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柴李潔是河北宣化的一名高考規劃師,服務過數百位縣城考生。與電視劇《小歡喜》里不同,她的學生大多家境普通,分數剛過一本線,可選擇的學校不多,一分之差可能就會改變人生。在這個剛剛摘下國貧縣帽子的小城裡,她看到了另一個階層的父母的焦慮,也發現了超級中學陰影下,那些被忽視的學生的教育困境。
文 | 殷盛琳 實習生 張穎鈺
編輯 | 王珊
窗口
宣化距離北京160多公里,至今未通高鐵。比起張家口市宣化區,這裡的人更習慣將它稱作縣。
綠皮火車進站,乘客們提著笨重的行李走下車,踏在月台的水泥地面上。車站很小,幾米之外就是磚牆。
在河北,張家口的GDP位列倒數,宣化更曾是「國家級貧困縣」。柴李潔說,2014年,當她回到家鄉的時候,宣化還沒有出現過高考志願填報的專業服務。之後的幾年間,相關服務的機構數量開始不斷增長,現在已經有40多家。
柴李潔的工作室位於宣化一個老街區的五樓,走進大院,一個普通縣城小孩的成長軌跡就在你眼前——從幼托、小初高課業輔導到音樂、美術、作文培訓,接近20家輔導機構。牆壁上貼滿了宣傳語,其中「高考志願填報」服務的就有3家。
今年高考過後,柴李潔和三位員工一起服務了40多位考生,參與了他們「人生大事」的抉擇。最忙的那段時間,幾個人窩在60平米的工作室里,比對「志願填報學生檔案」和《2019河北省普通高等學校招生計劃》,直至凌晨2點多。大多數時候,柴李潔會坐在工作室隔間的灰色沙發上招待來諮詢的家長和學生,她30齣頭,戴金屬質地的圓框眼鏡,有一種知識女性的溫婉。
在這張沙發前的木桌上,他們記下高考分數,按照各項標準度量權衡,做出考生未來四年應該安放在哪裡的決定——按照經驗,擁有建議權的往往是老師和家長。
這間工作室成了一個窗口,得以窺見縣城百態。
柴李潔在這裡見過將全部希望傾注在女兒身上的全職媽媽。女孩所有決定都需要經過媽媽同意,如果要出門,出去多久,見誰,多久回來都要提前報備。這位焦慮的母親甚至擔心她不懂怎麼過馬路,有發生車禍的風險,或者中途被人拐走。
來工作室諮詢時,女孩穿一條牛仔裙,典型的高中生打扮。那位媽媽說,女孩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來選的,有一次女孩自己買了幾條幾十塊錢的T恤衫,她摸了一下,發現不是「純棉的」,直接扔到了垃圾桶。
女孩是藝術生,為了培養她,這個家庭付出了不少成本,但高考分數出來,她只過線19.8分。柴李潔清楚地記得女孩的眼神,近乎哀求,「非常想從你的眼睛裡得到答案,我到底能不能上本科?」單獨溝通的時候,女孩哭了很久,媽媽給的壓力太大,她覺得心裡愧疚。那位焦慮的母親告訴柴李潔,她有時候覺得自己過於緊張,一度陷入抑鬱。在女孩小時候,鄰居家的小孩被綁架,這成了她的心病。
還有一些畸形的關係柴李潔根本沒有機會知曉原因。曾有一對母子前來做一對一志願填報,無論孩子說什麼,媽媽都會打斷並質疑,「就你考那兩分,你多考幾分都不會是這個樣子。」孩子低下頭,表情尷尬極了。後面,她們聊起雲南的學校,那位媽媽說,「去那麼偏的地方,都是販毒的」,孩子又說河南也不錯,「河南,都是拐賣人口的。」
一些家庭的關係徹底滑向崩潰。一家三口來諮詢,全程都是父母在和她溝通,孩子坐在一旁打遊戲,問什麼他都回答,「無所謂」「什麼都行」;還有父母在諮詢前就要求她,一定要把孩子往學醫方面引導,他們認為那是最好的出路。
在宣化,高考是和婚禮並重的一次人生節點。有一個離異家庭,爸爸已經再婚,並且有了孩子,但還是和前妻一起陪女兒來工作室。
女兒平時成績都在600多分,沒想到高考失利,分數剛剛過一本線。諮詢的時候,爸爸悄悄寫了一張A4紙,「柴老師勸她,讓她復讀。」她後來才知道,爸爸一直很愧疚,當年他想讓女兒離自己近一些,沒有送她去更好的高中。而在宣化,拔尖一點的學生或者家裡有條件的,一般都會把孩子送出去讀書。
還有一個家境困難的男生,想報考華北理工大學的計算機專業,以便畢業後為媽媽分擔重負——他的爸爸腦出血,喪失了勞動能力,媽媽為了支撐家庭,需要同時打3份工。白天上完班後,還要去擺燒烤攤,直到深夜。他願意花3000多塊來尋求專業服務,然而因為2分之差,他被調劑到採礦工程專業。
這樣的農村孩子在諮詢顧客中占比有限。柴李潔說,她本希望通過諮詢促進信息流動,為孩子們打開更廣闊的世界。但現實是,這項服務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資源不平衡——前來諮詢的絕大多數是體制內或教育系統的家庭,在縣城裡擁有話語權,視野也相對開闊。
