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稍通國史者,必會對我國歷代封建王朝的宦官之禍有所耳聞,十常侍、東廠、魏忠賢等等,都是中國歷史上反派的代名詞。然而,若真探討起宦官禍國殃民的具體方式,大多數人除了「把持朝政」、「陷害忠良」這些大而化之的詞彙也很難說出別的。
事實上,中國歷史上的宦官之禍,公認以東漢、唐代、明代三朝為最。不過,雖然結果同樣是害國害民,這三朝宦官各自的崛起之路和特徵卻不盡相同。清人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對東漢、唐代、明代的宦官現象有分別的論述,甚為精闢,從趙甌北之文出發,可以一窺這三朝宦官之禍的異同。
(趙翼:《廿二史札記》)
東漢:操縱內外中樞,與外戚交替專權
若論漢代之宦官,當將兩漢結合起來考察。宦官在西漢被重用,要追溯到漢武帝時期。武帝真正掌權後,一改黃老之術的無為而治,而推行有為的國策,其中一項舉措,就是起用東方朔等親信侍從,將決策之權從丞相領銜的朝堂逐漸轉移至皇帝身邊的核心班子。這樣,也就逐漸形成了朝中之朝——內朝,而丞相下屬的外朝也慢慢淪為單一的政策執行機構。然而,內外朝總要有溝通連接的人員,這個職責最後就落到了給事皇帝左右、多由閹人充任的中常侍身上。身兼中樞要職,掌權在所難免,西漢中後期,就出了石顯這樣害死名臣蕭望之等人的權宦。但總體而言,西漢的宦官並未造成太大的禍患。
然而到了東漢,局勢有所改變。光武立國後,中常侍成為正式的、有品秩的官銜,且一律由閹人擔任(宦官也正是從東漢開始專由閹人擔任)。東漢的皇族簡直像受了詛咒,從光武、明、章三帝之後,皇帝往往不得長壽,頗多幼弱之主。這樣的後果有二,其一是皇帝的娘家、也就是外戚勢大擅權,與朝廷的士大夫集團勢同水火,甚至威脅皇帝本人;其二是士大夫、外戚、皇權等集團相互摩擦對抗,極易發生政變。也是這兩點,共同促使宦官成為東漢政壇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其中的邏輯鏈條十分好理解。皇帝幼弱而外戚勢大,外朝大臣必然對此不滿,可要搬倒外戚,政治鬥爭的合法性必然從皇帝那裡取得,為了繞開隔絕內外的外戚集團,大臣只得通過宦官在朝堂和皇帝之間內外溝通,宦官也就趁勢崛起了,鄭眾便是其中典型。同樣對外戚專權咬牙切齒的自然還有皇帝,而宦官由於接近皇權的方便,往往能通過幾條王命將權臣騙入宮禁,從而輕鬆誘殺手握千軍萬馬的跋扈外戚,誅殺梁冀、同日封侯的單超等「五侯」就是代表。
士大夫、外戚、宦官三集團對抗的巔峰、也是終點,就是桓、靈時期的兩次黨錮之禍。桓帝末年,清流士大夫通過月旦人物、聯合京內太學生勢力,興起了不可忽視的物議之浪,矛頭直指宦官,李膺等人甚至開始誅殺宦官的黨羽。隨後,在宦官的推波助瀾下,桓帝果斷出手,剝奪了李膺等清流領袖的政治權力終身,稱為「黨錮」。桓帝死而靈帝上台後不久,陳蕃代表的士人集團和竇武代表的外戚集團聯手,倚仗輿論而使皇帝廢黨禁,之後又謀劃誅殺宦官。不料事情敗露,宦官搶先出手,一夜就扭轉局勢,重行黨禁、大開殺戒,陳蕃、竇武等名流相繼遇害。
(黨錮之禍)
直到黃巾之亂,朝廷為了延攬士人力量對抗黃巾軍,才廢除黨禁。然而那時的朝中仍是十常侍的天下,妄圖誅殺他們的外戚何進的結局,讀過《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最後解決宦官的,還是袁紹的兵變和軍閥董卓的進京,然而和宦官一起被埋葬的,還有東漢王朝本身。
(十常侍)
綜合來看,東漢的宦官在政治上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在與士大夫集團和外戚集團的交手中幾乎出手必中,而前二者要對付宦官集團則難度倍增。不過,作為內朝這一皇權集中現象的伴生物,漢代的宦官還不能真正威脅皇權,也有司隸校尉這樣專治自己的剋星,因而只能靠充當皇帝的打手而攬權。因此,相比於政治上的危害,宦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現象對國家危害更重。一個宦官的崛起,意味著一個家族、一個集團的崛起。他們在地方上魚肉鄉里,豪奢無度,讓百姓怨聲載道;他們讓政壇烏煙瘴氣,把持吏治,讓士大夫咬牙切齒。這既挖空了民眾這一統治的根基,也讓士大夫這樣統治集團的組成者同皇權的離心力大大增強,最終造成了東漢的覆滅。
唐代:手握兵權、左右皇位
若說東漢的宦官是害民大於害君,那麼唐代的宦官則恰好相反,受他們威脅最大的,正是皇帝。當然,這並不是說宦官想自己當皇帝,而是指唐代的宦官權力大到可以左右皇位,甚至掌握皇帝的性命,「立君、弒君、廢君,有同兒戲」。
唐前期宦官的殺手鐧,還是同皇帝的親密關係,他們往往以隻言片語就能改變皇帝對一個朝臣的印象,故而大臣甚至皇子們都忙著巴結宦官。例如肅宗即位前,就敬稱高力士為「叔叔」,努力巴結他。不過,當時的宦官多有節制,很少肆無忌憚地干預行政,即便受寵如高力士,也有賢宦的名聲。
