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全:1984年宋振庭給夏衍的道歉信

2019-09-01     孟話歷史

徐慶全 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公號上一期發表了《1984年金敬邁給周揚的道歉信》。這封信(複印件)未公開過。這一期要發表的《1984年宋振庭給夏衍的道歉信》,是《人民日報》公開發表過的(1988年1月5日),在當年曾引起過一些反響。尤其是夏衍戲改明末清初的打油詩句:「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流傳甚廣。當年,我也抄在筆記本上。

宋、夏的通信,是關乎國家歷次政治運動層面的。我那時學的是古代史中的「古代史」—吐魯番出土文書,對當代史不熟悉,認識上升不到國家層面的事情。只是覺得,一個人做錯了事,認識到錯了,就應該給人道歉。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慣常遇到的情況是:如果一個人明顯做錯了事,你給他指出時,他會用「是人都會犯錯誤」的邏輯來顧左右;或者用「你就沒有犯過錯誤?」理直氣壯地言它。每逢遇到這種場景,常常讓我不知所措。看到他們二人的通信留有深刻印象,也算是戚戚然吧。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可孔夫子說「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韓愈說「人患不知其過,既知之,不能改,是無勇」,把改「過」提到「人皆仰之」和「勇」的高度上,可見,認錯、改「過」,不那麼容易。

故此,我對那些生活當中能夠順口說出「我錯了」的人,有種天然的好感。對歷史上能夠勇於承認錯誤並給人道歉的人,甚為欽佩。

1995年,當我把研究方向轉到當代文學史和思想史時,選擇的第一個研究對象,就是周揚,多半是著眼於他對歷史反思的勇氣。周揚復出後,在文藝界的各種聚會上,逢人就道歉。他對歷史深刻的反思,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他也因為這種反思而成為思想解放大潮流中的引領者之一。

2013年8月,陳毅元帥的兒子陳小魯發表反思文革的道歉信:向「曾經傷害過的老校領導、老師和同學」鄭重道歉,並組織同學回母校向老師鞠躬道歉。我很欽佩。在一次聚會上,我對他說了韓愈那句話,並說,您的大智大勇之人。他去世後,我在紀念他的文章《平民陳小魯》里說:

小魯的這一舉動,至今仍被人矚目。矚目,並不是說都贊成他這樣做,反對的聲音也不少,尤其是來自「二代」的反對聲。不過,在外人看來,恰恰來自他熟悉的「二代」的反對聲,則更加固化了他平民的形象。

做錯事,要道歉!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承續著政治「不規則」的「二代」,多數周身流淌著是一貫正確的血脈,字典里沒有道歉這個詞。(文見本公號)

言歸正傳,話題回到宋振庭給夏衍的道歉信。

夏衍名頭響亮,無需多介紹。宋振庭,1921年出生,七七事變之後,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先入抗大學習,畢業後來到晉察冀根據地的曲陽,打了三年游擊戰。1949年後,任吉林省文化局長、省委宣傳部部長等職;1979年3月,調中共中央黨校任教育長。1985年病逝。

從宋的簡歷看,他也一直在意識形態部門工作。1949年後的歷次政治運動中,意識形態領域是重災區,即使在吉林省任職,傷人傷文的事情也不得不做。他在信中說:「長影反右,庭實主其事,整了人,傷了朋友,嗣後歷次運動,傷人更多,實為平生一大憾事」,即是如此。

不過,宋振庭的道歉不始於1984年,很早以前他就是這樣的人。據與宋振庭交往多年的董速回憶:1960-1962年甄別右派時,宋邀請「摘帽」的和沒「摘帽」的右派開會。他說:「今天請大家來,我要給大家行脫帽禮!這麼多年,你們背上了很沉重的包袱,政治上受壓制,精神上受痛苦,生活上也造成了很多困難。對不起你們,現在向你們做自我批評,希望得到大家的原諒」。(董速:《「七尺從天大唱歸」——回憶宋振庭同志》,《社會科學戰線》1986年第1期)。

1978年,宋振庭任省委常委、省革委會副主任、省委落實知識分子政策領導小組副組長,對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抓得非常緊。據《吉林日報》報道,5月31日,他主持召開五千多人參加的中小學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大會。他說:要儘快為受迫害的中小學教師昭雪冤案,決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求「各地都能像長春市這樣,召開這樣的大會」。為中小學的教師召開這樣大規模的會議,在當年不多見。

