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是誰?
他是現代藝術教育的一顆流星,划過星夜,方有今日璀璨。
他奠基了中國的話劇藝術,出演了第一部西方話劇《茶花女》。
他啟蒙了近現代的音樂,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
他是油畫藝術的先行者,第一個用人體模特的畫者。
1907年,李叔同於東京春柳社反串演出「茶花女」一劇。時年28歲。
弘一法師是誰?
他是律宗第十一代祖師,是公認的佛學大師。
弘一法師即李叔同,是風流才子,亦是水雲僧人。
物道君想拂去落了百年的往事塵灰,把一些故事從歷史轉輪中拎出去,告訴你:
這半世風流半世清寂的男人,為何時至今日仍被無數人懷想?
李叔同(弘一法師)
01
1880年,風雲飄搖的亂世,李叔同含著金湯匙出生在一個富庶之家。
李家是津門富商,經營銀錢和鹽業。李叔同生於這樣的家庭,是當時典型的公子少爺,紈絝子弟。
1900年,李叔同攝於上海。李叔同1918年出家時將此照贈予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同事堵申甫先生。堵申甫在李叔同出家前期曾一度為其護法。
1889年,李叔同赴滬,十里洋場上海灘,紙醉金迷風流中。
他一身才情,手撰千金,加入了許幻園發起的「城南文社」,許幻園是上海松江人,也是富家子弟。文人雅集,常有徵文,李叔同憑藉出眾的文筆,贏得文壇的賞識。許幻園與其義結金蘭,時常詩酒唱和,批評時局。
李叔同與許幻園合影
可動盪的亂世,豈是一介書生能左右。奔走天涯不成,不如寄情聲色,休怒罵,且遊戲。
真名士自風流,李叔同在這十丈軟紅之地,一擲千金,結交名妓,留下了許多風流韻事。
當時李叔同已有原配妻子俞氏,雖是包辦,卻是婚姻之實。他身為有婦之夫,就這樣徘徊在煙館柳巷之間。
1905年,李叔同(左)赴日本留學前,在天津自宅與其兄下圍棋留影。
滬上有詩妓李苹香,8歲能作詩,受騙落入紅塵後,以居室「天韻閣」出版了許多詩集,身價和品味不同凡俗。
當李叔同第一次見到她時,便以詩相贈,引為紅顏。時年正在上學的李叔同,下課之餘就與李苹香待在一起,才子佳人,風花雪月,就這樣度過了幾年光景。
只是紅塵知已終不敵文學藝術來得吸引。26歲時,一個黃葉飄零的秋天,李叔同隻身東渡日本,修習繪畫與音樂。在丹青粉墨和音符旋律中,一學便是六年。
李叔同母親(右)與原配妻子俞氏
學西洋畫需要人體模特,而李叔同日本雇了一個裸體模特,兩人志趣相投,坦誠相待,不久就產生了感情,兩人在一個櫻花盛開的季節同居結婚了,全然不顧及原配的感受。
1911年,日本女孩追隨李叔同回國,定居上海。
「天涯五好友」的合影,左一為李叔同(弘一法師)
02
回到中國時,李家因金融危機幾近破產,李叔同開始教書為生。
教書育人後,年輕時的習氣洗刷殆盡,風流浪子不再有,只有溫而厲的李先生。
身子高瘦清癯,一身黑布馬褂,前額寬廣,鳳眼高鼻,神情威嚴,嘴角含笑,又可見其和善。
1911年3月,李叔同在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圖為畢業時的合影,中為李叔同。
當時的李叔同負責音樂課,課上總有學生看閒書。
每當此時,李叔同不會當場責備,而是鄭重地說:「某某同學下課後等一等」,等別的同學出去了,他輕聲又嚴肅地對這位同學說:
「下次不要看閒書了」,繼而鞠一個躬,受者往往臉紅羞愧。
有次下課時,一個同學關門時很大聲。這時,李叔同走出門外,把那位同學叫回教室里,和氣又嚴肅地對他說:「下次走出教室,請輕輕地關門。」
繼而又鞠躬,送他出教室,自己再輕輕把門關上。
1913年李叔同教授人體寫生時的情形。
李叔同對學生是真好。學生劉質平留學,因家貧無以為繼。
李叔同知道後,決定資助他,可李叔同不再是富家子弟,只是個維持兩個家庭的教員。
他每個月從自己工資里省出五分之一的錢,寄給學生,留下極少給自己。
他還寫信說道:「這個錢是因為我們的交誼而贈給你的,不是借貸,將來不用償還,這件事只有你我可知,不要告訴他人。你安心上學,不用多慮。」
為此,李叔同推遲了出家的步伐,一直到資助劉質平順利畢業,才出家為僧。
1918年弘一大師在入山梵行之前,與學生劉質平(左)豐子愷(右)合影,時為1918年4月15日,大師39歲。
03
自古便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江南佛寺多,在杭州任教時的李叔同常閒逛佛寺,逃離凡塵。
李叔同出家一直是民國未解之謎,坊間諸多猜測,但李叔同曾自己說起過緣由。
《佛》 行書 李叔同(弘一大師)
有一次,學校有名人來演講,李叔同和好友夏丐尊不堪吵鬧,徑直到湖心亭上喝茶,以求清凈。
夏丐尊看著煙雨氤氳的西湖,說道:「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李叔同聽到這句話,偷偷在心中埋下了出家的種子。
