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的巴黎 耶路撒冷的紐約

2020-05-09     北青藝評

原標題:巴勒斯坦的巴黎 耶路撒冷的紐約

在說起「拿撒勒」的時候,我們通常會想到什麼?

仿佛一團模糊的印象中,我們會想起耶穌與這個地方有關:他在拿撒勒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因此被稱作「拿撒勒的耶穌」。其實,這是聖母瑪麗亞的家鄉,「聖母領報洞」是當地重要的聖跡,上面還有「天使報喜堂」,對於基督教文化來說,它有著非凡的意義。它在多年以來的巴勒斯坦-以色列衝突中,也是一個敏感的地方,只不過我們一旦遇到這種帶有政治/身份色彩的情境,就會馬上落入某種刻板印象中。除了習慣性地像小人書那樣將對立雙方分為「好的」「壞的」之外,很少會意識到,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中其實就有大量東正教基督徒;我們會自動戴上「抗爭」、「悲情」、「苦難」的眼鏡,去接受關於此時此地的敘事;我們自己在檢視「民粹」的同時,卻又以一種奇怪的心態去讚賞、去「站隊」此時此地的民族主義,無論是哪一方。

《必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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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來了」一部巴勒斯坦電影,我們「期待」看到怎樣的影像呢?是要像庫斯圖里卡的《地下》,還是阿米爾·汗的《摔跤吧,爸爸》呢?

《地下》

假如這部電影讓我們所有關於這些民族、身份、政治、文化,甚至性別的任性的(雖然我們自己意識不到自己有多麼任性)期待全部落空呢?那這不正是一部現代意義上的,讓影像得到解放的電影麼?它並不「慾望著你的慾望」(至少在力圖做到如此)。

那麼,這是不是又是一部「勸退」觀眾的、充滿了晦澀難懂的意象、符號的學術論文式電影呢?

巴勒斯坦導演伊里亞·蘇萊曼的電影恰好相反——從《巴勒斯坦三部曲》到2019年榮獲坎城電影節影評人費比西獎最佳影片的《必是天堂》,不僅視覺舒適,還以一種獨特的幽默感吸引著我們。往往從影片一開始我們就被導演那雙無辜的、水汪汪的、睫毛濃密的大眼睛所吸引(他總是出現在影片中「看」——看著我們,又是代替我們去「看)——他並不表態,卻處處有態度,這種態度是帶有荒誕諷刺色彩的,卻並不憤世嫉俗,這種「看」的方式和場面調度的特點,瞬間就會讓人想到法國電影大師雅克·塔蒂,難怪這部電影的名字在台灣地區被譯作《導演先生的假期》——顯然譯者自作主張地將其與《於洛先生的假期》進行了連結。

《必是天堂》導演伊里亞·蘇萊曼

不過,在雅克·塔蒂的影片里,蘇萊曼這部電影更接近於《玩樂時間》——那種令人驚掉下巴的、對所謂「全球化」、「地球村」、「現代性」景觀的諷刺性模擬的影像,才是他們首要的相似之處,然後才是喜劇氣氛的營造。尤其是當我們看到巴黎街頭的黑人環衛工在性用品商店門口(戲仿泰戈·伍茲)將易拉罐當高爾夫球擊打,當我們看到街頭時尚女郎與高端購物中心的櫥窗模特、LED滾動播出的秀互動形成了一道流動的景觀,而保潔阿姨毫不在乎地用抹布擦抹這個奢華的畫面的時候,當我們看到導演先生因為航班飛行過程中給他的不安全感,在下飛機時用門重重摔了一下機長的時候……這都非常的雅克·塔蒂!

《必是天堂》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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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蒂的喜劇性是極為難以學習的,它不像卓別林喜劇那樣,抓住「含淚的微笑」和標誌性身體語言,就能達到幾分相似。塔蒂的喜感實際上來自於一種內在的、詩意的優雅。這種優雅體現在面對荒誕情境的鎮定自若。於洛先生比卓別林的夏爾洛更接近於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紳士,他總是通過「好心地」辦錯事,展現給我們所謂「現代性」的荒謬感。例如在《玩樂時間》中,於洛先生在巴黎世博會上「解構」了很多所謂的高科技、新發明。包括這部影片中,那個堪稱世界電影史上最優秀的場面調度,我們覺得有趣也是因為它戳破了所謂現代化的無趣。這種藝術思維是無法模仿的。這也可以解釋成龍的例子:成龍的動作戲從塔蒂電影借鑑了很多,卻只停留在滑稽模仿的表層,無法進入意識的層面,從而無法更「好」。

當然,蘇萊曼沒有塔蒂那種職業運動員和啞劇演員的靈巧的肢體語言,所以他只能「凝視」,但他用大特寫,即用他自己標誌性的「卡姿蘭大眼睛」彌補了這種不足,有時候從窗戶里,有時候在陽台上,從24年前他的那部《消失文明的編年史》就是如此,只不過當時的眼睛更年輕、也更具有「東方特點」(導演年輕時是標準的阿拉伯濃顏)。他藉助眉毛和眼神的變化,就傳達出豐富的內容。他凝視著過於活躍的本土鄰居們「迷惑行為大賞」,他們隨意進出他的院子,特別不把自己當外人地採摘他的檸檬,當然順手也幫他修剪枝葉;他們隨意在街上小便、鬥毆,在酒館吃霸王餐;然而巴黎並不更加「文明」,同樣也很荒誕,家鄉的荒誕是沒有人與人之間沒有空間感的荒誕,西方則是人與人之間只有距離感的荒誕:男人們在公共場所很不紳士地搶奪一把可以休息的椅子,完全不顧老人和兒童;在地鐵里壯漢緊跟在他身後進閘機逃票,等等。