安史之亂後,從對唐肅宗有擁立勸進之功的李輔國開始,情況急轉直下。他壟斷了大臣面見皇上的渠道,權勢最囂張時,若無李輔國首肯,大臣都無法面聖。此外,從李輔國及其同時期的魚朝恩開始,宦官得以暫時掌握軍隊,這種軍隊不是那種儀仗性質的禁軍,而是有充分戰鬥力的首都防衛力量及野戰軍。不過,肅、代時期的宦官,若過於囂張,皇帝還有能力動手清除,李輔國、魚朝恩便是被代宗剷除。
(李輔國)
事情的惡化發生在涇原之變後,唐德宗被兵變的士兵逐出長安,威嚴掃地,他看清了河北節度使的野心已難以遏制,也看清了宰相和之前執掌禁軍的武將在關鍵時刻的不中用。於是他改變了魚朝恩後內官不典兵的傳統,將統兵宿將悉數罷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職掌管神策軍、神威軍,讓宦官充任這樣的官職。從此,禁軍完全落入宦官之手。雪上加霜的是,代宗設立了樞密使之職,負責接收朝臣和地方奏表、同時宣布王命,而樞密使本就全部由宦官擔任。
禁軍與樞密,成為了支撐宦官集團權力的兩根屹立不倒的廷柱,也正是靠此二者,才有了「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其間也有憲宗這樣意欲整肅宦官卻反被宦官殺死的皇帝,而李訓、鄭注等大臣奉文宗之命殺仇士良,卻反遭屠戮、橫屍闕下。
(甘露之變,仇士良等殘殺大臣)
簡而言之,唐代宦官最大的禍患,在於掌握禁軍,反噬皇權。他們依靠禁軍和樞密兩招,不僅在與朝臣的南衙北司之爭中屢占上風,甚至肆意威脅皇帝的人身安全。另外,唐代宦官的另一大害就是中宮出使和監軍。出宮的宦官,於國家軍政,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他們的目標往往只有受賄一個。包藏禍心的地方實權派,用金銀財寶賄賂宦官,就能讓中央放鬆對自己的節制,如安祿山;而剛正不阿的領兵大將,往往會因宦官的幾句誣陷而丟掉兵權甚至性命,如高仙芝;戰場之上,宦官也往往干涉宿將的用兵,致使損兵折將,這也是裴度平淮蔡前力奏免去監軍的原因。
明代:斂財以害民、結黨以亂政
明朝的宦官之禍不一定勝過東漢和唐代,但知名度恐怕穩居第一,畢竟各大文學、影視作品中,東廠太監的上鏡率實在是太高了。
事實上,明代開國之初,朱元璋就嚴令內官不得干政。但永樂一朝就基本推翻了這條祖訓,七下西洋的鄭和是三保太監,而軍鎮衛所掌兵的洪武舊將和內外大臣也都需要人監視,於是東廠應運而生,宦官專權也由此而始。不過儘管東廠名氣很大,但明代宦官的工作可遠不止做特務,代行硃批、京城防務、邊關鎮守、市舶織造、礦產開發,軍、政、工商幾乎無所不包。因此,宦官們的富貴程度,往往駭人聽聞。
明代的大宦官可謂江山代有「惡」人出,代際區分還挺明顯。王振可以說是第一代,汪直算第二代,劉瑾是第三代旗手,魏忠賢則是登峰造極的第四代。觀察這幾位代表的發家事跡,可以總結出明代宦官專權的三個必備條件:欺上瞞下、掌握司禮監、黨同伐異。
(魏忠賢)
明代是中國古代君主專制走向頂點的時期,宦官雖然能掌握一部分京城防衛,但再也難以直接威脅皇帝性命。即便是魏忠賢,在崇禎命人宣讀他的十大罪後,他也只敢拚命求生,而不敢做弒君這樣的釜底抽薪之計。因此,明代的宦官若要專權,必須要像王振哄英宗、魏忠賢哄天啟這樣,把皇帝騙得服服帖帖,心甘情願把權柄交給你才行。只要欺上成功,瞞下就順理成章了。
宦官代皇帝理政光靠寵信自然不夠,還要有制度基礎,這個制度就是票擬。明代萬事決於皇帝,但皇帝一人肯定忙不過來,只好由內閣大學士先將擬定之批覆「用小票墨書」,附於奏本進呈皇帝,最後由皇帝批紅定奪。然而,明朝皇帝多懶政,甚至有幾十年不上朝的奇葩,他們自然是願意甩手掌柜當到底,於是批紅之權就落到了司禮監。而掌握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便成了穩壓內閣一頭的最後決策者,他們想要專權,真是易如反掌。即便是張居正這樣的猛人,也要靠馮保的幫助才能推行政令。
(司禮監)
東漢是引領中國古代王朝風氣之先的朝代,清流士大夫與宦官勢不兩立,唐代的名臣如李德裕等,也都敢於同宦官鬥爭,然而在明朝,大臣同閹宦結黨卻是司空見慣。張居正同馮保結盟,還可以說是為了實現政治抱負,但大多數臣僚依附宦官,都是為了金錢與權位。魏忠賢那空前絕後的閹黨名單中,閹人只占一小部分,為九千歲出謀劃策的「五虎」崔呈秀等多是正兒八經的進士,許顯純等「五彪」也都或靠武進士、或靠門蔭等正途獲得官位。太監和大臣那種生理厭惡帶來的鴻溝在明代幾乎消失,他們純靠利益結成黨派,對異己大張撻伐、大開殺戒,明朝的政壇,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黨同伐異之中爛到根子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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