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女教師家暴案:被打至耳膜穿孔,六次庭審被「准許離婚」

2019-07-22     極晝p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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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要:2019年6月26日,四川成都成華區人民法院下發重審判決書,准許高校女教師蘆葦和丈夫離婚。此時距離她被丈夫家暴至左耳膜穿孔,已過去兩年。

在中國,家庭暴力廣泛存在於各個隱秘的房門之內。發生在成都的這起家暴離婚案,主人公都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城市新中產,丈夫實施的除了身體暴力,更多的是精神暴力和人身控制。

蘆葦本以為忍受痛苦可以保護女兒,後來才發現,沒有人能在漩渦中倖免。2016年,她下定決心開始這場漫長的離婚,前後經歷了6次庭審、一次令人失望的判決,終於在兩年後被「允許離婚」,但精神賠償的訴求被法官駁回。她計劃上訴,直到法院真正承認並補償家暴所帶來的損害為止。

對於她和女兒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也是兩個女性彼此支持、重新成長的旅程。很難說清家庭暴力對她們的人生意味著什麼,但女兒說,直面殘酷就是強大的力證。


文 | 殷盛琳

編輯 | 王珊

逃離

如果不是女兒在衝突中流了血,蘆葦可能不會意識到這個家的危險。在一個環境里呆久了,人是有慣性的。

她大機率會像往常一樣,熬到暴怒的丈夫發泄完,忍著眼淚與屈辱,把滿地的玻璃碎渣打掃乾淨,等待黎明以及丈夫下一次的爆發。

「有一個完整的家比什麼都重要」,她很多次這樣想,也這麼告訴女兒。

但那次不一樣,他太恐怖了。2017年6月,女兒思涵結束高考,需要填報志願來確定人生的下一站。丈夫陳志平起初沒有發表什麼意見,直到母女兩個選好學校,他才想要掌握主導權。女兒捂住填報志願的密碼,不給他看,看了就會被重新填寫,這次她想自己做決定。

陳志平發起火,他先是把桌上的陶瓷杯子砸過來,母女倆跳著腳躲開,以為忍一下就結束了,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樣。但他噌一下衝到蘆葦面前,拽住她的頭髮往後扯,一巴掌扇過去。蘆葦眼前一黑,覺得自己什麼都聽不到了。她只能盡力睜大眼睛。

思涵尖叫著跑過去抱住爸爸的大腿,卻被他拎著「灌」在地上,用腳猛踹,胳膊,肚子,他不管不顧。有一瞬間,思涵以為自己要被打死了。地面上的陶瓷碎片劃破手掌,血順著流到地上。蘆葦記得自己喊了一聲:「血!」

思涵說,可能是刻意的,也可能是太痛苦了所以大腦自動過濾掉,她已經記不清當時的具體細節了,更多的記憶停留在受傷之後——她回房間拿起書包,跑出門,報了警。

蘆葦緊跟著女兒跑出來,在去醫院的計程車上,她顯得手足無措,「整個人是蒙的」。思涵的左手傷口縫了三針,至今留有一道淺痕,提醒著她那天發生了什麼。蘆葦的傷更重,左耳鼓膜穿孔,暫時性失聰,醫生說如果恢復不好可能要進行手術。

來不及緩口氣,陳志平就跟了過來。警察判斷這是家事,把母女倆就診醫院的位置告訴了丈夫。蘆葦從檢查室出來,遠遠看到了他在那兒站著,沒有道歉,也沒有詢問母女兩個的傷勢。蘆葦又驚又怕,大聲質問警察:「要是他過來把我們打死了,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當天下午,她們沒有再回家,思涵說,她永遠不會再邁進那個門了。

