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中山坡地為主的陝南安康,苞谷算是田裡的主角和大莊稼了。苞谷金黃的面孔和太陽一個氣色,盛夏時節,站在苞谷地,耳畔仿佛有苞穀粒咀嚼陽光的聲響。
百姓糧倉里少不了苞谷,苞谷不光是碗里的吃食,也是圈裡牲口的口糧。早起在院子裡撒幾把苞谷,圈裡的雞鴨撲棱著翅膀跑過來,低頭啄得一陣歡實;苞谷粉碎後過籮細篩,苞谷面蒸出金黃金黃的窩窩頭,糠麩作飼料,豬槽里就有了葷腥;苞谷煮至八分熟加曲發酵,半月之後就著大火烤出苞谷燒,酒渣曬乾細磨,三夏大忙時拌料端至牛棚,相當設宴犒勞耕牛。
麥收之後,日頭底下的土地像從烤箱裡取出來的麵包,酥軟中散發著濃郁的土腥氣。趁著好天氣架牛深耕,犁鏵哧溜哧溜穿行而過,麥茬倒埋入土,黃土地如被子翻了個面,曬出一股太陽味。苞谷下種前,得讓日頭先在地里打個滾,焐出一個熱炕頭。背完麥捆子的背簍,緊接著將牛棚或豬圈裡的土糞背到田邊,小山一樣堆起來,在陽光下再一次發酵。苞谷口糙,這樣的肥料就能果腹。最好是落一場透墒雨,三兩個好天氣之後,有經驗的老農出門望望天,食指斜伸進泥土,一探墒情深淺,確定苞谷下種的最佳時機。
苞谷需要淺種,力滿腰圓的漢子走在最前面,掄起鋤頭挖出臉盆大小的窩坑,身後的人從斜挎的籃子裡抓一把土糞打窩,相當為籽種鋪床,緊接著從系在腰間的竹篾簍抓兩粒苞谷種,不偏不倚地投在窩中央,走在最後的老人或孩子將糞壺裡的水肥傾灑入窩,如落了一場提苗的春雨。之後,隨手用草鋤刨細土蓋種,一窩苞谷這就算落種了。在鄉下,能如此精耕細種的莊稼,恐怕也只有苞谷。
薅頭遍草,是在苞穀苗長出四五寸高時,葉子肥嘟嘟的綠。說是薅草,其實還有兩道工序,追肥和間苗。拔去雜草,將一窩兩株的姊妹苗間去一株,然後,草鋤圍苗周輕輕地刨出一個淺坑,舀一調羹肥料,撒在離苗稍遠處,以土覆蓋。這是苞谷出苗後吃的第一頓飯,更像為初生的嬰兒剪臍沐浴喂奶。
薅二遍草是在苞谷長出半人高,粗壯勻稱的秸稈開始拔節,如青春期的喉結飽滿,一天一個長勢。莊稼人手握草鋤,有節奏地起身俯身,老遠望去,油綠苞谷林,一頂麥黃色的草帽時隱時現。
進入酷暑,苞谷開始揚花,因花序端楞楞地豎起來,像兔子的耳朵,又如從電視機機身抽出來的三幾根天線,所以莊稼人形象地稱作抽天花。這是一場盛大而熱烈的花事。
苞谷揚花,得搶時間薅最後一遍草。天氣越來越熱,晌午日盛,苞谷葉曬得髮捲發蔫,靠近田邊的葉子扭成一股繩。後半夜,苞谷林升騰起一場霧氣,對著滿天星斗和一地螢火,屏住呼吸,側耳似乎能聽見葉子窸窸窣窣地舒展,葉脈里有水汽流淌的聲音。一夜過後,發蔫的苞谷葉水靈嫩閃起來,風吹過,綠豆大小的露水從葉子上滑落,濕漉漉的苞谷地,像落了一場小雨,清新的空氣中有一絲甘甜。
站在田邊,滿臉帶笑的莊稼人念叨著:苞谷露落下來了。
