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履謙的洋房太太》

2019-08-22     雲端原創

十九世紀末,上海風月界最有名的地方就是薈芳里了。薈芳里分為東薈芳里和西薈芳里,其中又以西薈芳里名頭最響、風頭最勁、勢力最大、人氣最旺。薈芳里這個名字,意喻「薈萃了芳艷之物的所在」,說得直白一點,這裡其實就是高級妓院長三堂子的集聚區,堪稱妓院世家所在地。

為什麼叫妓院長三堂子呢?清末民初,上海的妓院是分等級的,長三堂子屬於一等妓院,比長三堂子低等的叫么二,這兩種妓院以骨牌命名。在長三堂子,喝茶、陪酒、過夜的資費各為銀洋三元,一條龍下來就是九元大銀洋。么二價格比長三便宜一半。這兩者屬於已經規模化的妓院,已註冊,有執照,有派別,有靠山……其他次等妓院屬於打游擊或無證經營型,如野雞窯子、鹹肉莊、跑堂口的、鹹水妹……這些娼妓的價格極低廉,命運也極悲慘,都是活不下去了,抱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心理,行屍走肉般在生活里掙扎,硬秉著最後一口氣苟延殘喘,錢是賺不到幾個的,要是攤上事兒,人身安全也無法保障,所謂人間地獄,大概說的就是她們的處境吧!

長三堂子屬於一等妓院。當然,還有比長三更高端的,那是在長三之前更具風頭的「書寓」。用與讀書人有關的字眼來為妓院命名,實在是一塊任何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只能說明在那個特定年代,讀書人要麼苦讀到出類拔萃,最終走上仕途,變成鯉魚躍龍門,大部分讀書人寒窗數十載可能混得連娼妓都不如,根本得不到社會尊重,實在是嗚呼哀哉。

清末的妓院

一定要說等級,書寓應該是位於長三之上的特等妓院。當年紅透大江南北的賽二爺賽金花,就是在書寓掛牌。光緒年間蘇州城裡出了兩位狀元,陸潤癢與洪鈞。陸潤癢後來成了溥儀的老師,洪鈞後來成了清政府派往歐洲的公使。賽金花在豆蔻之年跟了狀元洪鈞,代替洪鈞的正房夫人隨行旅歐,從此開始令人不可思議的開掛人生。

所以說人各有命。

可是妓女無論混得多麼出色,其角色都帶了那麼一層濃濃的悲哀,總歸是令人不齒的職業。若是遇上良人,能得善終,可能是祖上積了德,可是這樣的人鳳毛麟角,自古以來能有幾個?絕大多數的她們,在人性的醜惡泥潭裡,越陷越深,直至腐爛。

妓女是不講尊嚴的,她們謀生的方式就是出賣尊嚴。當然,這個行業跟其他行業一樣,也有金字塔型構造。若是爹娘給了一副出色的皮囊,加上聰穎的腦袋瓜子,有膽魄,會使手段,戰鬥力超乎競爭者,最後才有可能走到金字塔頭部,成為「精英」,獲取動用頂部資源的資格。到了那時,才有能力撿起自己的尊嚴,重新拾掇拾掇好,以勝利者姿態返回社會,取得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和選擇權,就像那個賽金花一樣。

十九世紀中期之前,上海本來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城市,1943年《南京條約》簽訂後上海成為對外開放的商埠,各種新事物、新思想洪水般湧入,便開始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發展速度,當然也包括前面所說的西薈芳里。到十九世紀末,西薈芳里已經在上海的風月場裡獨占鰲頭。某報紙還在上海灘搞花魁評選,原本令人不齒的娼妓,搖身變成娛樂明星,開海上花榜,評選出三甲,搞得轟轟烈烈的。動靜大了,外地有錢有閒的富商們自然就被吸引過來,時不時跑一趟滬上,說是做生意,順帶逛個窯子。當然,他們是不會說「逛窯子」這個詞的,在他們眼裡,「窯子」是個極其粗鄙的字眼,逛窯子一詞,只能用在底層的嫖客們身上,這些人累死累活也只能賺到幾塊錢,生活支出中若是留出了逛窯子的預算,自然也是少得可憐,所以他們逛的是野雞窯子。可想而知那些野雞窯子裡的妓女,有多悲慘,純粹在人間地獄。

晚清妓女合影

富商們來西薈芳里,自詡為遊仙,態度當然是矜持而有序的。有錢玩得起啊。他們可以在妓院裡擺酒請客,叫「起台面」。也可以在外面請客,叫妓女過來陪酒,以前聽電視劇里說「某某大爺今兒個吃花酒」,吃酒就吃酒,多一個「花」,就是多了妓女陪酒的意思。妓女陪酒叫「坐檯」、「出台」,被點名或預約的頻率當然跟人氣高低成正比。預約的妓女過來了,越紅派頭和架勢越大,如果是當紅、紅得發紫的,指不定還能店大壓客。對自己經濟實力沒把握的客人,指不定還自取其辱了!這個邏輯自古以來是相通的,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獨特的博弈方式。