事情過去很久,蘆葦才知道,女兒早就預料到了這場風暴並為此做好準備。

「但凡你有自主意識,你要自己做決定,我爸肯定要插手。」思涵說,自主報志願這件事關乎自己要脫離他的控制了,按照父親的行為邏輯,一定會暴怒。所以在此之前,她去求助了高中母校的老師,這所成都市著名的重點中學擁有豐厚的校友資源,老師為她推薦了一位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性別平等專業的學姐,她為反家暴公益組織服務。

同時,思涵在老師的指導下提前辦好了銀行卡,準備好「求生包」,裡面裝有充電寶,充電線,手電筒等。為了不引起爸爸的注意,她把東西塞進平時的書包,依然放在原處。

思涵和媽媽本來以為,逃離那個家就意味著與痛苦告別,沒想到那僅僅是漫長的開端。

用蘆葦的話說,這個過程太「熬人」了。丈夫一開始是糾纏,叫了很多共同的朋友來勸和,發現沒用之後,他開始跟蹤,威脅。

逃出家後,母女倆住在快捷酒店,思涵心裡恐懼,覺得不夠安全,晚上噩夢做得更凶了——高二開始,她總夢到自己被打。離家之後,她夢見他拿了刀。蘆葦發現女兒更怕黑了,每次晚上出門,她總讓女兒走在自己前面。

學姐為思涵提供了萬淼焱律師的聯繫方式,她曾是著名的家暴殺夫事件「李彥案」的辯護律師,長期關注女性群體。

萬淼焱建議她們去做司法鑑定。去醫院那天,蘆葦報了3次警:丈夫通過她的支付寶付款記錄查到了她的開房信息。她先是收到丈夫發來的簡訊,上面是母女倆所住的酒店地址,再接著,他追蹤到了酒店大堂,拍了照片發給她,要求「當面說清楚」。晚上她回酒店,又看到了丈夫那張暴怒的臉,他在跟大堂經理吵架,想知道房間號。

蘆葦恐懼到渾身發抖:女兒還在酒店房間,如果他突然打她,或者演場戲,說不要拋棄爸爸,在那麼多人面前,女兒怎麼辦?但那天,思涵因為太累早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沒能見到他。

那是未來兩年里,父女倆離得最近的一次。

蘆葦開始尋找新的住所,但發現自己幾乎「無路可逃」:不好意思去住同事的房子,因為不確定要住多久;如果去表妹那裡,怕連累人家,此前,丈夫給表妹發去簡訊,「讓她儘快回家,在誰家裡都會給誰帶來很大的麻煩,我終究會知道是誰在庇護她,不讓她改正錯誤,那是在坑害她。離間我們父女關係的人會很倒霉,包括任何人。」

2017年8月,蘆葦母女向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法院申請了「人身安全保護令」,男方被禁止在其住所或工作場所200米範圍內活動。2017年11月20日,蘆葦正式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

陳志平發來的簡訊。受訪者供圖


控制與馴服


在鄰居看來,蘆葦夫妻是「天作之合」。女方是成都重點大學的老師,男方在外企就任高薪職位,又有一個成績優異,乖巧懂事的女兒,還奢求什麼呢?他們最初知道兩人離婚打官司的消息是通過家裡的保潔阿姨,那時候距離蘆葦母女離開家已經快一年了,他們又去網上找來新聞,仔細對比之後才敢確定。

「那時候我還想著要不給她打個電話,勸一勸。」鄰居說,隔了一個電梯間,他們從來沒聽到過兩口子打架。

以前的房子是蘆葦所在大學的單位住房,鄰居大多是同事。但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之後,裡面發生了什麼,只有小家庭內部的人才知道。

對思涵來說,那是一張密不通風的網。在家裡,她的房門必須24小時保持打開的狀態,方便他進來檢查;四年級之後,她不再被允許去同學家玩,也很少有同學願意來,爸爸的嚴格和控制讓小朋友們害怕;做什麼決定之前一定要和他商量,出門不能超過20分鐘;課外書也不許看,會影響學習,只有課本和教輔資料是安全的。

