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奶牛觸發的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

2020-08-04     北青藝評

原標題:一頭奶牛觸發的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

《第一頭牛》為一部美國西部電影,多少像一個不落窠臼的「異端分子」。傳統西部片的諸多符號,那些廣袤的荒野、熱血的牛仔、馳騁的駿馬、暴烈的格鬥,在電影中都被隱去,甚至濃墨重彩的傳奇敘事、黑白分明的對立衝突和宏大的場景構圖,在電影中也被疏淡平緩的日常敘事和相對微觀的圖景所取代。故事性的淡化,使《第一頭牛》的初次觀影體驗難免略顯乏味,缺失傳統西部片所帶給觀者的心潮澎湃。再次觀看時,卻又咂摸出了素樸之中的雋永。宏大的史詩敘事,或許確實不是女性導演的強項。但也可能是導演的女性身份,使她能夠更加敏銳而溫柔地捕捉平淡生活中的詩意,測度人性和情感的最深處。

《第一頭牛》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20年代的俄勒岡,那裡有著美國典型的西部風貌。廚師Cookie,來自中國的商人盧金,還有無數的淘金者,他們都來到這片荒蠻之地,尋覓著獲取財富積累的機遇。一個偶然的夜晚,Cookie救下了被人追殺的盧金。為了報恩,盧金邀請Cookie與自己同住,一起為夢想尋求最原始的「第一桶金」。

不久,當地的英國領事重金購買了一頭優質奶牛——當地的第一頭牛。就此,他們發掘了商機——夜晚他們一起偷擠牛奶,再用它和面做成餅乾,第二天拿到集市上販賣。如其所願,餅乾每天供不應求。

那金黃色、奶香四溢、催生著人們「鄉愁」的餅乾,寄寓著兩個最普通的異鄉人關於「美國夢」原始而膨脹的慾望。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獨立宣言》中的這句話賦予了「美國夢」最原初的合法性。這樣一個渺邈的承諾,使人們相信自己不再陷於與生俱來的被規定性,相信自己可以衝破身份所給予的疆界,相信自己只要足夠勤奮,就可以獲得幸福,可以攫住美好生活的可能,在這片土地上實現自己的價值。

但童話或許還有一個隱匿在大敘事背面的暗黑版本。西部片承載著英雄主義的美國西部拓荒史,在現實中卻有著另一幅暴戾荒涼的面孔。而「美國夢」絢爛的外殼之下,依舊是資本家對於勞動者的盤剝與虢奪。對於無數篳路藍縷的dreamer來說,「美國夢」終究只是一個幻象,階層分化所帶來身份的圍困終究沒有消隕。

電影中,英國首領最終發現了Cookie和盧金偷竊牛奶的秘密,在他們逃亡的倉皇步履中,那曾經看似觸手可及的「美國夢」也碎落了一地。我曾一度困惑,英國首領為何一定要追殺他們,讓他們做出賠償之後,與他們合作一起開糕餅店不香麼?為何如此富有的人不肯把自己的美國夢分出一隅給與那些困窘之人?很快我便明白了,正是因為他富有,他才會如此吝嗇。作為一個寡頭式的存在,他只想絕對占有和無限擴張自己的財富,而Cookie和盧金所侵犯的,恰恰是被他視作最神聖的價值——財富。這種對於財富的無盡渴求,正是馬克斯·韋伯所謂的「資本主義的精神」。他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寫道:「營利變成人生的目的,而不再是為了滿足人的物質生活需求的手段。對於人天生的情感而言,這簡直就是我們將談到的『自然』事態的倒錯,毫無意義,然而如今卻無條件地公然成為資本主義的指導綱領」。

《第一頭牛》在幾個看似波瀾不驚的鏡頭間,就完成了對於「資本主義精神」的反諷。首領作為資本家的代表,其財富本身就孕生於對底層勞動者的剝削之中,但Cookie這樣赤貧的勞動者即使只從他的財富里卑微地取回一點,竟構成了一種罪愆。這樣的荒謬與弔詭是資本主義倫理的底色。在資本主義的倫理中,獲取更多的財富是具有絕對合法性的最高價值,這樣一種將「手段」與「目的」倒置的指向,不僅催生了人與人之間的異化,亦催生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異化。影片中關於海狸的對話,正暗示了人對於自然的索取無度。同時,影片還漫溢著一種對於田園牧歌的戀慕,萬千無名而生機盎然的植物,踩在腳下悉窣作響的泥土,伏在落葉上的小蜥蜴,清澈湖面上的漁船,印第安村落的晨曦日暮和裊裊炊煙,這片人類尚未征伐之地上的一切似乎都那麼可愛,充盈著陶淵明式的恬然。

這種田園牧歌還流淌在Cookie和盧金之間的溫柔情愫中。Cookie是一個柔軟而靦腆的男子,他會幫助森林裡陷入困境的小生物,會輕聲安撫哭泣的嬰孩,盧金則是一個熱血而仗義的男子,他會為了被傷害的朋友兩肋插刀,會大口喝酒暢談理想。在周遭熙熙攘攘的唯利是圖的人中,他們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於是他們的相遇因為有了某種「德不孤,必有鄰」的意味,而本身就被注入了美好。他們有人性的瑕疵(偷竊牛奶),但歸根結底,他們對萬事萬物懷有真切的眷顧,對世間真正美好的價值葆有質樸的懷戀。他們在彼此身上發現了自己亦難以割捨的純真與美好,這樣的「琴瑟和鳴」使他們分外珍視彼此之間的情誼。而他們對於彼此的惺惺相惜,甚至超越了他們對於「美國夢」的渴望——於是他們會在各自逃亡之後,相繼回到曾經共同居住過,有著溫馨回憶而如今破敗不堪的小屋。而最後一幕——Cookie精疲力竭,癱倒在地閉上眼睛,盧金並沒有拿上錢幣獨自離去,而是靜靜地躺在了他身旁,喃喃道:「我們很快就走,有我呢」——這個結束如此動人。

夜幕下隱秘的樹林裡,他們相偎著沉沉睡去的臉龐,這樣完全談不上任何戲劇性的長鏡頭會如此戳人,是因為它喚起了觀影者心底最本真的情性——那是一種無關利益,無關慾望,甚至無關愛戀的情感(儘管在今天,這對「cp」很可能讓人直呼「太甜」),但我依然相信,這是人類之間最純然的、古老的、樸素的情感,一種因為懂得而孕生的依戀。

盧金最後可愛得有點「傻」的選擇,表征了影片在哲學層面上的某種訴求,那就是對於價值理性的崇仰。馬克斯·韋伯認為,「價值理性」是指絕對地不計後果地遵從某些價值信念而行事的行為,而「工具理性」是指以能夠計算和預測後果為條件來實現目的的行為。理性究竟是絕對地尊崇某種價值,還是作為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這是一個選擇。顯然,追求財富最大化和營利屬於工具理性的範疇,而盧金的選擇,則屬於價值理性的範疇。

他靜靜躺下的那一幕,為何如此打動我,不是因為cp好嗑,而是因為在這個工具理性恣意蔓延的世界裡,它仿佛是一次溫柔又銳利的反抗。

回到《第一頭牛》的開頭,Cookie和盧金恰是以這樣的姿態離開世界。希望他們直到最後一刻,依舊做著關於有愛、有善、麵包師不會餓死、海狸尚豐饒的昨日世界的溫柔舊夢……

文 | 章旭 編輯 | 陳凱一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7rGBuHMBURTf-Dn5xqk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