1978年年底,中央已決定調他到中央黨校任教務長。臨走前儘管忙亂,他也沒有忘掉被他劃為右派的藝術家王肯。他讓一位宣傳部副部長帶著他的親筆信,去找劃王肯為右派的東北師大黨委,說明王肯劃右派的事情。他信中說:這件事他有責任,是一種錯劃,希望早些給予改正(紅簫:《王肯生命里的二人轉》,《戲劇文學》2012年第1期)。

生活中的宋振庭,也是一個可以說「我錯了」的人。中央黨校老一輩人中,大都知道宋念「白字」的故事。

宋雖然博覽群書,學問不小。由於他是「初中學歷」,沒接受過嚴謹的科班訓練,也偶有讀錯字的事情。他曾長期把造詣的「詣」讀成zhi。在又一次「zhi」後,一位教授委婉地說:教育長,造詣的「詣」可能是個多音字,但大多數情況下應讀yi。宋振庭一聽就明白,是自己讀錯了。不久,他專門在全校大會上講到這個例子,並認錯。他說:職務高不等於水平高,名氣大不等於學問大。堂堂的教育長,「知恥近乎勇」也。

再看他給夏衍的道歉信。從信的內容看,宋、夏兩人在工作上並無多大交織。夏衍一直擔任文化部主管電影的副部長。1963年文化部整風時遭批判,及至文革,他和周揚都成為「文藝黑線」的頭子被批判、關押。宋振庭頂多是在夏衍和周揚被口誅筆伐時「扔過石塊」(巴金語),寫過批判文章而已。這樣鄭重其事道歉,說明他對以往的過失,進行過深刻的反思。

宋振庭在中央黨校工作了五六年,應該說,口碑不錯。但也有人頗有微詞。比如,當年和他一起工作過的吳江和孫長江兩位老人,對宋就有意見。

1982年4月,行伍出身、一直說自己沒有多少文化的王震,倏忽然地到黨校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任校長。他上任不久就宣布,要把吳江、孫長江和另一位趕出黨校。這可是胡耀邦在黨校的理論班子!況且,吳、孫二人還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的重要推手呢!有人說,王震是帶著刀來的周倉,意謂有備而來。

宋振庭是教育長,王震一個電話,他就要去主持各種針對三人的揭發批判會議。他這個秀才遇到了耍大刀的校長,也不能不勉為其難。其間,自然會對吳江、孫長江等帶來傷害。兩人對他有意見也屬正常。不過,宋振庭也沒有讓校長滿意。1983年2月被免去了教育長職務。可以想見,宋在夾縫中是如何極力掙扎的。但,「在場」的身份決定了他也沒有能力擺脫歷史的羈絆。

1988年1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兩人的通信,用了這樣一個標題《夏衍與宋振庭的通信 度盡劫波 相逢一笑》。下面是發表的原文:

夏老如晤:

  手術後困居病室,承臨探視,內心至感。風燭之年,有許多話要說,但欲言又止者再,後來深夜靜思,仍內疚不已,終於寫了此信。

  庭總角讀書,即知有沈端先先生者,後來雖屢在開會時見面,但仍無一敘心曲之機會。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委宣傳部工作,分管文教、電影。在長影反右,庭實主其事,整了人,傷了朋友,嗣後歷次運動,傷人更多,實為平生一大憾事。三中全會之後,痛定思痛,頓然徹悟。對此往事,庭逢人即講,逢文即寫,我整人,人亦整我,結果是整得兩敗俱傷,真是一場慘痛教訓。對所謂「四條漢子」之事,庭本不知實情,但以人言喁喁,乃輕率應和,盲目放矢。「文革」前庭對周揚同志及我公,亦因浮言障目,輕率行文,傷及長者,午夜思之,悵恨不已。1961年影協開會時,庭在長影小組發言,亦曾傷及荒煤同志,梗梗在心,未知陳兄能寬宥否也。

  我公豁達厚朴,肝膽照人,有長者風。此疚此情,本擬登門負荊,一訴衷曲,終以手術後臥床不起,未能如願,近聞周公亦因病住院,只能遙祝康復矣。我公高齡八十有四,庭亦已六十三矣,病廢之餘,黃泉在望,惟此一念在懷,吐之而後快,此信上達,庭之心事畢矣。頓首祝