必是天堂》劇照

然而,但是!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他的所有這些表達都不是激烈的批判,而是和塔蒂一樣,都是富有詩意的!就連巴黎的警察穿旱冰鞋抓疑犯,也被拍得如同速滑運動員一樣優雅(雖然同時也是對西方式「整齊劃一」的戲仿);再例如他和小鳥互動的那場表情戲:一隻可愛的灰色小鳥落在書桌上,不斷騷擾用蘋果筆記本寫作的導演,仿佛一個無趣的情人,反覆在問:「你看我可愛嗎」?於是忍無可忍的大眼睛起身往窗外一指,鳥兒這回知趣地飛了出去,然而隨著大眼睛的視線,我們驚奇地看見了幾道優美的幾何線條,慢慢融化在天空中——是小鳥的蹤跡?還是閱兵飛行表演留下的?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或許蘇萊曼更接近另一個師法雅克·塔蒂的世界級電影大師:來自蘇聯,後來融入法國的喬治亞導演、「詩電影」的代表奧塔·伊奧謝里亞尼,同樣也是一個用「詩意」從各種「身份政治」突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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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電影的詩意,要怎樣在一個認識的層面上去理解呢?

首先它意味著解構,解構什麼呢?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每看到一個圖像就迫不及待地需要解釋其「意義」,總要認為它「隱喻」或「象徵」著什麼的頑固習氣,因為一旦這樣做,藝術的美感或神秘感便蕩然無存。只有刻板的理論家才會用數學思維的符號去「解讀」視覺藝術。蘇萊曼自己說:「純粹的詩意影像,隱藏著龐大繁雜的意義,是人與人間溝通的一個基本元素。觀眾幾乎可以跟導演一起解讀電影。因為這其中並不存在導演「權威」的解讀,他們可以隨意理解自己看到的影像。意義並不存在於圖像解讀之前,意義只來自於不同形式,不同族群和不同團體的解讀。你必須解放思想,才能生產意義」。

比如那朵雲,它並不見得非要「象徵」著什麼,它恰好提供了一種可以進行多重解讀的空間。我們當然可以連結基督教所認為的,小鳥不會落到壞人頭上這種說法,從而將這天空的雲解釋為某種啟示或自由等等,但它提供的更是詩意——詩意所在的地方,就意味著某種單一的、絕對真理的消失或削弱。

必是天堂》劇照

真正的詩意,尤其是影像的詩意,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它不是像麥當勞那樣,熱乎乎的一端出來就可以被我們消化掉。那樣只會強化主流話語權,從而意味著認同並馴服於政治或經濟的同一性,就像影片里紐約的那個出租汽車司機,他對載了一個「巴勒斯坦人」而興奮不已,過度反應,也像那個法國製片人荒誕的邏輯:我們對巴勒斯坦懷有同情,我們肯定不想做一部說教的、渲染異國情調的影片,但您的電影巴勒斯坦味道不夠,所以我們不能做。

那麼,這是否就意味著,《必是天堂》的導演是「非政治」的、「非意識形態」的、甚至「純藝術」、「為了藝術而藝術」呢?恐怕這種看法更糟糕。

詩意,不是一種平庸的「再現」或「反映」。相反,它把我們從某種虛構的、欺騙性的鄉愁中解救出來,並沒有什麼是強行我們要去「感動」的。詩意的表達,絕不意味著宣稱「你看我是沒有意識形態的啊」,那是純然的虛無和思想的赤貧。詩意,意味著作者不去將自己的立場強加給觀眾,而是通過一種優雅的方式打開——好像什麼都沒有說,但其實什麼都說了。在蘇萊曼這裡又常常伴隨著冷幽默。

必是天堂》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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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對巴勒斯坦的「立場」究竟如何呢?對於這個長期生活在紐約和巴黎的僑民,故鄉是否也是一種僅供想像之物呢?在影片前三分之一的那些巴勒斯坦場景,不是充滿各種「黑料」嗎?可這就是他對故鄉的打開方式,也是故鄉對他的打開方式,我們不會忘記林中頭頂水,優雅行走的那個巴勒斯坦婦女,那是整部影片中最為詩意、最美好的時刻。可看到此時大眼睛眼裡的溫柔?

必是天堂》劇照

「必是天堂」是與電影大師恩斯特·劉別謙的傑作《天堂可待》的互文,劉別謙這部影片的天堂,其實就是我們所擁有的這些美好的時光,哪裡又「必是天堂」?算命人告訴大眼睛,「很可能是巴勒斯坦,但你我都可能看不到了」,聽到這個,大眼睛裡依然是喜悅的——他回到了巴勒斯坦。這裡是他精神上可以安放的空間,或者用尼采的話來說,他的「洞穴」,波斯人查拉圖斯特拉從大城市回到他那山谷中的「洞穴」:「十年了,你來到這裡,來到我的洞穴,要是沒有我,沒有我的鷹與蛇,你會慢慢厭倦這光芒、這道路吧?」導演的鄰居,那個雨中在他門口小便,和自己兒子互相對罵的老人,不是也給他講了一個「鷹和蛇」的故事嗎?查拉圖斯特拉的鷹和蛇,是智慧和肉身的結合,老人也講述了蛇的報恩。導演去國時從花盆裡移栽到院子裡的檸檬樹,不是正在那個「沒有空間意識」的鄰居的照料下活過來了嗎?不但如此,還結出了累累的果實。此時此刻,正是天堂。

文 | 黑擇明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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