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好幾天了,祖母滴水未進,強撐著一口氣,仿佛在等待一個什麼未知。父母一籌莫展,母親無意間瞥見門口玩泥巴的我,急匆匆抱了我到祖母的炕頭。母親趴在祖母的耳邊輕聲的呼喚:媽,您睜開眼睛看看,看看誰來了?您的心尖尖來了。數聲呼喚之後,氣若遊絲的祖母呼吸有了變化。年幼無知的我撲爬到祖母的懷裡,她抖抖索索的似要摟抱我,卻無力抬起沉重的雙手。
當晚,祖母平靜的離開了人世。
這是一處清凈的墳院。因為地處賀蘭山寬闊平整的腹地內,經年累月的風沙雨雪,倒也沒能讓墳院顯出多少殘敗。墳院四周用一色的紅磚砌就,連同墳院內里,也用紅色的方磚鋪的平平整整。清明時節,空氣里已經有了來自大地深處濕潤的氣息,清晨的賀蘭山腳下,朔風卻依舊凜冽。跪拜在祖母的墓碑前,懷念的枝條伸向兩處。一枝繫著堅韌,一枝繫著慈愛,兩束枝條由祖母牽著,枝枝蔓蔓的纏繞著,觸摸著曾經消失的,以及我們正在經歷的。
祖母的一生仿佛都在苦水裡泡著,沒有幾個晴天,堅韌是她生存的唯一利器。
祖父母一共生育了8個孩子,由於家裡窮,只存活了四個。作為母親,祖母是何等傷心與難過?解放後的第二年,日子剛有了盼頭,身為家中頂樑柱的祖父又因病早逝。中年喪夫,祖母被擊垮在炕頭,三五天不吃不睡,失魂落魄。擦乾眼淚爬起來後,小腳祖母咬牙將家事進行了安排,送大伯去部隊當兵,讓年僅十五歲的二伯和她一起下地種田、養家餬口。
國家實行義務兵役制那年,年齡相當的二伯也想著要去當兵,又擔心家裡沒勞動力祖母反對。不識字的祖母知道後思忖了很久,還是讓二伯光榮的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祖母說,為國盡忠是應該的,大鍋里有了,小鍋里才會有。
風雲流轉,日子好像花兒一樣,慢慢的要盛開了。
1958年,二伯所在的部隊轉制為寧夏公安十三團,二伯回到了家鄉石嘴山工作。當時,家鄉正在鬧土匪。這些土匪以賀蘭山為根據地,白天休息,夜裡下山搶糧、偷牲口,為害一方。為了維護一方社會治安,在部隊被譽為特等射手的二伯應召加入了剿匪行列。1960年的一天深夜,二伯與他的戰友們奉命上山剿匪。由於行動倉促,地形不熟,二伯他們被埋伏在暗處的土匪打了冷槍。風華正茂的神槍手還沒有來得及施展才能,就如一縷青煙消融在了茫茫的賀蘭山中。
那一年,二伯年僅二十五歲。
二伯犧牲的前夕,家裡正在為他籌備婚事。聞聽兒子犧牲的噩耗,中年喪夫的祖母再也無法承受老年喪子的巨痛,精神幾乎崩潰,在外當兵的父親由此提前復員。
很多次,家中兄妹都問父親,二伯要是還在世的話,估計肯定是前程似錦。那麼年輕就犧牲了,連個後人都沒留下。祖母一生是不是一直在背負這份痛苦,責怪自己當年的決定。誰知道呢?父親說,我們弟兄仨可是沒少一個的,都是她老人家親自送去當的兵。
祖父母給父親弟兄三人起的名字里,各是忠、孝、賢三個字。
每年清明,父親都要和家族裡的男人們去給祖先上墳掃墓。按照老輩人的規矩,外嫁的女兒是不能到娘家門上給祖宗掃墓的。父親說,他年齡大了,做事力不從心的,以後上墳的事就交給兒女們去做。無論兒子女兒,祖先是共同的,認祖歸宗是應當應分,沒有那麼多講究。這個清明,除了母親,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一同來到了墳地,我也平生第一次來拜祭我生而為人的宗族。
上墳掃墓,就是將墳堆上堆砌的磚塊起掉,清理掉上面的枯枝雜草,將墳堆上不平整的、塌陷的地方,用新運來的沙土重新填埋、抹平,再用磚塊一一對齊、壓實。這幾年人們有錢了,講究的人家會用水泥將墳堆囫圇個的抹一遍,四周砌上圍牆,很像個住家。父親說,祖父母一輩子在土地里刨食,習慣了泥土的氣息,抹上水泥會讓他們感到憋屈、上不來氣。哥哥和弟弟因為上過墳,輕車熟路的在搬卸我們拉來的磚塊,他們放下的動作很輕,好像怕驚擾了先人。父親動作嫻熟,手上很有分寸的堆砌磚塊。我們幫不上忙,只能懷了敬畏的心,七零八落的蹲守在父親身邊,看他忙活。