就像開春後落下的那場春雨,為莊稼人帶來久違的驚喜,也讓靠天吃飯的老農眉眼舒展,內心安穩。苞谷露落下,常常讓笨手笨腳的莊稼漢面色酡紅,內心泛起莫名的衝動,他們恨不得將整塊苞谷林都摟在懷抱里,汗腥了一夏的身體迅速被打開,就連咳嗽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晶瑩飽滿的苞谷露,像山雨初晴,清新中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泥土香,又像從石縫裡冒出的山泉水,自葉面滴落,在田裡打出一個淺若玉米粒大小的小水窩。半醉的老農摘到草帽,吧嗒著銜在嘴裡的煙捲,他們沉醉在盛夏的這片土地,在經歷了深耕細作和追肥薅草之後,現在他們仿佛聽見牙牙學語的孩子,第一聲喚爹叫娘。這份甜蜜,只有他們才能感知內心如何翻江倒海。儘管這種驚喜年年都有,但是他們依然沉迷被打濕的滋味。這不再是一季苞谷,也不單純是一片田地,而是黃土地的饋贈,是莊稼和莊稼人的慶功酒,醇厚甘洌,芳香醉人。
苞谷露是苞谷林自己醞釀的一場雨,落在老農的心坎上,也落在盛夏的黃土地。有了這場雨,這個夏季的莊稼人就不再燥熱和張忙。苞谷露是從地縫裡冒出來的水汽,扶著秸稈爬上來,掛滿葉子的檐下,為老農喂養大又一茬莊稼之後,無法抑制漫溢而出的喜悅。在暑氣蒸蒸的早晨,苞谷露是從夏季前往秋天的信使,帶著豐收的喜訊和莊稼人的祈願,讓大地糧倉知道,苞谷露落下來了,又是一個豐年。
芒種前後的端午節,陝南講究嘗新。曬乾的新麥磨出雪花粉,發酵後蒸出圓滾滾的槓子饃。一道放進蒸籠的,還有老母雞新下的蛋,園子裡新挖的蒜頭,新采的筍葉包的糯米粽。除此,還有一樣吃食必不可少,那就是頭晌才從地里刨出來的新鮮土豆。
土豆是洋氣的叫法,陝南人更喜歡將其喚作洋芋蛋蛋。這是土豆的鄉間乳名,或者是田園暱稱,是莊稼人在心間打磨出的一個個情感標點。看到大大小小的土豆,就像看到一群年紀相仿的孩子,剛剛結束一場遊戲,一張張頑皮可愛的臉上沾滿泥土。它們憨態可掬,或蹲,或站,或躺,或席地而坐,或挨肩搭背,總是讓人感到親切可愛。土豆原本就是黃土地的兒女,胖瘦高矮各異,但膚色和脾性相同,是一個屋檐下的兄弟姊妹。
鄉間百姓單純地認為,雞蛋是老母雞產的蛋,土豆是黃土地產的蛋,蛋殼是黃土皮膚,蛋黃是一枚金燦燦的日頭。巧手的主婦,總能將土豆烹飪出好幾個農家菜。早春的野蒜苗在酸罈子里泡上個把禮拜,切成小段,鍋燒紅,油微沸,不放蔥白和生薑,一捧野蒜苗入鍋打底,待升騰的蒜香霧沉沉地蓋住鍋底,薄至透光的土豆片隨後投放,一把鐵鏟左右翻騰三兩分鐘,不放醋,只興從罈子里舀一勺酸辣湯水提味。顛勺,熄火,出鍋,裝盤,色香俱佳的野蒜苗土豆片讓人胃口大開,也讓農家灶台多了一味酸辣。
這只是最尋常的吃法。農家菜譜里的土豆,能做出不同花樣,或炒或燜,或蒸或煎,從春天吃到冬天,從頭年吃到來年,當菜吃,當飯吃,吃不膩吃不煩,越吃越饞,竟也上癮,幾天不吃,似乎日子缺少了一樣味道。
蒸熟的土豆,表皮裂開,露出和秋天的霜花一樣銀灰的豆肉。澱粉在高溫下完成最精彩的轉化,也讓這些掛在地表以下的果實,有了花朵一樣清香四溢的綻放。站在灶台前,就著燙手的溫度,趁熱剝開薄薄一層皮,瞬間,被熱浪裹挾的豆香混合著土腥撲面而來。捧在手心的仿佛不是一隻土豆,是陽光和雨水淬火的晶體,是一枚甘之若飴的大地果實,是從五月微熱的土地里刨出的星星或月亮。也有人將蒸熟的土豆剝皮,枇杷或獼猴桃一般塞進嘴裡,當作水果享受。那種滿足感,著實讓人艷羨,也讓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多了一份蜜甜的口感。
