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飛走了,氣球哥還在用力地活著

2023-06-11     生活如夢

原標題:氣球飛走了,氣球哥還在用力地活著

下午5點,成都東郊記憶景區,不到一百米的路程,有三撥人認出了氣球哥。

「你是那個氣球哥?」

氣球哥把腦袋轉向右邊,先是裝作沒聽見,之後用餘光瞥見對方一直盯著他,只好回應,「我不是那個氣球哥。」

「我聽聲音就是。」對方堅持。

「我不是,那個氣球哥是我配的音。」氣球哥提高聲量,有些激動,轉過頭,告訴跟在身旁的生活助理,「我要吃冰糕。」隨後又像是自言自語,「今天忘記把帽子口罩給我戴上了。」

〓氣球哥攝影:劉思潔

走紅

氣球哥走紅,是從在《譚談交通》上出現開始的——這是四川本土一檔家喻戶曉的交通警示類節目。2011年,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民警譚喬在路上執勤,正好撞上高舉氣球在快車道騎車的氣球哥。譚喬攔下他,普及交規。當年的視頻中,這個戴小眼鏡的男人表現得十分快樂。他戲謔地說起自己失敗的婚姻,毫不避諱地講述自己賣「歪煙歪酒歪三輪」,在鏡頭前情不自禁地扭動著身體、高聲歌唱。

也就是從那時起,人們記住了這樣一個幽默又帶點兒神經質的男人,氣球哥因此得名。

十幾年後,當年的視頻被搬上了B站,氣球哥再次走紅。總有人向譚喬問起氣球哥,終於,譚喬決定親自去找——這次找尋過程被拍成視頻記錄下來。

出發找氣球哥之前,譚喬甚至有過擔憂,「氣球哥是不是已經去世了」。他通過氣球哥的朋友在出租屋附近找到了他。見面後譚喬得知,從2017年開始,氣球哥就不再賣氣球,氣球生意不好做,買的人越來越少。視頻的結尾處,譚喬剪進他和氣球哥的告別——

送別譚喬時,氣球哥突然冒出一句,「譚警官,我送你的那個灰太狼過時了嗎?」

「灰太狼會過時,但你不會過時。」譚喬揮手向氣球哥告別。漸弱的陽光下,穿著紅色衣服的氣球哥站在原地,望著譚喬的背影漸行漸遠——這一連串鏡頭,被網友認為堪比大片。

許多時日之後,對於這句問話,氣球哥的解釋是,他當時其實是在問自己過時了沒。

氣球哥沒有過時,甚至會更紅,這是譚喬預料之中的。他知道,他的視頻播出後,一定會有MCN公司找到氣球哥。他擔心氣球哥被騙,於是再次探訪。

〓氣球哥攝影:劉思潔

這一次,出現在鏡頭裡的氣球哥似乎並不像往日那樣誠實,他否認自己簽約了公司,也不承認被他稱作「侄兒」的小戴,其實是自己的經紀人。這樣快速簽約的路,並不是譚喬希望看見的。他覺得,氣球哥在情緒控制上有問題,需要先看心理醫生,再找一份正經安穩的職業。

第二次探訪氣球哥視頻的最後,譚喬剪入了去探訪福貴大爺的片段——這個經歷了家人全部去世只留有一個智障弟弟的男人,如今已經娶妻生子。譚喬似乎想用這樣的對比來告訴大家他覺得正確的路。他把這一次拍攝的視頻命名為《氣球飛走了》。

這段視頻引來了輿論風暴。有網友說譚喬想簽約氣球哥但被搶先一步所以生氣了;有人說「侄兒」小戴這些流量收割機是來割氣球哥的韭菜;也有人罵氣球哥忘本,對譚喬講話「不誠實」。

但無論如何,氣球哥的生活確實發生了巨變。4月23日下午5點,他剛上完一節一個半小時的聲樂課,公司有專門的攝影師舉著相機實時記錄他的工作、日常。在事先未被告知的情況下,經紀人為氣球哥安排了三家媒體的採訪——對這樣的安排,氣球哥不太高興,但也接受了。