在宣化,高考是改變人生境遇最直接的道路之一。他們從中國地圖上的這個小點出發,去往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願意再回來,柴李潔是個例外。
河北宣化的學生備戰高考
一分之爭
8歲之前,柴李潔在宣化的鄉下生活。1990年代,那裡還在實行物物交換。「想吃大米的時候需要拿高粱去換,想吃方便麵的時候需要拿葵花籽去跟人幾斤幾斤的換。」她的父母都是國企工人,在當地條件還算不錯,8歲之後接她到宣化縣城讀書,這直接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在鄉下,很多孩子讀到中學就放棄了。
2007年,柴李潔考上中央財經大學工商管理專業。畢業後,她曾被一家教育機構挖走做銷售,一路升職,直到副總。她有過在北京定居的打算,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每次回來宣化,都要面對父母日漸衰老的身體和對她婚姻的焦慮。27歲,她跟身為獨生子女的男朋友回到家鄉,結婚生子。
在宣化,談論理想和未來或多或少有些奢侈。一個學生說,在他們的整個中學時代,從來沒有老師讓他們去思考「真正想做的事」或「理想」,他們的時間被無休止的試題訓練占滿。為了能和衡水中學的那群人競爭,宣化的學生們會報各類課外補習班。哪怕是並不富裕的農村家庭,也會花5000元左右的價格送孩子去上寒假強化班。
一位在當地學校擔任教師的家長無法對教育的弊端視而不見,他讓柴李潔轉告《極晝》:曾有一位老師因為學生吵鬧,在其脖子後面拍打了一下,家長來討要說法,想把他開除出教師行業,最後老師跳了清水河。還有小學生因為老師的幾句批評,在網絡上圍攻這個老師。
柴李潔解釋,這也是為什麼在這個人均工資不到3000元的縣城,很多家長寧願花3000~8000的價格來尋找專業的高考志願填報服務,也不願意找學校老師的原因之一——他們不信任對方有那個能力,也不信任對方在升學率的壓力下,能夠站在學生立場考慮問題。
開了工作室之後,柴李潔每年的時間表以高考為軸心。高考志願填報是一個耗時耗力的精細活,一般每個考生家庭會來辦公室面談三次,最後一次詳談時,會問到學生和家長的具體條件,比如能承擔的學費範圍,想去的地域,家庭所擁有的行業資源等,一起商議出分數範圍內的合適院校。
之前,有位家長在簽協議的時候想讓她把「不浪費分」作為一項條款加進去,她很驚訝,跟那位媽媽坦白,如果按照分數去「鎖死」,也可以,但那要犧牲很多東西,比如孩子的興趣和意願。家長猶豫了很久,最後沒有強求。
也有偏執到底的。一個月前,一個衡水中學就讀的學生來諮詢,家長一見面就提出要求:「不管什麼專業,我們只想上一個211。」夫妻倆都在公職單位工作,想讓姑娘畢業後回來考個公務員。那個女生的分數不太有選擇的餘地,柴李潔勸了好幾回,講報不上的後果,沒有任何作用。
最後,她連民族預科都幫她填上了,還是沒錄上,女生只能回去復讀。
「不一定非要211才能報公務員」,柴李潔懷疑家長有這麼偏執的需求,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211的名頭,「拿出去在自己單位有面子」。更何況,在河北著名的衡水中學,考上211大學也只能算是普通成績。
對於宣化的孩子來說,路徑的劃分從初中就開始了——有資源和條件的去了天津落戶,那裡的高考相比考生人數眾多的河北容易;剩下的省內高分考生,在中考之後就會被衡水中學招致麾下;留下的這部分就得一分一分掙扎,爭取考上一本,在縣中排名靠前的學生可以爭取一把211高校;再差的那些,往往花費高價,去讀4個月的速成美術班,參加藝術生考試。
河北省內只有一所211大學,高校資源緊缺,而衡水中學的機制讓省內的角逐更為激烈。以同樣競爭激烈的河南省作為對比:2019年,河北省的高考報名人數為55.96萬人,遠低於河南省108.3萬的報考人數。但根據兩省發布的一分一段統計數據顯示,河北600分及以上的考生數量為20985人,比河南同分數段考生多了2597人。如果你想在今年的河北省以文科生的身份考上清華,最低需要684分,而河南省只需要655分。
柴李潔說,她最初的願望,是希望給家鄉的孩子們提供一個渠道,除了填報大學之外,讓他們學會思考屬於自己的人生和未來。但「不浪費分」才是讓家長信服專業度的最直接的方式。工作室正對門的牆上,掛著往屆錄取學生的名單,拿出來展示的案例中,學生分數與錄取院校投檔線的分差均不超過20分,最少的僅過線1分。
