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納西白沙細樂(下)——是蒙古族音樂還是「元人遺音」?

2019-06-24     民眼看天下

作者: 龍梆企


白沙細樂的發現和保護,是建國後全國性文化事件。從文化部門的角度對這一「遺產」的發掘,大體上始於1956年。昨天,今日君就當年「發現」的過程做了較為詳盡的講述,今天將繼續介紹關於它的進一步的調查和研究,以揭示這一民族民間音樂的複雜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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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人從一個到四個

1956年底,雲南省群藝館的黃林老師在麗江偶然聽說了「白沙細樂」。一番尋訪,終於找到了白沙細樂的傳人和錫典。白沙細樂是器樂合奏,兼有唱歌、舞蹈,較為完整的樂隊需要至少四個人,所以組織到省上的演出,一個人顯然不夠。但黃林在麗江,沒找到和錫典(1906—1989)以外的其他人。

1962年,中國音樂研究所的毛繼增到麗江時,這個情況有所改變。這年3月,中國音樂研究所、雲南省歌舞團和麗江(今玉龍)縣委宣傳部共同組織了更為深入全面的調查。結果是,在和錫典之外,另外又找到了三位白沙細樂的傳人。然後,由這四人配合,完成了白沙細樂的錄音和相關記譜與口述資料整理。

毛繼增的這次調查,很可能就是白沙細樂傳承狀況最接近真實的反映。也就是說,在1962年時,這門古老的技藝,已經只剩四個老人懂了。

白沙細樂代表性傳承人,納西族著名民間藝人和錫典(前排右三)( 施雄飛 攝)



這四個人中,和錫典,是當時麗江縣長水村(今天歸玉龍縣黃山鎮)人,技藝最為全面,時年56歲;和崇善是石鼓鎮魯瓦村人,時年61歲,28歲時跟本村前輩和琰學藝,但和琰只會白沙細樂的兩個曲子;李玉龍是拉市鄉吉余村人,時年60歲,跟父親學藝,但其父親又師從長水村的和六祥(和錫典的伯父);李雲慶是拉市鄉海南村人,時年59歲,29歲後才跟父親學藝。(參見和雲峰:《納西族音樂史》,木麗春:《白沙細樂復活紀》;麗江群藝館木麗春是上述藝人的具體尋訪者之一)

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情況追溯,民國時期白沙細樂的傳承顯然就出現了問題。要解釋這些問題,或許只有追溯新中國成立前白沙細樂在麗江的生存處境。

2

從禮儀樂到喪葬音樂

據1980年後深入麗江調研的省文化廳音樂學者吳學源先生介紹,白沙細樂「早期(不會早於明初)是納西族木氏土司從漢文化中引進的一種細樂演奏形式」,是土司府的禮儀音樂。這裡的「細樂」,是指「絲竹樂」,從文獻記載的最初的曲目看,「大都與元代南、北曲以及明代的時調小令曲牌名相同」。(吳學源:《「納西古樂」是什麼東西》)

白沙細樂的國家級傳承人和凜毅在昆明源生鄉村歌舞藝術節上演出(蘭英 攝)



吳學源先生指出,隨著清朝雍正年間的「改土歸流」,木氏土司家族失勢,土司府樂工流落民間,於是白沙細樂開始與下層民間社會融合,並演變成納西族喪事音樂。

1962年到麗江調查的毛繼增後來撰文說,白沙細樂有《篤》《一封書》《三思吉》《公主哭》《美麗的白雲》《赤腳舞》《弓箭舞》《輓歌》等八支曲調。他從藝人的口述中得知,這些曲調在新中國成立前都是在喪事活動中使用。納西族葬禮有「懸白」「正祭」和「送靈」等儀式,白沙細樂的不同曲調穿插其間,各自有不同的角色和功能。

白沙細樂從納西族社會的上層向下層的轉移,顯然是歷史的巨變。其歷史的具體過程,今天很難再考證,但採訪吳學源先生時,他提供了一個民國時期的歷史細節。

上世紀80年代,吳學源先生多次採訪過和錫典,對白沙細樂的情況有較為深入的掌握。和錫典老先生告訴他,納西族喪事活動請白沙細樂樂隊這個傳統,早就有了,說不清起源。但喪事中白沙細樂樂隊跳《弓箭舞》《赤腳舞》《雲雀舞》,則是他1944年左右嘗試的改良。和錫典跟拉市壩的東巴那裡學了這些舞蹈,然後把它們運用到喪事活動中,並且也改良了跳舞時的服裝——和錫典多才多藝,有較高的漢文化素養,不僅是民間樂手,也是裁縫。這一改革,很成功,很受民間歡迎,樂隊在喪祭市場上的生意越來越好。