每次回家坐到書桌旁,就意味著煎熬的開始。寫數學和物理作業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看,只要是有一步跟他想得不一樣就會被罵。有一回,她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爸爸不知道跟誰打了一個電話,掛掉後突然給了她一個耳光。「你沒辦法預判它,又不知道怎麼躲過,就只能得過且過。」

放學鈴是思涵最不喜歡的。別的同學會一起約著出去玩,她只能回家。紅色汽車出現在校門口,車窗搖下來,他已經看見她了,不得不趕緊走過去。他硬要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每次繫上安全帶的瞬間,都像一次綁架——半小時車程,她要接受各種盤問。有時候回答不出來,她乾脆等著耳光扇下來。有時候運氣好,他的注意力在別的事情上,那就是「賺到了」。

為了掌握母女倆的狀況,陳志平在家裡安裝了三個攝像頭,可以直接在手機app上看到監控畫面。有一次思涵放學,實在不想進入那個「牢籠」,就在小區裡面轉了一圈。結果剛進門就被罵了一通,「他算著時間呢」,從窗戶又正好能看到馬路,逃不掉的。

蘆葦到現在都很難理清,自己在這場漩渦中沉淪到哪了?在成都一家茶樓見面時,她穿深藍色連衣裙,頭髮一絲不苟攏在後面,說話柔聲細語,典型的知識女性模樣。在大學課堂上,她給200多個學生上大課,講電子工程,講電路原理,從不怯場。但當家裡那道門一關上,她感覺自己「像個奴隸」。

自尊是一點一點被剝奪的。她的朋友來家裡玩,陳志平冷著臉,招呼也不打。朋友也知趣,慢慢就疏遠了。蘆葦在廚房忙活,來串門的同事就跟進來幫忙,要麼是陳志平,要麼是小孩奶奶,總要來廚房笑眯眯地看一圈,卻什麼也不做,「他是怕我跟別人說什麼」。

丈夫掌控著家裡的錢,每月蘆葦的工資到帳,要給他看簡訊,收支要有記錄,直到丈夫同意,她才開通了支付寶。

除夕夜,丈夫請了朋友到家裡來做客,蘆葦做好飯端上桌,丈夫不幹了,要吃「七里香村鴨」,讓她馬上去買。不能不去,不然免不了一場怒罵。丈夫罵人從來不分場合,很多次,當著朋友的面對她頤指氣使。她默默聽著不敢吭聲,不然回家又是一陣折騰。自己沒關係,她更怕丈夫把氣撒在女兒身上。

有一次丈夫想把家裡的狗狗放到副駕駛,甚至把她中途趕下車。「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還是人嗎?」

談話間隙,成都下起暴雨,茶室里迅速晦暗下來,她把身體縮在沙發深處,顯得更加瘦弱,眼睛看向窗外的一片濃郁,空氣里浸潤著濕嗒嗒的味道。

過會兒,有些發顫的聲音傳來,她說,丈夫每次暴怒,都會摔東西。凳子,水壺,玻璃杯,書——他不考慮後果,只是發泄。蘆葦儘量不大聲叫喊,怕在隔壁的女兒害怕,更怕別人聽到羞恥。或許是記憶有偏差,也或許是她不願承認,蘆葦說,房間隔音效果很好,女兒絕對聽不到。

「那牆隔音那麼差,怎麼可能聽不到?」思涵說,每次爸爸打罵媽媽,她都知道。一開始很恐懼,後來次數多了,就習慣了。

對蘆葦來說,打這場離婚官司太難了。之前的小區距離法院只有幾百米,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要進出法院那麼多次。她越來越膽怯,遇見什麼難處理的關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躲過去,和別人鬧矛盾,如果化解不開,她就避免再見面。但現在,她必須要面對一切。