「對於大文大理(即普通文理科)的學生,一分就能差上一千多人。」工作室員工銀槿說。
工作室附近的培訓機構
出路
網絡普及的當下,宣化仍存在大量信息壁壘——有學生以為工商管理是管錢的,為了接觸更多的錢想要填報;大部分學生對專業門類一無所知;有農村學生在高中畢業的暑假之前從來沒有出過河北省,想報考大連的原因僅僅是聽說那裡有很美的海。
而一百多公里外是另一個世界。對於北京的孩子來說,升學的路徑不止一種:除了普通高考之外,有競賽獎項的可以參加自主招生;可以走綜合素質評價;如果從小培養藝術特長,達到標準的話可以走特長生路子。
田蘭從2014年開始進入高考規劃師行業,很多學生從高一就開始做高考規劃,有高中的學生提出自己想報考中醫學,田蘭就督促他暑假去實踐,進到中醫院裡,跟著醫生走一圈,再下判斷。立志報考化學系的學生,父親正好就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教授,假期可以直接在學校實驗室進行實驗練習,提前為自主招生準備材料;家裡有銀行背景,同時有意報考金融或會計專業的學生,在高二暑假就通過父母的資源進入銀行實習。
「大家現在流行的叫雞窩裡飛不出金鳳凰了。」田蘭說,對於金融這樣的專業,如果家裡沒有任何資源,很難去想像金融的世界裡面是怎麼一回事,對於普通家庭的孩子,她更傾向於引導他們報考基礎科學領域的專業。
而在宣化,柴李潔她們面對的最普遍的需求,是填報「更值錢」的專業。
7月底,本科錄取已經全部結束,學生們陸續拿到錄取通知書。19歲的陳薇侷促地坐在工作室里,帶著農村姑娘的那種純樸和羞赧。她的成績剛剛過本科線,填報志願的時候,柴李潔曾和陳薇父親商量過,如果要上本科,就得報考學費昂貴的民辦本科,翻完院校的說明,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所接受的學費範圍不斷擴大,8000,13000,甚是到每學年15000元,他都咬牙點了頭。
陳薇自己都覺得太誇張,不值得,但父親說,無論花多少錢,都要上個好學校。他當年考上了大學,因為家裡窮困,沒能去讀書,當了好多年裝修工。經常坐上高高的腳手架,去給人家的房頂刷大白。
陳薇說,爸爸每次回家之前都會把髒衣服換下來,她從來沒見過他衣服上沾滿油漆的樣子。
「你想對爸爸說點什麼?」柴李潔問。
陳薇用手擺弄著沙發旁邊的盆景葉子,沉默地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實在不知道該說點啥,我就是覺得我爸真的特別辛苦。」
雖然她最終沒能被本科錄取,錄到了唐山師範大學的學前教育專業,是個專科,但陳薇的爸爸還是開心地到縣城裡訂下酒席,邀請親戚朋友參加女兒的升學宴。對他來說,能走出宣化,就意味著成功。
2000年出生的陳薇說,大學畢業後,她不想再接著讀書了,想快點出來賺錢。那個時候父親已經老了,而弟弟還在上高中,以後需要娶媳婦,買房子,父親一個人壓力太大了,她想和父親一起賺錢供弟弟上學。
陳薇和她的朋友
今年5月,河北省政府發出通知,正式批准宣化區退出貧困縣序列。而這座北方小縣城,可以預見地將在2022年煥發光彩——張家口將與北京聯合舉辦冬奧會。走進宣化車站,探頭可見「迎冬奧盛會,創文明城市」的宣傳標語。
但柴李潔還是為女兒的出路擔憂。之前,她和北京的朋友有過聯絡,她們擔心的問題是選北師大附中還是另一所知名中學,而她還在為女兒能不能進宣化縣最好的機關幼兒園擔憂,那裡名額有限,體制內領導的孩子們往往優先入選。
沈威的媽媽一直後悔沒能在年輕的時候更加堅定地留在天津。回到縣城後,她最大的期待是兩個兒子能夠走出這座小城,她給大兒子報了南洋理工學院,去學電子科技——小孩的父親在這個行業有些資源。因為分數沒夠,兒子被調劑到生物工程專業,她馬上做好計劃,在大一這年緊緊盯住孩子的學習,讓他在大二的時候參加轉專業考試。
在給老二的規劃中,她希望早點掌握主動權。現在,她一共給孩子報了五六個興趣班,打算培養他成為人工智慧領域的人才——至少現在看來,小兒子的樂高玩得不錯。
暑假過去,柴李潔服務的學生陸續走進大學校園。她和同事計劃將今年的錄取數據歸納整理,準備來年的志願填報宣傳工作。
8月25日,河北衡水中學校長的開學演講在微信端刷屏。視頻里,他對著烏泱泱一片的學生慷慨激昂:希望同學們要像哪吒一樣敢於向命運抗爭,我命由我不由天。
(文中銀槿、陳薇、沈威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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