〓氣球哥接受電視台採訪攝影:劉思潔

聽到這裡,氣球哥點了點頭。

見面這天,他穿著撿來的牛仔褲,30塊錢買來的軍綠色膠底鞋。身上的衣服是新的——一個潮牌店的老闆送給他一件紫白色相間的橫條T恤。

字裡行間,他似乎真的把譚喬當成了朋友。當被問起,萬一有天不火了咋辦?氣球哥開玩笑似的說,「那就讓譚警官再來拍我一次嘛。」

〓氣球哥和老朋友打招呼攝影:劉思潔

歪侄兒

一段已經刪掉的視頻里,氣球哥身著西裝,說「侄兒」找到了自己,會幫他拍視頻。視頻中提到的「侄兒」就是氣球哥現在簽約的公司的負責人小戴。後來,小戴在譚喬的採訪中承認,自己並不是氣球哥的真侄兒,而是「歪侄兒」(歪,在四川話中意思為「假」)。

他第一次約氣球哥吃飯,和他聊音樂理想時,氣球哥沒答應簽約。「我當時想錯了,氣球哥其實沒有音樂夢想這個概念。」小戴事後意識到,夢想、理想這樣的字眼,對於一個52歲,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遙不可及也不切實際。

氣球哥的理想也許是,「你看我能不能上星光大道」。

「怎麼不可能呢,好好練一練你的唱功,未來可以上星光大道嘛。」有人鼓勵他。

氣球哥搖了搖頭:「上星光大道是絕對不可能的。」

一旁的小戴尷尬地笑著插話,「有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我覺得是永遠不可能的。」氣球哥語氣篤定,「上四川電視台還是可以的,上星光大道可能有點天方夜譚,異想天開了。」

小戴第二次請氣球哥吃飯時,再也沒有提過音樂夢想。他告訴氣球哥,他們能幫他把流量變現,改善他的生活——當時氣球哥正蝸居在成都北三環外一個即將拆遷的自建房內,房租200每月,衛生間公用。小戴說,簽約是互利共贏。這次氣球哥被說服了。那一天的飯桌上,他喝了5瓶啤酒。

〓氣球哥在出租屋拿著話筒唱歌攝影:劉思潔

「如果不火了,再回去住那個兩百塊的出租屋怎麼辦?」對這樣的問題,氣球哥也淡然,「可以嘛,不火了就不火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都很正常。我本來就是個凡人,是不可能成為大明星的。」說著,他唱起了楊坤那首《無所謂》。

氣球哥對於自己的未來沒有太多規劃,可小戴卻在氣球哥身上傾注了許多個人理想。

小戴是個行動力極強的連續創業者,95年生。在四川傳媒學院上學時曾創辦過一個交友軟體,失敗;開餐廳,又失敗,負債幾十萬。畢業後他開始打工還債。半年前,他拉著他的徒弟,一個99年的攝影師一起創業。公司的主要方向是拍攝、製作MV。在此之前,他在一家MCN公司工作,工作內容包括拍攝、製作視頻,運營視頻帳號,帶藝人。最初,他按照自己的審美做視頻,寫腳本,但只有幾百個播放量。那之後,他開始學著迎合受眾,研究短視頻的模板,學著洗稿,不再講究「分鏡」「調色」等專業術語。號火了,一個視頻有幾百萬的播放量。

小戴和阿皓是嘻哈文化的擁躉。小戴覺得氣球哥的底層經歷,配上樂觀的態度,十分hiphop。見到氣球哥本人,發現他真的熱愛音樂後,小戴知道這事成了。他和阿皓會給氣球哥放他們所喜愛的hiphop音樂,小戴覺得,氣球哥甚至可以在幾年之後成為一個rapper。

他希望氣球哥的唱功能夠穩步提升。公司為氣球哥拍攝了一首翻唱陳奕迅《孤勇者》的MV。小戴覺得這首歌是在寫氣球哥,更是在寫他自己。

〓氣球哥跟著自己的視頻《孤勇者》唱歌攝影:劉思潔

「現在有多少人看過了?」氣球哥問阿皓。阿皓告訴他,兩百多萬。「兩百多萬,也不多嘛。」氣球哥關心自己的歌被多少人看見,又被多少人喜歡。

「眼鏡」

「是我,眼鏡。你看我唱的那個《孤勇者》了沒?你覺得咋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好友分享他的作品,並想要知道他們的評價。「眼鏡」是他當年的綽號。

老陳曾和他一起租住在成都北三環外那個即將拆遷的自建樓內。每月房租兩百元,房子十幾平米,水泥地面上,擺著氣球哥撿來的家具和其他廢品。只有冰箱和老式電視機,是他花錢買的。

有電視台來訪,他主動提出想回之前居住的地方看看。他想之前的朋友了。他的朋友,多是拉貨司機,建材市場門衛,做著小生意租住在附近的外來務工人員。他們聚集在成都的北門,這裡有大片的建材市場、家具城,還在建設中的工地。