金錢好,銀錢好,不如娃娃是個寶,這是祖母常掛在嘴邊的話。母親說,祖母特別疼愛孩子,最喜歡家裡盛世滿堂,添丁進口,子孫繁茂。她在世時,我們從沒有在她面前湊齊整過,現在在她墳前擠擠挨挨、嘰嘰喳喳的,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母親十九歲成婚,直到二十六歲了才生下大姐。村裡的大人那時打趣年幼的我們,都說你媽不生養,沒成想,一生就滴里嘟嚕生了一大群。這樣的結果是祖母喜歡的,也是她日思夜想的。
大姐出生後,因二伯意外離世昏昏沉沉、病病歪歪的祖母,一夜間仿佛換了個人。她一掃往日頹廢乏力的樣子,將長孫女抱到院子裡去曬太陽,抱到鄰居家去炫耀,除了喂奶,捨不得丟開一會兒。一次母親下地收工回來,走到院子裡就聞到一股焦糊味,屋子裡傳來大姐聲嘶力竭的哭聲和祖母的哄勸聲。母親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三步並兩步的跑進門,看到煙氣騰騰的屋裡,祖母抱著大姐坐在地上哭。母親問,出什麼事了,媽?祖母邊哭邊說,我光顧著做飯了,一回頭娃娃掉地上了。母親捏了捏大姐的小胳膊小腿,感覺沒什麼異樣,安慰祖母,茄子是吊大的,娃娃是摔大的,哪個娃娃沒摔過?祖母拍著、哄勸著大姐,都怪傻奶奶,害我孫女頭上磕了個大包。到母親將祖母燒糊的稀飯鍋洗完,祖母抱著大姐還在那掉眼淚。
我在家中既非長,又非幼,更不是男兒身,卻是祖母最寵愛的孫女,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重男輕女的農村,真的是很少見。母親有個堂弟,結婚多年沒有孩子,羨慕父母多子多女。過多的安慰變得蒼白無力後,母親禁不住堂舅的央求,也考慮到家裡孩子多負擔重,私下答應生的是女孩就過繼給他。等到我出生落地,見肉就疼的母親死活也捨不得將我送人。母親期期艾艾的哭,堂舅步步緊逼的央求,聽明白前因後果的祖母衝進屋,將月子裡的母親兜頭數落了一遍。
你生了多少個你送人呢?你嫌多我不嫌多。
家裡揭不開鍋了嗎?你將親生的娃娃送人呢。舊社會窮人快餓死了才賣兒賣女呢,你這算啥?
......
我就這樣僥倖被祖母「搶」了回來。
祖母寸步不離的守著我。熱了,挪到涼處,冷了,抱在懷裡,暖在熱炕上。衣服穿的齊齊整整,小臉洗的乾乾淨淨。即使祖母有點老年痴呆的那一年,家中的孩子她已不記得了,卻永遠都認識我、稀罕我。甚至在咽氣的時候,誰也叫不醒她。唯有聽到是我來了,祖母才迴光返照般的甦醒了過來。
有幾世的緣分,才修得如此純凈的疼愛?在那樣清苦的日子裡,祖母一直守著對兒孫們如螢的愛,災難,苦難、艱難,都沒有讓她放棄。這樣的疼愛,是緩緩流淌在血脈里的經年溫情,深深浸潤著我,令我感恩難忘。
後來聽說堂舅有了自己的三個孩子,可孩子還沒有成年,堂舅就在一場車禍中去世。舅母獨木難支,帶著三個孩子遠嫁。
很多個噩夢連連的夜晚,我臆想自己成了舅母改嫁帶走的孩子之一,血親無靠,寄人籬下,一生都需要艱難的漂泊。醒來汗透衣被。
果蔬、煙酒、糕點、茶水等供品在墓碑前全部擺好,冥幣、冥紙拆封后堆積起來,讓氣氛有了奇怪的神秘和肅穆。父親念念有詞的祭文升起來了,香火在冥紙上閃耀著火紅的光芒,我們兄弟姊妹一起跪拜在祖先的墓碑前,祈禱祖父母在另一個世界擁有好生活。話一出口,我的眼淚第一次不由自主的滑落臉龐。我們跪爬在地,看香火由熾熱的舞蹈變成白色的灰燼,在我們眼前飛舞、跌落,慢慢隨風飄散。
下山回家時,父親笑著對我說,今天燒紙香火沒追著你跑,想必你奶奶看你來墳上看她,心滿意足的走了。小時候只要你給你奶奶燒紙,火就圍著你跑,回到家你就會發燒、夢魘、說胡話。
在大家的玩笑聲中,我的眼淚再一次濕了臉頰。
作者簡介:樊永梅,女,七十年代生人,寧夏石嘴山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大武口區六屆七屆政協委員,石嘴山市廣播電視台記者、編輯,筆名樊籬。發表若干篇中短篇小說、大量新聞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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