2018年春天,第一次庭審,蘆葦和律師在法院電梯里遇到了陳志平,他換了髮型,穿著耐克鞋和褲子,好像瘦了一點。大概二十平米的法庭上,她和丈夫的距離只有幾米遠,但她不敢和他有眼神接觸,心裡發毛。庭審中,律師需要不斷通過握手,扶胳膊等肢體動作來給她鼓勵和安慰。

一審期間,丈夫打電話來讓她給家裡充電費。她想都沒想就去了,怕違背他的意願後會被報復,她沒有把握一定能保護好女兒。

2019年5月,廣東鶴山,一段家暴視頻在網上流傳。圖為婦聯工作人員在醫院看望傷者姚女士。


以愛之名


幾次庭審都是不公開審理,法庭顯得空空蕩蕩。一開始,丈夫試圖證實夫妻關係仍然可以挽回,他看著法官說,蘆葦溫柔善良,一直用心地照顧家庭,是律師在中間挑撥他們離婚。蘆葦盯著他那張臉,突然覺得很「噁心」,第一次正面反駁他,「我不是個提線木偶,不是個三歲娃娃,要不要離婚我自己知道。」

後面再開庭時,丈夫的說辭全變了,說她特彆強勢,每次打架都是她先動手。蘆葦氣得整個人在發顫,她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人話,胡說八道是要遭報應的。」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注意言辭」。

漫長的訴訟過程讓生活滯重不前。雖然離開了家,但蘆葦幾乎每天都需要去小區附近坐班車去新校區工作,每次靠近曾經的住處,她的身體就忍不住緊繃。

她不止一次質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看人眼光有問題,才會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是不是我真的有一部分是殘缺的,才會招致這樣的命運?

她甚至想到過撤訴,重新回到那個家庭里。這個念頭浮現的時候,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但它確確實實出現了。除了對陳志平的恐懼,還有一些別的在拉扯她。

陳志平是她第一個男朋友,後來成為丈夫,她們是老鄉,也是大學校友,畢業後蘆葦留校任教,丈夫在北京,後來為了家庭調回成都。他不是沒有付出過。

她們家小區旁邊有條美食街,很多次,她和丈夫一起步行過去,招待共同的朋友。我們走到小區偏門,從那裡可以看到她之前的家。她指給我看,陽台上的大蘆薈是她買的,其他花是丈夫種的,杜鵑,茉莉,花開的時候整個陽台都是香的。讓人有理由相信,或者欺騙自己,一切會好起來。

「我們曾經共同的經歷,至少那種親情,你讓我一下子割捨掉,就相當於我把自己的一部分扯出去,然後扔掉一樣。」之前,女兒每次被打後,蘆葦總會推門進來安慰,說「爸爸的出發點是好的,他是愛你的。」

直到庭審中,丈夫說女兒早戀,處心積慮要拆散整個家庭。她才真正下定決心,要走出這場噩夢。

她本以為自己的隱忍能夠保護女兒。女兒上小學的時候,有次兩個人在餐廳吵架,女兒突然用頭撞擊白色大理石桌面,問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好,沒有考第一,爸爸才會生氣?為了不給女兒造成陰影,她走過去給丈夫跪下。

現在她意識到,沒有人能在漩渦中倖免。當暴力發生的時候,愛已經消失了。

提起離婚訴訟之前,蘆葦從來不知道成都有那麼大。上學的時候,她的行動軌跡在兩個校區之間,很少去市裡面閒逛。結婚工作後,兩點一線,去上班搭班車就能到。「多虧了這個事,把這些年要去的地方都補完了。」

思涵一開始對媽媽畏縮不前的態度很失望,有一次,蘆葦提起想要撤訴,思涵心裡壓著火:「要回去你回去,反正我是永遠不會回去了。」法院調查期間,曾把思涵叫去問話,法官問她,你支持哪一方?思涵說,我哪一方都不支持,我只是想離開。

但有時看到媽媽失眠憔悴的模樣,她也質疑過自己,我是不是把事情鬧得太大了?思涵說,後來她才察覺,無論情況有多複雜,媽媽從來沒有讓她參與過庭審,每次都是獨自面對,是在盡力保護她。「人在一個環境里呆久了,改變是需要時間的。」