白沙細樂之抗磋(弓箭舞)(李金星 攝)



民國時期,在和錫典的家鄉,搞喪事活動的通常有東巴、藏傳佛教的僧人、當地的道士先生和白沙細樂的樂隊,他們互相間有競爭,因此白沙細樂樂隊的成功,導致了其他群體的收入減少。

附近的喇嘛寺是競爭中的一方,也是擁有很多土地的大地主。他們在「喪祭市場」的競爭中失利後,打算增加地租。而這個做法,立即招致佃農們的不滿。和錫典也是佃農之一,他帶頭反抗加租,因此被當時的麗江政府關進監獄。(據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麗江調查隊編的《納西族文學史(初稿)》介紹,和錫典1944年參加了「青龍鄉農民的抗租運動」,這次加租涉及57戶農民,包括和錫典有9人被關進監獄。)

從和錫典的這段經歷,我們不僅看到今天白沙細樂歷史上所經歷的改造與發展,也看到了新中國成立前麗江部分地區這一音樂的蓬勃生機。儘管從1962年毛繼增等人調查的結果看,白沙細樂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二三十年間,已是人才凋零,但也不排除有和錫典這樣的眼界開闊的傑出藝人。(《納西族文學史(初稿)》中說,他母親來自維西,熟悉納西族、傈僳族、藏族、漢族的歌謠;大伯父以唱調子聞名於麗江壩子,而他從小深受家庭的影響。)

麗江古城區非遺中心組織的白沙細樂在中小學校的教學活動(張桂華 提供)



50年代以後的白沙細樂的情況,吳學源先生也曾問過和錫典老人。他問及新中國成立以後,為什麼就不再搞白沙細樂的喪祭活動時,和錫典老人給了這樣的回答:「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貧下中農翻身做主人了,通過學習,覺悟提高了,過去搞的那些活動,是為了討衣食,都是封建迷信的東西,就不能再搞了。」和錫典還說,新中國成立後他當過互助組的組長、生產隊的會計、大隊的赤腳醫生,思想進步了,再搞封建迷信活動,在群眾中的影響就不好了。

白沙細樂的傳承,在新中國成立後因為「迷信」的觀念,受到一定影響。不過,民間的傳承並沒有中斷。在和錫典之後,白沙細樂最主要的傳人是和茂根,而我查閱學者研究論文獲悉,和茂根學藝時間是1961年。(方偉偉、孫明躍:《麗江〈白沙細樂〉傳承脈絡研究》)和茂根後來又把技藝傳給他的兒子和凜毅,今天的白沙細樂國家級「非遺」傳承人。

今天的傳承,提高了白沙細樂的社會地位(施雄飛 攝)



3

蒙古族音樂PK「元人遺音」

探究白沙細樂的傳承,有必要梳理下學者們對白沙細樂文化源頭的探討。關於這個問題,一個焦點是「白沙細樂起源於蒙古族」的說法。

白沙細樂起源於蒙古族,在麗江是一個傳說。傳說大意是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大理,路過麗江時,與麗江地方首領阿良結下了深厚友誼。臨別之際,命身邊的蒙古宮廷樂隊奏樂惜別,同時把這個樂隊送給了阿良,作為臨別時答謝之禮。

這個傳說影響了1956年到麗江組織白沙細樂節目的省群藝館黃林。他採納北京來的記者蕭荻的建議,給演奏白沙細樂節目的藝人服裝上增加了點蒙古族元素。這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蒙古族服飾,但卻被見到節目的新華社記者描述成「穿蒙古族服裝纏包頭」。

麗江古城區非遺中心組織的白沙細樂傳承教學(張桂華 提供)



這一新「發明」被不知情的人解讀為舊「傳統」,進而成為白沙細樂是蒙古族音樂,是元代古曲的證據。連1962年親自到麗江調查的毛繼增1988年寫《白沙細樂考》一文時,還總結說,演奏白沙細樂時「樂工們必打包頭,穿長袍,作蒙古裝束」,而這就是他主張的白沙細樂是元代蒙古人帶到麗江的「有力佐證」。

「白沙細樂起源於蒙古族」一說,毛繼增是支持者。這點也反映在1962年那次白沙細樂調查的報告中。該報告認為,白沙細樂「是納西族與蒙古族音樂交流的結晶,演奏上含有蒙古的特色」。這個結論正式把民間傳說轉變為學術話語,影響了很多研究者。