之後不久,李叔同在雜誌上看到斷食可治神經衰弱一說,便選定了虎跑寺,去那裡斷食20天。
1916.11.29-12.19,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實行斷食,前後20天。
晨鐘暮鼓間,青燈佛卷中,他再次感受到清凈平淡,充斥周身。這種空靈只在他年幼時讀佛經有過,但此次更清澈明朗。
入佛為僧的種子,慢慢長大。
39歲之際,他辭職,把學校里所有的衣服、書籍、字畫分送給朋友,學生,在虎跑定慧寺披剃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
李叔同(弘一大師)
佛語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這意味著他不能再執著塵世萬物,貪戀世間情事。只有明白諸相皆空,方能見如來。
出家之後,西子湖畔上,一南一北兩木舟相對而來,一男一女站立船頭。
那是弘一法師和他的日本妻子。
煙霧繚繞中,他們交談幾番,之後船開了,弘一法師劃入了湖雲深處,不顧不盼,決絕而去,空餘那女子大哭而歸。
1922年作《隱山暢歡》行書 南無阿密陀佛 傅抱石 李叔同(弘一法師)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李叔同於此卻從未遲疑過。
亂世風煙中,李叔同最初隨時代翻雲弄雨,歷經塵俗繁華後,累了,悟了。最終停在了青燈前,不再回首望去,只低頭誦佛。
一處山門,兩個世界。
世間再無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尊師造像》豐子愷畫
04
出家後的弘一法師,修習戒律森嚴的律宗。
他拋去一切物慾,一身布衲,一雙芒鞋,就此雲遊各地。
夏丐尊曾邀他來家中做客,弘一法師自帶他的舊席舊褥住下,當他拿出一塊破爛的毛巾洗臉時,故友見此,想起昔日一擲千金的李叔同,不忍落淚。
夏丐尊要換塊新的,弘一法師淡淡說:「還受用,不必換。」
《一心求佛》 李叔同 (弘一法師) 1932年作
之後,兩人吃飯,幾份素菜,弘一法師鄭重地夾起菜肴,喜悅地拌飯進食,仿佛佳肴。夏丐尊見之慚愧不已。他覺得有一碗有點咸,但弘一法師說:
「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是好的!」
世間之事細細品,能品出其中味道,無所謂好壞,好壞只在心中。
外物如浮雲,心中有慈悲。
弘一法師平日坐搖椅之前,總是先搖一下,把椅子上蟲蟻搖落,以防坐上去時壓壞生命。臨死之時,告訴身邊人,火化時在龕下放置四碗水,以免螞蟻嗅到味道爬上來,火化時燒毀其生命。
他愛惜蟲蟻,亦愛眾生。
《禪坐圖》李叔同(弘一大師)
抗戰爆發後,他本可安於青燈古佛前,不問世事。可他不僅開放寺廟接納難民,還賣掉朋友送的白金眼鏡換取糧食救助難民,每日寫下數百橫幅贈與民眾:「念佛不忘救國。」
當有僧侶想逃離寺廟時,弘一法師厲聲道:「吾人吃的是中華之粟,所飲的是溫陵之水,身為佛子,於此時不能共行國難於萬一,自揣不如一隻狗子!」
有次敵機轟炸上海,夏丐尊來拜訪弘一法師,當人們逃往防空洞時,法師定坐誦經,氣定神閒。
那幾天弘一法師在照相館留下了張照片,是我們日後常見的標準照。相中大師慈眉善目,嘴角微揚,精神狀態很好。
李叔同(弘一大師)
他心中空明,在這民族垂危之時,仍舊葆有正氣與自信。
只是,他來不及看到中華民族勝利的曙光。
自知大限已到,他留下樸拙的絕筆:「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李叔同(弘一大師)
還給許多舊友寫下告別辭: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行書 -李叔同(弘一大師)
1942年的10月13日晚,弘一法師躺著木板床上,穿著舊衣服,赤足側臥,頭枕右臂,身無一物,就此圓寂。他面容安詳,仿佛睡著一般。
後人揣測他留下的「悲欣交集」,常如是說:
一笑絕塵,涅槃入寂,是他的欣。
眾生仍苦,心懷悲憫,是他的悲。
豐子愷說過:
「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李叔同便是從風流名士、美育之師,再到律宗大師,一層層走向靈魂世界。
第三層之於凡人,就太難了。青燈書卷,暮鼓晨鐘,未免孤寂。燈紅酒綠,聲色犬馬,實在迷人。
《羅漢》 李叔同(弘一大師)
但李叔同只是做了個註解,人間不止於橫流的物慾,還有更遼遠的詩和更深邃的靈魂。
或許我們並不想爬到第三層,但身處凡俗,難免躁動,他能給我們清凈平淡。
又或許,有人想修習靈魂生活,他便是指引,前方有光,終能抵達。
正如弘一法師之言: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