思涵也在重新長大。一審期間,她離開生活了18年的城市,去北京讀大學。她覺得自己抵達了一個新的世界——爸爸不在身邊,沒有令人恐懼的規矩,不必擔心被打罵。

大一暑假,她參加了汶川地震十周年回訪的實踐活動。在北川,她遇到一個姐姐,地震時被滾石砸到渾身多處骨折,活過來完全是運氣好——當時有個司令坐直升機下去的時候,正好降落在她們那個山頭,發現了她,用直升機把她送去醫治。現在那個姐姐在救治她的醫院當了護士。

那次經歷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就讓我感覺人還是要走自己要走的路,要向前看,好不容易出來了,還在那裡鬱悶,會很浪費。」

她在圖書館查了法律條文,《婚姻法》中明確規定了准予離婚的條件,其中之一就是「實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遺棄家庭成員」。思涵覺得也許很快就能徹底解脫了。

2018年11月15日,一審判決結果出來,成都成華區人民法院駁回了蘆葦的離婚請求。法院認為,雙方夫妻感情並未完全破裂,只要加強溝通,珍惜感情,以家庭為重,彼此互相理解、謙讓,就有和好可能。法官後來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解釋:「(按照)傳統的思想觀念,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要給雙方冷靜期。」另外,法官稱,他對本案當事人是否構成家庭暴力「持保留意見」。

第二天,在北京讀書的思涵知道了消息,當時忍著沒有崩潰,一周後,她在大學課堂上繃不住,大哭起來。

思涵更擔心媽媽的情緒,以為她可能要放棄了。但這次,蘆葦很快遞交了上訴狀。在打官司期間,她查找了無數個關於家暴的案例和法律法規,為那些從來沒見過的女性難過。跟她們比起來,蘆葦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為此做些什麼。

一審判決書。受訪者供圖


爸爸的影子


長達兩年的離婚案讓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產生了變化。

蘆葦聽到手機震動的聲音會很緊張,總覺得是陳志平打來的,她把各種重要的文件全部備份,掃描成電子版,手機上的密碼重新設置成更長更複雜的那種。時至今日,如果有人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或者忽然大聲說話,她還是會渾身發抖。

思涵見到尖尖的,鋒利的東西會恐懼,那讓她想起爸爸向她扔過來的水晶球,玻璃杯和暖水壺的碎片。她的頭髮留了好幾年了,一直沒有去剪過,她害怕那把剪刀,總覺得它在腦袋上動來動去會很危險,甚至會插入自己的脖子。

大一的時候,有一回她下定決心要去理髮,人已經站在理髮店門口的台階上了,腦子裡突然閃現那些畫面,腿開始不聽使喚地抖,一分鐘,五分鐘,她還是沒有勇氣推開門,最終跑開了。

之前,爸爸總告訴她,外面很危險,她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遠門。一直到現在,她都特別害怕跟人交往,走在街上,她特別討厭人多的地方,見到總是繞道走。

她對自己的婚姻沒有期待,覺得那是一件成本高昂,代價慘烈的事。

這兩年來,思涵也聽了很多關於爸爸的故事,「都是轉述」,被媽媽,律師,同學甚至買菜大叔說了一圈才傳進她的耳朵里。

陳志平和蘆葦一樣,畢業於成都一所重點高校。起初他被分配到北京一個研究所工作,後來到了外企做技術。他從小身體就不好,在家庭里是被忽視的那個,蘆葦聽他講起過小時候,他的爸爸經常打罵媽媽,「還飛過刀子」。後來他考上大學,辛苦工作,出差到一個地方,家人對他的期待就是「帶東西」。