相對於園子裡其它綠色時蔬,土豆泥性,最懂節氣的耳語。開春後,頭場春雨落下,放在牆角的土豆種已經萌出綠豆大小的新芽。將手背搭在土豆的額頭,能感受到一種發育的低熱,每一滴雨,每一縷風,甚至每一陣雷聲,都如一束火把,為土豆照亮土地豐腴的宮體。粗獷的漢子深翻被雪水浸潤了一個冬季的土地,讓每一粒泥土都在春風裡消融,為即將落種的土豆鋪一張酥軟的新炕。女人將頭年預留的土豆種搬到屋外,露天攤薄在院場,早春的陽光比雨水更能將土豆的身體打開。天邊春雷隆隆作響,屋外山歌悠揚,一個個芽苞從土豆泥乎乎的身體往外冒,如畫筆點染的一抹新綠。
在陝南安康,大巴山腹地的一個只有幾萬人的小縣鎮坪,被譽為陝南土豆的故鄉,生產的土豆被評為國家地理標誌保護產品。這裡山大人稀,土地貧瘠,高海拔加上「腳動石頭滾,雞蛋放不穩」的陡峭地勢,讓小麥和玉米這些傳統農作物廣種薄收。百姓將吃飽飯的希望寄托在高山土豆身上,只要有一捧土,他們就能安一株苗。山裡的老農穿著腳不打滑的草鞋,拄著拐杖,用背簍將土肥和土豆一道背進如大山補丁一般的坡地。
為了讓土豆能在沙土地生根,老農築巢一般,用石子壘砌成一個個弧形的土窩,金貴地將油石渣土捧進一個個臉盤大小的窩坑裡。落窩時,是一塊帶芽的根莖,出窩時,就是一骨爪大小不等的土豆。土豆不擇土,只要是老農能留下腳印的地方,就能安苗,就能紮根,就能開出和葵花一樣燦爛的花朵,就能在沙土裡孕育出一個個雞蛋大小、嬰兒拳頭大小的果實。百姓都說,土豆是有志氣的作物,不嫌棄土地苦焦,只要見得著日頭,少則十天,多則半月,地面就冒出簇簇新芽。入夏後,發達的根系交織成一個網兜,裝滿一窩窩土豆,也裝滿深山老農豐收的喜悅。
在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大巴山,土豆不僅成為最接近藍天白雲的農作物,而且具備較長的生長周期。山腳下有個專門育種的農科所,他們將實驗室建在田裡,根據這裡的環境氣候,為百姓選育土豆新品種。年過半百的站長,在這裡堅守了三十多年,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變成兩鬢霜染的高級農藝師。一輩子都在和高山土豆打交道,春去秋來,在不斷地培育和淘汰中,也讓基因優良的土豆有了不斷刷新的產量。幾十年下來,選育出幾十個優良品種,他說,自己也是一枚土豆,根在這裡,果實是老百姓的一張張笑臉。
呼吸著新鮮空氣長大的土豆,是大自然的匠心之作,是一份綠色且富氧的饋贈。山里人家將收穫的土豆窖藏起來,在滿足自家的餐桌之外,也用精美的紙箱將土豆一盒盒裝滿,藉助電商平台,讓土豆去遠方見世面,也讓大山深處的豆香,帶著山裡的好環境,帶著山里人的一片熱情,向山外發出一張張請柬。這些年,每到土豆採收期,城裡人湧向鄉下,只圖嘗得一口山鮮。精於土豆種植的農戶,也必然能從廚房裡端出幾盤拿手菜,甚至能為客人做一大桌土豆宴,他們得意於自己的辛勤勞作換來的好生活。也有人將土豆和大米淘洗乾淨,一同窩在鍋里,用土灶柴火蒸出一鍋香噴噴的大米飯,被鄉親驕傲地稱作金銀飯。大米雪白,土豆金黃,這樣的農家飯讓城裡人開了眼,飯量增了不少。
客人臨走,將土豆大袋小袋地裝進後備廂,這些寶貝一般的高山土豆,如一個個純手工生產的高山罐頭,灌裝著高山的雲朵,水汽,花香,鳥鳴,也灌裝著高山的好風光,好氣候,好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