大家總覺得眼鏡是文化人,他對於其他人關心的每天掙了多少錢之類的話題並不感興趣,他願意聊國家大事。他思維跳躍,有時在馬路上就會突然跳起舞,唱起歌來。

大家猜測,或許眼鏡是因為高考沒考上受了刺激,「有點瓜」(四川方言,有點傻)。實際上,眼鏡初中畢業。

從前,在馬路邊等活兒的空當,大伙兒會聚在一起打牌,眼鏡從不參加。但他會為大家跑腿,買牌,買水,搬來石塊當做打牌的桌子和凳子。

眼鏡沒有固定的工作,貨拉拉司機們有什麼需要搬的貨,就會叫上他,一次掙上幾十元錢。50斤以上的重物他們不會找眼鏡,因為他搬不動。但有一次,朋友們看見他用推車搬了一塊4米多長的玉石板放到了路邊,他說自己用的是「巧勁」。

在朋友們眼中,眼鏡的心思不在幹活掙錢上——他沒有老婆孩子,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大部分工作他干不長,他覺得那些活兒太累,老闆也會嫌他效率低。他不想看人臉色。

眼鏡吃得多,但每天一般只吃兩頓。早上九點多,大家會看到他端著一個鐵盆,裡面裝著三十多個湯圓。到了晚上,他能吃掉五個饅頭。他對生活品質的要求很低,有錢就吃好點兒,沒錢時吃飽就成。

看見老朋友們,眼鏡激動地打招呼,然後握手,「我唱的那個歌你看到沒有?」

「剛發出來我就看到了。」

「你覺得唱得咋樣嗎?還闊以(西南方言「可以」的發音)嗎?」眼鏡急著問。「闊以嘛。」聽到表揚,眼鏡嘴角上揚。

〓氣球哥在200元每月的出租房內攝影:劉思潔

哪怕是在成為氣球哥之後,眼鏡也能感受到周圍人對自己的不尊重,但他知道,這改變不了。小戴記得他曾和氣球哥的朋友一起吃飯。餐桌上,那個朋友說:「他就是一條狗,你給他碗飯讓他蹲在那兒,他就蹲在那。」

廠礦子弟

在氣球哥的提議下,電視台的訪談外景定在了人民公園裡的茶館。這是最近一個月,氣球哥第五次主動要求來這個茶館喝茶。

鄧凱在成都讀完小學,又回老家上了初中。初中畢業後,父母安排他去廠里做鐵建車工的學徒。鄧凱的父母都是工人。在工業重鎮攀枝花,有大量鄧凱這樣的「廠礦子弟」,繼承父輩的職業是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但鄧凱嫌廠里工作累,不喜歡,沒幹多久就離開了。他到了成都,拉三輪時認識了前妻,很快結婚又更快離婚。鄧凱覺得,老婆是嫌棄她窮。

他已經九年沒回過攀枝花了。他不願意多聊家裡的事,從朋友和經紀人提供的那些散碎信息里,多少可以得知,他和父親關係不好。在他看來,父親不稱職,而母親至今每個月都會給他打500塊錢支撐他在成都的開銷。

當被問到「想家嗎」,鄧凱還是那個回答——「還可以」。問到是否會想念父母,他說,」他們知道我還在世就行了。」

「這人丑嘛,一點都不像我,肯定不是我。」鄧凱端詳了照片許久,斬釘截鐵地說。實際上,年輕時的鄧凱不似現在骨瘦嶙峋,打扮也更加入時。

吃完晚飯,小戴提議去附近的夜市逛逛。於是,鄧凱又變成了氣球哥。

氣球哥背著手,走在人群的最後。他時不時會被各種新奇的玩意兒所吸引。逛到一個槍打氣球的攤位,小戴靈光一閃,攛掇著,「鄧哥你去打氣球嘛,耍一哈。」

〓小戴在拍攝短視頻「氣球哥打氣球」攝影:劉思潔

氣球哥對爆款沒太多概念。他還是喜歡唱歌。公司帶他連去了兩天KTV,他把這兒變成了自己的主場。

「下面請氣球哥先生奉獻閻維文老師的《母親》,請大家欣賞。」氣球哥站在話筒前,一本正經地為自己報幕。

接著他轉換回本人,左手扶著話筒,右手上下快速舞動,語速更快了,臉上綻放出笑容,「大家好,我就是你們心中的氣球哥,我為大家奉獻。唱得不好,謝謝。」

唱到一半,氣球哥突然說,「謝謝這位美女送來的花。」

此刻無人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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