在當年的大學宿舍里,他顯然不是出色的那個。他很少去同學聚會,有回他帶著蘆葦參加一個飯局,跟別人比起來實在沒有什麼可炫耀的,就拿她當招牌,「我老婆是大學老師。」

為了幾十塊錢的電話費扣款,他可以打無數個電話,讓人家兩倍賠償;計程車司機繞路,他會投訴到底。蘆葦一開始覺得丈夫是維護自身權益,後來才意識到,他所維權的對象,某種程度上都是相對弱勢的群體。

2016年4月,他告訴蘆葦自己失業了,公司裁了好幾個人。後來蘆葦聽他們同事說,公司只裁了2人,他是其中之一。

思涵也很困惑,爸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記憶里,他很少開心地笑過,只有喝酒的時候例外。在家裡,爸爸存著啤酒,葡萄酒,紅酒,德國黑啤。那好像是他麻痹自己的一種方式。「但我覺得他不是真的喜歡喝酒」,20歲的女孩放下水杯,目光堅定,「他只是喜歡那種喝醉的感覺。」

雖然一審就把位於成都的房產判給了蘆葦,但丈夫仍然住在那兒。鄰居幾天前還見過他。印象里,他對人還不錯,有時候家裡沒列印紙了去找他借,他二話不說拿很多出來。他們覺得陳志平打人是不對,但也能找到理解他的理由——一開始在研究所,年頭越久越有價值,為了思涵媽媽才到外企,調回成都。這些年外企形勢急轉直下,他心裡懊惱也正常。

思涵已經兩年沒有見過父親了,今年3月,她查出來甲狀腺癌,需要做手術,這個病爸爸也有。然而跟疾病比起來,思涵更怕他會來醫院鬧事。

手術前一天,姥姥在小區保安室留了字條給陳志平,他發來簡訊,問怎麼回事,思涵回復他,想要跟他聊聊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陳志平沒有再回復。

法庭上,陳志平把所發簡訊作為自己關心女兒的證據,蘆葦說,他告訴法官,女兒沒有任何回復。

2019年6月20日,經歷了半年的庭審取證過程,重審判決結果終於出來。律師把判決書電子版發給蘆葦時,她沒敢點開文件,女兒思涵把手機拿過來,打開文件直接滑到最底下,法院承認了家庭暴力的存在,但駁回了有關精神賠償5萬元的訴求。

思涵只關心結果,「判離了!」她驚呼。

當地時間2019年7月6日,法國巴黎,受害者家屬和活動人士參加反對針對女性暴力的集會。


回家


表面上看起來,離婚案已成定局,但蘆葦並沒有感覺輕鬆。她說自己好像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

有一段時間,她頻繁地去翻評論,網友大部分表示支持,但也有一些聲音刺痛她。有人會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丈夫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家暴她呢?「那意思是,我還是有錯的了?」她很憤怒。

事情傳開之後,同事們表面上沒有說什麼,但她知道,背後是有流言存在的。有朋友問她,家暴的事之前為什麼從來不提?

「我不想像個祥林嫂一樣。」她說,每回憶一次,都是揭開傷疤給人看。

她去報了健身課,想讓自己忙起來,不然總忍不住胡思亂想。「我都50來歲了,我離了婚,到底是什麼?大家都覺得離婚是失敗者。」

提起訴訟後,蘆葦查了很多資料,全國婦聯的抽樣調查中,遭受過家庭暴力的婦女高達30%,因家暴而犯罪的女性比例占到60%以上。「要是我自己的話,我可能就悄無聲息地算了,但我想爭取這個精神賠償,就是一個範例。」如果成都的房子判回來,蘆葦想把一間房子作為流動受家暴婦女庇護所。離開家之後到處躲閃的日子她體驗過,想力所能及的做點什麼。

辯護律師萬淼焱說,在她見過的案例中,蘆葦母女已經算是非常幸運的了。母親是高校教師,女兒就讀名校,本身就擁有一定的社會資源。而更多的家暴受害者,處在中國廣闊的農村土地上,是失語的。