  康健

                     宋振庭1984年9月15日

  

振庭同志:惠書拜讀,沉思了許久。足下大病之餘,總以安心靜養為好,過去的事,該忘卻的可以淡然置之,該引以為戒的也可以暫時擱置一下,康復後再作審慎的研討。心理要影響生理,病中苛責自己,對康復不利。現在中國的平均壽命已為69歲,60歲不能算老,說「黃泉在望」之類的話,未免太悲觀了。

  您說上次見面時「欲言又止者再」,這一點,我當時也已感覺到了,我本來也想和你談談,但後來也因為你有點激動而沒有說。任何一個人不可能不受到時代和社會的制約,我們這一輩人生活在一個大轉折的時代,兩千年的封建宗法觀念和近一百年的駁雜的外來習俗,都在我們身上留下了很難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點錯誤是不可能的。解放之前和明擺著的反動派作戰,目標比較明確,可是一旦形勢發生突變,書生作吏,成了當權派,問題就複雜了。知人不易,知己更難,對此,我是在60年代初文化部、文聯整風時才有了初步的體會。

  不久前我在拙著《懶尋舊夢錄》的自序中有過一段反思獨白:「我又想起了五四時期就提過的科學與民主這個口號,為什麼在新中國成立後17年,還會遭遇到比法西斯更野蠻、更殘暴的浩劫,為什麼這場內亂會持續了十年之久?我從痛苦中得到了解答:科學和民主是社會發展的動力這種思想,沒有在中國人民的心中紮根。兩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礙了民主革命的深入,解放後17年,先是籠統地反對資本主義,連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東西也統統反掉,60年代,『以階級鬥爭為綱』,又提了『鬥私批修』、『興無滅資』之類的口號,相反,17年中卻沒有認真地批判過封建主義,我們這些人也真的認為封建主義這座大山早已經推倒了,其結果呢,封建宗法勢力,卻『我自巍然不動』。……我們這些受過『五四』洗禮的人,也隨波逐流,逐漸成了『馴服工具』,而喪失了獨立思考的勇氣。」

  這些話出自內心,並非矯飾,這是由於不尊重辯證法而應該受到的懲罰,當然也可以說是「在劫難逃」。人是社會的細胞,社會劇變,人的思想行動也不能不應順而變。黨走了幾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作為一個虔誠的黨員,不走彎路,不摔跤子,看來也是不可能的。在激流中游泳,會碰傷自己,也會碰傷別人,我解放後一直被認為「右傾」,但在30年代王明當權時期,我不是沒有「左」過,教條主義、宗派主義都有。1958年大躍進,我也一度頭腦發熱,文化部大煉鋼鐵的總指揮就是我。吃了苦,長了智,「覺今是而昨非」即可,沒有懺悔的必要。我在文化部工作了整整10年,回想起來,對電影、外事,由於比較熟悉,所以犯的錯誤較少,但對戲曲、文物等等,則處理具體問題時往往由於急於求成,而容易急躁「左」傾。這就是說,「外行領導內行」,一定要特別審慎。從你的來信中我也有一些聯想,你對電影是外行,所以犯了錯誤,傷了人;但你熱愛乃至醉心書畫、碑帖、考古,所以在1962年那個「階級鬥爭要天天講」的時刻,你竟能擔著風險把劃了右派的張伯駒夫婦接到長春,給他摘了帽子,並讓他當了吉林博物館館長。這件事是陳毅同志告訴我的,當時我很佩服你的勇氣,當然,沒有陳老總的支持,那也是辦不到的。

  對於1957年後的事,坦率地說,由於整過我的人不少,所以我認為你只是隨風呼喊了幾聲而已。況且你當時是宣傳部長,上面還有文教書記,他上面還有第一書記,再上面還有的更大的「左派」,所以單苛責你一個人是不對的。明末清初,有一首流傳很廣的打油詩:「聞道頭須剃,而今盡剃頭,有頭皆要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1974年在獄中偶然想起,把它戲改為:「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往事如煙,錄此以供一笑,劫後餘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攝,順祝早日康復。

                夏衍 1984年國慶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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