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本為何要將「煮芋成新賞」改為「苦茗成新賞」?太無知了

2023-08-29     少讀紅樓

原標題:程高本為何要將「煮芋成新賞」改為「苦茗成新賞」?太無知了

《紅樓夢》第五十回寫大家在蘆雪庵雪後聯詩,煞是熱鬧有趣。聯詩中,黛玉有一句雲「煮芋成新賞」,聯完後黛玉又推寶玉,寶玉方聯道:「撒鹽是舊謠。」

在程高本《紅樓夢》里,這兩句詩被高鶚等人改作「苦茗成新賞,孤松訂久要。」

比起高鶚改的,原先的兩句聯詩讀後給人感覺更加通俗易懂,尤其是「撒鹽是舊謠」句,用的是才女謝道韞的典故,人人皆知。改後的兩句詩,初讀之下,便給人以晦澀之感;再讀之後,甚至感覺佶屈聱牙,實在是比不得原先的聯句。

另外,「煮芋成新賞」這一句,又與下文寫「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的內容暗相照應。

我們先來看高鶚等人改後的兩句詩的含義。「苦茗成新賞」句中的「苦茗」就是苦茶的意思,全句是說在雪中品茶,別有新意。

先不說這一句與當時聯詩的情景完全不搭,並且飲苦茶,與大觀園的一眾主子們的飲食風格也相違背,單是這一句改後的聯詩本身,就與下文薛寶琴的一句「烹茶冰漸沸」在語意內容上都是有所重複的,這樣去改,實無必要,且雪中飲苦茶,與山中隱士或者貧困老學究似乎更搭一點。

由「苦茗」開始,下句便直接讓「孤松」出場,這兩句放在一起,倒與山中隱者或老學究的身份挺配的,可是,卻不適合大觀園裡的小主們。

「孤松訂久要」這一句詩,典出《論語·憲問》:「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久要,是指歷時久遠的要約,這句是說,與人少時有舊約,雖年長貴達,不忘其言。而聯句詩中的「孤松訂久要」的意思,就是說要與孤松訂下歷時久遠的約定,深層意思是要學習孤松不畏霜雪的精神,與之訂約,與之為友。

這兩句詩從具有一定程度的民主叛逆思想的黛玉寶玉口中說出,與人物夙昔品性不符,若是說從薛寶釵等人的口中說出,倒有一定的合理性。

因此,這兩句被高鶚等人擅自改過的詩,改得學究氣濃厚,改得不倫不類,真是太不應該了。這就好比是本來大家都在開開心心樂樂呵呵賞雪作詩,好不快哉,你忽然冷不丁來一句,停,我們該回去寫寒假作業了。真是太倒人胃口,太煞風景了。

那麼,高鶚等人為何不放過這兩句詩,一定要將其改之而後快呢?

猜想可能是和高鶚等人不知道「煮芋成新賞」的典故有關,覺得「煮芋頭」和賞雪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煮芋的典故和蘇軾有關。

蘇軾被貶惠州時,和當地一個名叫吳子野的道士曾經在除夕之夜一起用牛糞燒芋頭吃,還作詩記之:

松風溜溜作春寒,伴我飢腸響夜闌。

牛糞火中燒芋子,山人更啖懶殘殘。——《除夕,訪子野食燒芋,戲作》

吳子野還告訴蘇軾,食芋頭要先去皮,再用濕紙包裹後用火烤,食之才軟糯香甜且不脹氣,對身體有益。蘇軾後來為此特意寫了一篇《記惠州土芋》,這大概是蘇軾食芋之始。

紹聖四年,蘇軾又被貶儋州,此地毒蟲遍地,瘴氣襲人,酷暑難當。且當地糧食不能自給,百姓多以芋頭充飢。為了改善蘇軾的清苦生活,跟隨他一道前往被貶之地的小兒子蘇過,突發奇想用碎米和芋頭同煮作玉糝羹。這名字聽著好聽,其實就是以碎米和著芋頭同煮作羹,說通俗點,不就是芋頭粥嗎?可是,蘇軾卻高興得不得了,欣然食之,但覺糯軟清香,色香味奇絕,又為此特意寫詩道: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奶更全新。

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絕無此味也》

此詩一出,從此後東坡玉糝羹和東坡肉一樣成為蘇軾發明的一道名菜了,在宋代文人中曾風行一時。

實事求是說,這道芋頭碎米粥真的很平常,蘇軾在詩里把它吹得太過了,真是男人的嘴文人的筆,輕信不得的。可是,由這詩,我們卻又分明能讀出蘇軾苦中作樂的樂觀精神,還有其子蘇過對老父親的一片孝心。

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小說里黛玉為何會吟出「煮芋成新賞」的詩句了,在這裡,黛玉是用蘇軾筆下玉糝羹的潔白粉膩來寫雪之色雪之態雪之細膩嫣然。

以鹽寫雪,以柳絮比雪,古人早已有之,此處,黛玉以蘇軾筆下玉糝羹之潔白細膩來寫雪,則真是太過新穎恰切,讓人過目不忘。

程高本居然將此二句輕易以他語易之,且學究氣十足,實在是太不應該。

另外,還需要說明一點的就是,宋時的蘇軾吃過的山芋、芋頭,並不是後來明朝時傳入我國的紅薯或番薯,要不然,蘇軾豈不成了穿越者?

蘇軾筆下的山芋、芋頭,實際上是原產於我國及印度、馬來半島的一種天南星科植物的塊莖,可作代糧可作羹菜或製作澱粉。芋頭性喜高溫高濕環境,這也與蘇軾被貶官的惠州、儋州氣候環境相吻合。

芋頭又稱作毛芋,《史記》里最早出現它的身影:「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說文》里則對它的名稱「芋」的由來做了說明:「大葉、實根,駭人,故謂之芋」,意思是說,這芋頭,葉子大根也大,人們第一次見到它的模樣,嚇了一跳,不覺發出「吁」的驚呼聲,這「芋」字從此就成了它的名字。

毛芋葉作卵形,碩大碧綠,塊莖亦作卵形,大片叢生,遠遠望去,一片碧綠蓊鬱。

記得小時候,在我的家鄉,人們常在池塘邊小河畔的低洼之地種它,我們叫它作旱藕,因為它碧綠碩大的葉子,遠遠望去,和荷花的葉子,還是有幾分相像的。如今鄉村日漸凋零,多少年不見毛芋的身影了,也忘了它粉糯香甜的味道,不覺泫然。

通過蘇軾吃芋頭的經歷還有《史記》里關於芋頭的記載,我們基本可以得出結論,這芋頭,是舊時貧民的充飢之物,即使蘇軾把它描繪得天花亂墜,它也脫不了仍是貧寒之家的尋常之物。

在這一回大觀園盛時賞雪聯詩的當兒,作者特意穿插描寫「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我們據此推斷,作者或許會在八十回後,安排設計賈府被抄家,寶玉沿街乞食,就著酸齏食芋頭的情節,因此預先在此處,特意設一伏筆,以作照應。

如此,繁華富貴時,煮芋撒鹽,不過是家族盛時的點綴;待到終有一日,富貴山倒,家人星散,芋頭還是那芋頭,鹽是酸菜渣子,彼時,它們再也不是錦上添花的點綴物,而是你活命的根本。

原來,對你不離不棄的,只有那一碗東坡玉糝羹。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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