長三堂子的妓女,是不稱為妓女的,普遍稱呼是倌人,甚至叫先生。妓女出台亮相時,飯店夥計還拖著長長的音調來一句「上先生了」,敢情把妓女也當成好菜一道。倌人分清、紅兩種。所謂清倌人,指只賣藝不賣身的妓女,紅倌人可想而知就是賣藝兼賣身的妓女了。實際上這兩者到後來已經到了說不明、道不白的境地,面上說不賣身的清倌人,遇上自己喜歡或者想依靠的男人,留宿過夜也並非不可能,並沒有誰在真正嚴格監督這清、紅兩者之間的界限,不讓越雷池一步。能擼得順、搞得定長三倌人的男人,要麼有權勢,要麼有錢財,一定實力不可小覷。試想見多識廣、閱人無數的長三倌人,眼界高的很,年紀輕輕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了,眼睛亮堂,心裡明白,怎麼可能被隨隨便便騙過去呢?

就算有錢,要是沒風度,整一個暴發戶行徑,長三倌人也是看不上眼的,想仗著有錢耍橫的富人,在這裡並沒什麼機會,西薈芳里背後,各種社會頂層勢力錯綜複雜,一般人玩不起火,自不量力的話,指不定那天還會因為嫖妓這件事把身家性命給賠了進去。要是懂得遊戲規則,遵守規則地玩,那這裡會把客人當成上帝來對待,以各種周到至極的服侍,讓人流連忘返,樂不思蜀,有些自制力差的人,在裡面揮金如土,玩得傾家蕩產仍然心甘情願,真正一個「銷魂銷金窟」。

晚清的江南名妓

有一天,西薈芳里來了一位客人。

是一位神態平和的老人,年紀在六十歲左右。他就是蘇州拙政園西園的新一任主人張履謙。張履謙的夫人董氏好幾年前病故了,張一直鰥居,並未續弦或納妾。此次張履謙到滬上看望好友葉慎宗,經朋友幾番邀約,加上自己對西薈芳里慕名已久,這一次仙游,改變了一個女人的下半生。

這個女人姓甚名誰,我們並不知道,只知她是當時上海有名的紅倌人。當年海上花榜出花魁,某花,某寶,某玉,某芬……即便是藝名,也算有名有姓。既是大上海有名的紅倌人,當年肯定是名頭響噹噹的,但張氏家族秉持契約精神,守著這個秘密,在他們的回憶錄中絕口不提紅倌人名字,所以,我們也不需要強人所難地去挖掘她到底姓甚名誰了。

張履謙仙游西薈芳里,這位蘇州城數一數二的富商,肯定不是衝著錢太多花不完而到銷魂銷金窟里撒錢去的。應是帶著好奇心,應了朋友邀約,去見識一下慕名已久的西薈芳里,體驗一下上海十里洋場的風月無限。到了上海灘,也絕不是直接奔著風月場裡殺去,先去享用一頓洋氣而精緻的西餐,換個環境喝杯香茶清理一下腸胃,跟朋友聊聊天敘敘舊,品茗,休憩,小坐,將心情理理順,然後以一副氣定神閒的姿態,踱進薈芳里,那才叫風度、自信。

西薈芳里的倌人眼明心亮,一個人進來,打量幾眼,心裡已經有了三分底,是實錘還是玩虛的,基本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一來就出手闊綽大方的,不一定家裡真正有礦,反而顯得努力想證明什麼似的。真正有礦的,通常不喜歡一亮相就把自己底子攤出來,反而刻意要顯得低調、內斂。急吼吼的,腦子裡大多裝的是短線思維,而慢悠悠不急的那種人,才是真正耗得起的長線玩家。

這次遊仙中,張履謙通過好友結識了一位奇女子,我們口中的紅倌人。我為什麼說她是奇女子?這後面你們會知道。首先,她的容貌和才藝肯定是出類拔萃的,否則怎麼可以稱得上「上海灘有名的紅倌人」呢?氣質和眼界也必須是極高的,見識多,閱歷豐富,這樣的女人,按照一般套路肯定搞不定。

至於張履謙與紅倌人其間如何交往,去上海頻率多高,總共花費了多少金銀才抱得美人歸……沒人告訴我們。總之最後,一個花甲老人,成功地將一位風月場裡當紅的年輕美婦,帶回家中。我驚訝於張履謙的包容性,他竟然不在乎這女人是賣身的紅倌人,或者說是一個在遇到他之前賣過身的妓女。雖然跟官場有所交集,我發現張的思想,終究是商人的務實思想,既遵循著傳統,又被西化得可以,也是一個矛盾綜合體。