7月10日,成都陣雨,蘆葦趕到法院提交了上訴狀,請求賠償物質及精神撫慰金5萬元。法院的人告訴她,就在幾天前,丈夫也提交了上訴狀。對方否認了家庭暴力的存在,要求改判不予離婚,如果要判決離婚,在分割財產時,需將70%共同財產分入自己名下。

蘆葦上訴的第二天,思涵瞞著媽媽回了曾經的家。逃離兩年,這是她第一次踏進小區。她想把同學送的賀卡和禮物拿出來,還想當面問一問爸爸,有沒有反思過自己做的事。

電梯升到五樓時,她聽到了爸爸的聲音,馬上躲到按鍵的門框後,按了6層,「我還沒準備好」。

在6樓的樓梯上,她坐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先去家裡看看奶奶。敲了10分鐘的門,大聲叫了不知道多少聲奶奶,門裡面仍然什麼聲音都沒有。

鎖芯已經被換掉了,她去找了保安,讓保安聯繫了一位開鎖師傅。

樓道里的燈是觸摸延遲,開鎖師傅砰砰撬門的時候,她一直用手指扒在上面,害怕突然到來的黑暗。十幾分鐘後,門開了,正對著門的那個監控還在,家裡的走廊燈突然亮起來。思涵嚇了一跳,拉著開鎖師傅一起進門。

奶奶突然走了出來,很平靜地問思涵,「你怎麼回來了?」她一直都在屋裡面。思涵跟她打了聲招呼,轉身回去收拾東西。

衣櫃里塞了臭鞋子,賀卡和禮物,還有自己最珍貴的筆記本全都不在了。

聽到門口有狗在叫,思涵走出去,看到爸爸熟悉的樣子。他戴著眼鏡,臉圓圓的,肚腩突出來,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的樣子。但暴怒的時候那張臉看起來很可怕,眼神冷酷地從鏡片後掃上來。

「馬上給我換回來!」他正對著開鎖師傅怒吼。看到女兒後,他立馬報了警。

「有人非法入室,把我鎖撬開了。」

「是認識的人,但我沒同意。」

思涵哭喊著質問他。「我是你女兒,我為什麼不能回家?」「我在這裡生活了18年,我為什麼不能回來取我的東西?」

他怔了一下,開始把矛頭對準開鎖師傅。質問他的職業道德,師傅身高不到1米7,工作服褶皺老舊,呆在那裡沒有說話。

鄰居聞聲出來,勸陳志平算了,是親女兒,怎麼還報警呢?他沒搭腔,對著正痛哭的女兒說,不能走,等警察來。

晚上12點左右,警察到了現場。思涵媽媽聽到消息後也趕了過來,陪思涵去做筆錄。丈夫推開派出所的門進來的時候,她直直地看過去,倒是陳志平把頭扭開,徑直坐在了另一側的座椅上。

凌晨三點鐘,思涵和媽媽挽著胳膊走出來,表情平靜。那天,她更新了朋友圈:我終於,在朋友和長輩的見證下,勇敢地面對了兩年來我所逃避的,變得堅強和強大了一些。

思涵說,成都的房子判回來之後,她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擦一遍洗一遍,曬一個星期之後再住進去。小時候她特別反感爸爸不經允許就進入她的房間,現在不知道自己的房間有沒有進去過陌生人,「想起來就噁心。」

那天去找爸爸的時候,她在院裡遇到了小時候教她畫畫的老師,畫室就在小區里,她走進去和老師打招呼。老師用四川方言熱情回應她,轉頭對畫室里的孩子們說,這是以前畫畫班裡的優等生。

思涵有點害羞地跟弟弟妹妹們打了招呼。馬上要上課,孩子們一個個冒著雨走進來,臉上都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思涵轉頭向老師告了別,推開門,撐起紫色碎花雨傘,走入雨中。

上周六,她終於去了趟理髮店,剪短了頭髮。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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