白沙細樂與蒙古族的關係,其實很難有確切證據。從音樂方面講,白沙細樂更重要的文化源頭顯然不是蒙古人的音樂,而是漢族的音樂。

練習白沙細樂



白沙細樂的樂器有吹管樂器中的笛、豎笛、蘆管(納西語稱波博),彈撥樂器中的箏、胡撥(納西語稱蘇古篤)和拉弦樂器二簧、胡琴。這些樂器,都來自中原,傳入時間也多在明代以後。其中,關於「胡撥」的來源、族屬、傳入渠道、傳入時間等,曾引發了許多討論,大約有這麼幾種觀點:

蒙古族樂器說,這是最廣泛的說法;因為麗江到印度、到藏區都有馬幫路可通,還有印度「琉特」琴說和藏族地區「扎木聶」說。但這都只是推測,沒有直接證據。

吳學源先生,是我國知名的樂器學專家,他對這個問題,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首先,胡撥不是北方的蒙古族樂器,史籍裡面沒有記載;而是中亞西域地區,也就是現在新疆地區的少數民族樂器,對此《元史》《清史稿》裡面均有明確記載。他認為,這個樂器估計最初也不是《白沙細樂》裡面的樂器,因為康熙《麗江府志》和光緒《麗江縣誌》裡面都沒有提及。

白沙細樂傳承點掛牌(張桂華 提供)


他進一步指出,雲南其他地方也有胡撥的使用,如在大理州祥雲縣和紅河州蒙自市的洞經音樂裡面就有胡撥,是清代從內地傳入的。蒙自的很明確,是從北京傳入。

根據近年《曲藝音樂集成》大規模普查資料可知,明清時,在京、津、冀(河北),以及晉(山西)地區,胡撥在曲藝音樂裡面使用很普遍。所以換一個思路:不一定非得在少數民族地區去尋找其源頭,這樣胡撥起源問題就很好解決——來自中原。

吳學源先生還認為,從樂器形制來比較,也很容易識別。白沙細樂裡面使用的胡撥(「蘇古篤」),與印度的琉特琴、藏族的扎木聶對比差異較明顯,而與京、津、冀一帶的胡撥對比就非常相近。至於有文章說到1979年在赤峰發現了蒙古族樂器胡撥,據知情者看到照片後識別,那是北京某大學的劉姓女老師1979年在麗江從納西族藝人和明達處購買的。

至於白沙細樂里的曲牌和曲調,則有學者已經做了詳盡分析。結論就是均來自中原,而且主要來自中原的南方,至於傳入時間則只能是明代。

比如,學者黃鎮方在《白沙細樂之謎》(1992)一文中,對照了白沙細樂的《一封書》《美麗的白雲》《三思吉》和崑曲的《千鍾祿》《玉簪記》的譜例,得出結論:「《白沙細樂》至遲是於明代中葉傳入雲南麗江的崑曲」。

練習白沙細樂


儘管「蒙古族說」不可信,但清中期文獻里提及的「元人遺音」則被學者們用委婉的方式保留。比如,吳學源先生就認為,雲南的清代提到白沙細樂是「元人遺音」,而這裡的「元人」泛指元代,而非蒙古族。

因為,儘管白沙細樂傳入雲南是元之後,但明代的戲曲音樂,其文化源頭就是元代的曲牌、小令,而且,很多明初的音樂家出生於元末,成長於明代,說是「元人」也不為過。

白沙細樂在融入納西族民間社會時,當然也吸納了納西族的音樂元素。比如,納西族顫音的演唱方式今天也是白沙細樂的一個特點。

另外,傳入麗江的曲牌,一部分唱詞丟失,一部分連曲牌曲調也丟失了,而且,一部分傳入的曲牌,起源典故也慢慢融入麗江的民間傳說。

練習白沙細樂


比如,乾隆時期的《麗江府志略》提過的《叨叨令》《寄生草》《一封書》等曲調,其中只有《一封書》還有傳承,另外兩個已經失傳。而《一封書》這一曲牌,則被納西族龍女公主與西番王子的傳說所改寫。

在傳說的曲目中,還有《南天門》《荔枝花》(又名「一枝花」)《哭皇天》等曲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調查時,和錫典等民間藝人還提及有這幾個曲調,但也只是聽說而已,已經不會演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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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口述史到樂器對比再到文本梳理,本文提到的老一代學者們所得出的結論或許仍有存疑和討論的空間,但他們嚴謹、認真、紮實的研究過程,卻讓今日君感受到了一種學術之美、思想之美、學者之美,讓今日君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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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GHvFrWwBvvf6VcSZ81L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