這女人的自尊心特彆強。前面說了,一個妓女的一生,也是為了改變命運而拼的一生,拼到爬到了金字塔頭部成為「精英」,那時才有資格重新撿起自己的尊嚴,獲得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和選擇權。這個紅倌人,不用說,自然是當年風月場裡的「精英」了,固然是賣過身的妓女,但成了本行業里的精英,那麼就有資格按照自己的意願做很多選擇了。張履謙提出要將她贖身,娶回拙政園,她提出條件:不和張的家人住在一起,不住在董氏住過的老屋裡。這裡面幾個意思?張履謙之前在家中立了家規,家中男人納妾的話不得帶回家中,只能包養在外面。但當下張履謙夫人已逝,要將紅倌人明媒正娶,這是莫大的抬舉和尊重了吧,她卻不買帳,這是什麼意思呢?要麼是心高氣傲,表明我的人生我做主,要麼是怕連累張家家人的名聲。而據現存有限的文字記錄,都覺得是前者,認為她心氣太高,把自己當成白蓮花對待。

神奇的是張履謙竟然答應了這個看似蠻橫嚴苛的要求。張一定是愛極了這個女人,他花費白銀十幾萬在老屋的西邊重新造了一座西式小洋樓,作為紅倌人居所。在張家後代的記錄中,這位奇女子被稱作「洋房太太」,聽起來連家裡的傭人們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與身份。從張家後人的記錄口氣中,他們並沒有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這位新增加的一員,更多是懷著一種平等和尊重的心態去對待她,這跟張履謙在家中的地位和所受的尊重不無干係。花甲老人,妙齡少婦,張家後代回憶錄中說道,在白雪皚皚的冬日,紅裙少婦在花園裡徜徉,而白髮如雪的爺爺則站在洋房陽台上,痴痴看著雪地里這朵嬌艷水靈的花兒開放,突而詩興大發、畫性大作,揮毫畫梅、畫美人。我突然覺得,這位老人的一生,竟然被他經營規劃得如此成功,要物質有物質,要精神有精神,此刻我們腦海中並沒有那種「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念想,更多卻是一種暮色如雪而精神之花如紅梅般開放的暢意!

人無百年好,花無千日紅,生離死別總會來到。1977冬天77歲的張履謙在上海突發心肌梗塞,客死他鄉。好在上海離蘇州近,張又經常性在上海進出,滬上幾乎可以說是第二故鄉了。可嘆留下花樣年華的洋房太太,在西式小洋樓里獨守空房。

讓我們猜一猜這位女子最終是如何決定自己今後人生走向的。是從此以後跟張家後人一起平平靜靜生活嗎?非也,張履謙活著的時候她都不願意跟張家人住在一起,張死後這種可能性更小了。像賽金花一樣再回江湖,重操舊業,把自己的牌子越做越大?也不是,她好不容易跳出自己所不齒的行業,是絕不會再回去的。

一個富可敵國的老頭,一個艷名在外的倌人,他們走到一起,正常人很容易往那一條思路去想:無論是什麼外在形式,本質上還是需求的互換,說通俗一點,錢色交易。有錢的需要陪伴和快樂,有色的需要物質保障和人身依靠。

紅倌人的決定讓我們大吃一驚:她在那座為她專門打造的小洋樓里,為張履謙守孝數年,然後,什麼也不要,不帶走一分一厘,一個人去了杭州出家。此等奇女子!

我想像著那幾年,她在那座空蕩蕩的小樓里,一個人是如何度過每一個日夜的。對她來說,這世界上唯一愛著她的人也死了。是那個人,把她從靈魂的泥潭裡拔出來,給了她一個女人應得的尊重。那種尊重,恰恰是比多少財富都更加令人動容的東西。當這個唯一發自內心欣賞、尊重和憐惜她的人也隨風而去,整個世界只剩下了空蕩蕩的孤獨,沒有了一點點人情溫度。她的心,其實在十里洋場裡早就死了。張履謙的出現,給了她最後一盞溫暖,才讓她重新感覺到自己活著的溫度,感覺到世間還有值得留戀的東西存在,而那些東西,絕不是十里洋場裡的那些奢靡和聲色犬馬。她所做的一切決定,在我看來,跟錢色沒有一毛錢關係,她就像那隻不幸落難的九尾靈狐,被善人拯救後來報恩的。

人性就這樣,人性里有善有惡。遇到正確的人,能將人性中善的方面發揚光大,命也會越來越好。遇到不正確的人,惡被放大,可想而知沒有好結局是大機率。

此等奇女子,人格獨立,內心剛硬,只可惜出身不濟,令人扼腕。命運天生沒有發給她一副好牌,她卻努力打出了自己的精彩。張家後人對她也保持著尊重,給她留了一副楠木棺材,意思是只要你肯回來,永遠是一家人。

青燈古佛,暮鼓晨鐘,繁華落盡,情財是空。想不到我們杭州的寺廟,還收留了這麼一位有故事的烈女,願西湖的水,最終終於能幫助她洗去了那些愛恨情仇和心靈執念,還她「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念想。我不是在歌頌什麼,也不是在渲染什麼,只望以一顆淡淡之心,還原一個真實卻令人動容的故事,願那位最後在青燈古佛之前已經人淡如菊的老尼,在天之靈終於得到安息。

【雲端原創】

(作者聲明:本人文字皆為原創,抄襲必究)

(圖片來自網絡)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6MIcw2wBJleJMoPMkaq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