

流動女工,其實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群體,最新統計有一億兩百多萬。但是這麼龐大的人群卻集體失語,我們的貢獻要麼被輕視,或者根本不被看到。

在主流媒體里,關於我們的文字,大多來自學者和記者。我們經常被學者研究,寫進這樣或那樣的論文里;被記者採訪,寫進新聞報道里。

但是這是真實的我們麼?我們常常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籤,笨的,不努力的,貧窮的,懶惰的,甚至還有記者說我們好逸惡勞,很多流動女工都是做小姐。我簡直出離憤怒。

前一段時間,我還看了一部片子,它是反映流動女工生活的電影。這個導演一會兒把女主角塑造得聰明無比,心算比計算機還快,一會兒又讓她笨得不行,做事衝動又不經過大腦,還莽莽撞撞,沒有任何邏輯地進了監獄,後來還讓她嫁給了一個結過婚帶著孩子的男人,生活到深山裡。

電影演完了,現場的人一片吹捧,說導演多有人文情懷,電影有多好,多有意義。

我心想,現場肯定只有我一個人是女工,我就毫不客氣地站起來發言,說這不是真實的我們,這是你們知識分子眼中的流動女工。

接下來,我想跟大家分享幾個姐妹的故事,來跟大家說說流動女工到底是啥樣子的。

穿冬衣的姐妹,她叫佳佳,因為家暴離婚了。她為了養活自己的孩子,一直在外面打工,進過窯廠,當過保安,多苦多累的活她都干過。

佳佳

她說因為家暴離婚之後,很長時間內她都不會笑。接觸了木蘭之後,她參加了我們的文藝隊,慢慢地認識了很多姐妹,大家就互相打氣、互相支持。慢慢地,她從家暴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還和姐妹們一起上了《中國夢想秀》這個大舞台。

她開心地說,之前她不想唱,也不敢跳。認識了木蘭之後,她又能唱歌了,也敢跳舞了,過得也開心了。

這個笑得特別開心的姐妹,暱稱叫開心果,是一個川妹子,做了20多年的家政,性格非常開朗,也愛說愛笑。她最愛唱歌兒了,她說她的夢想是上一次《星光大道》。

她對自己的職業非常認同,她說做家政不偷不搶,用自己的雙手來掙錢養活自己,補貼家用,沒有什麼丟人的。

開心果

姐妹們也很愛學習,常常思考如何提升自己,如怎麼提高溝通能力,怎麼教孩子,怎麼把夫妻關係搞得好一點。我們就開讀書會,一起討論如何解決這些。

木蘭姐妹讀書會小組

通過這三個小故事,我想說,我們的流動女工也有自己的個性,我們有追求也有夢想。

我們這裡面什麼性格的姐妹都有,如果有機會,我們希望大家可以看到我們這個群體豐富多樣的面貌,但是很多時候,我們並不能自己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我們。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呀?我們為什麼都是被別人表達,而不能自己說自己想說的話?

我想了很久,我的結論也不成熟,這就是我的個人觀點。

第一,我們流動女工的受教育程度一般比較低,大多只念了初中和高中,又處在社會的最底層。在受教育的過程中,還常常有很多的規訓,讓我們不要多說,而且我們也看不到性別平等。其實像頭髮長見識短,這就是對我們女人的直接否認。

第二,因為長期很壓抑,我們也缺乏自信,常常說這個我不會,那個我不想。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也常常因為學歷低,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因為擔心被嘲笑。

因為這樣的經歷,所以在創辦(木蘭)之後,我們在第一年就成立了文藝隊,我們要培養姐妹的表達能力,我們的目標就是,我們要自己講自己的故事。

我們要自我表達,我們木蘭文藝隊採用集體創作的方式,讓姐妹都參與進來。

木蘭社區的活動照片

大家聚在一起講講我們的故事,我們為什麼要出來打工?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有哪些酸甜苦辣的事兒?最後以集體的智慧,把這些故事變成了歌曲、舞蹈、戲劇、小品。

我們還會組織姐妹用鏡頭來表達我們的生活。我們用手機、相機來拍我們自己的日常生活。

我們還跟人民網合作,木蘭姐妹跟人民網的記者一起來拍攝流動女工的生活。我們也跟志願者一起合作,讓姐妹們把自己的家庭生活、打工生活拍下來,然後讓更多人看到。我們會一直堅持做下去。

現在我們正在收集素材,計劃有兩個創作:一個是今年疫情之下,我們的流動人口到底受多大的影響;另外一個我們也想再拍一部《生育紀事》。

上一部主要講的是70後的基層女性,現在我們想看看80後、90後的,看看這些年輕的女性在生育過程中經歷了什麼不一樣(的事情),然後再把它表現出來。

我們做了這麼多的嘗試,就是希望我們自己來表達,把我們真實的故事講出來,讓更多的人看到流動女工真實的樣子到底是什麼。

我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訴求,也有夢想,也滿懷希望。

我們要唱我們自己的歌兒,跳我們自己的舞,發出我們自己最真實的聲音。

已經走過十多年了,姐妹們來來去去,有離開的,有的還在互相陪伴,但是我們的初心依然沒變。

用一位姐妹的話說,木蘭就是我們姐妹的娘家,高興了來這說說話;難受了,就和姐妹們一起聊聊天兒。大家互相陪伴著,一起向前走。

我們木蘭社區活動中心的牆上有一首詩,不管我們搬了多少次家,它都在,因為它展示了一個美好的兩性關係的途徑

我現在想送給大家,作為我演講的結尾。

《只要有一個女人》

南希·史密斯

只要有一個女人

覺得自己堅強

因而討厭柔弱的偽裝

定有一個男人

意識到自己也有脆弱的地方

因而不願再偽裝堅強

只要有一個女人討厭扮演

幼稚無知的姑娘

定有一個男人

想擺脫無所不曉的高期望

只要有一個女人

討厭情緒化女人的定型

定有一個男人

可以自由地哭泣和表現柔情

只要有一個女人

在競爭中被稱作沒有女人味

定有一個男人

將競爭視為顯示男子氣概的唯一途徑。

只要有一個女人

厭倦了當性玩物

定有一個男人

必須為自己的勇猛程度擔憂

只要有一個女人

覺得自己為兒女所累

定有一個男人

沒有享受為人之父的全部滋味

只要有一個女人

得不到有意義的工作和平等的概念

定有一個男人

不得不擔起對另外一個人的全部責任

只要有一個女人

想弄懂汽車的構造而得不到幫助

定有一個男人

想享受烹飪的樂趣而得不到滿足

只要有一個女人

向自身的解放邁進一步

定有一個男人

發現自己更接近自由之路

感謝上海市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上海市婦女聯合會對本次大會的大力支持和指導。

(本文未經造就授權,禁止轉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GT4vZ3QBLq-Ct6CZ9k8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