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尼采簡直可以說是一個網紅哲學家、雞湯產生者，他和叔本華一起，構成了人們對哲學的極端印象之一——深刻卻不知所云。而他的挑戰傳統的非學院派寫作方式（與康德、黑格爾相比）和文采，更讓他成為最適合營銷號引用的哲學家。

然而讀尼采，卻是很難的事情。

恰恰是因為他沒有譜系，恰恰是因為他的寫作方式和他對傳統的挑戰，讀他的書很容易覺得每一句都很美，連起來就不知道在說什麼。

例如，這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恐怕很少人能記住這本書的名字，那就用《查》代替吧。

《查》曾經是魯迅先生的枕邊書，對魯迅先生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如果讀過《聖經》，會發現《查》的寫作方式和語言風格跟聖經很像，查拉圖斯特拉就是新約中的耶穌，整本書是查拉圖斯特拉下山一路的見聞，對人們的勸誡，以及人們對他的誤解，都讓人感覺非常熟悉，跟新約裡面耶穌一路的傳道，伴隨著相信與不相信是一樣的，這樣的表達方式，無疑是尼采對基督教的嘲諷。

雖然形式是一種嘲諷，內容卻是嚴肅的。

1

生命是什麼？在尼采那裡，生命是一種超越。

提到超越，尼采之前的思想傳統都是「否定」的超越，是對過去傳統的「否定」，最典型的是黑格爾的邏輯，連肯定都要是「否定之否定」式的。

但是尼采的超越，是肯定的超越，是一種積極的，不需要對現世生活進行否定的。現實生活並不是需要「否定」的感性力量，也不是人們與神之間的障礙，而是需要肯定的超越。

超越的最高境界就是超人。

超人，相當於現世界的「神」，當然不是基督教意義上的神，而是在現世生活開創自己的意義，不需要抵達天國才能實現。

人們熟悉的宗教道德，「忍辱負重、艱辛勞動、謹小慎微」等等，都是常人的道德，因為常人要考慮各種「關係」，要「左右逢源」，而超人，則是肆無忌憚的，因為超人，有著真正的意志自由。

人生既不是受罪的，也不是贖罪的，不是考驗，不是負擔，而是意志的創造，也可以理解成精神的自我生成。

在成為超人之前，人需要經歷三種精神境界。

2

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篇演講，講的就是精神的三種變形方式。

《查》中，有一條金光閃閃的巨龍（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龍，而是西方的那種龍），巨龍說，所有事物的價值、你們需要做的所有的事，都寫在我的鱗片上。

巨龍的名字，叫「你應該」（you shall），「你必須」（you must）。

於是精神對這隻巨龍充滿了敬畏，出現了精神的第一種方式，駱駝。

駱駝的形象，無疑是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承受所有的重擔，遵守、維繫著社會的規範與道德。

但駱駝在荒野上行得久了，發現不是所有動物都會像自己一樣生活，自己只不過是精神的努力，是他人價值的體現和承載。

於是駱駝開始渴望自由，在荒野上，駱駝遇到了第二種形態：獅子。

獅子無疑是強者的象徵。

它不願意再唯巨龍馬首是瞻，獅子的精神對「你應該」說「不」，而對「你必須」，則說我想要（I will）。

獅子挑戰了傳統的權威和現行的規則，在這個階段，精神學會了破壞，所謂「不破不立」，在與巨龍鬥爭的同時，獅子也會選擇一部分的自我犧牲。

獅子的精神是對駱駝的一種超越，但不一定對所有人都試用。

忍辱負重的駱駝不一定艱辛，而敢於挑戰的獅子也不一定輕鬆。

試想一下一個人自己聽命於其他人，看似很累，但實際很輕鬆，因為不需要負責。

高考志願沒報好可以埋怨父母或者給自己指點意見的人，選擇專業的時候方向錯誤，可以埋怨老師，這就是駱駝的精神。

如果換成獅子，一切都需要自己拿主意，在做選擇的時候，就要承擔相應的選擇的後果與責任，沒有人能為你承擔。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也是一種精神負擔。

很多人恰恰不願意去負責，不願意去「長大」，而自願選擇當駱駝。

就像很多人想要的「自由」其實只是享受選擇的權利，而不願意承擔選擇的責任與後果。

所以查拉圖斯特拉說，得到新價值的權力，是一種可怕的任務，甚至是一種掠奪，因為把駱駝賴以生存的精神倚仗給毀了，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生活里再沒有那個指導你的「你應該」，而是要自己去行動。

獅子提供了創造新的價值的自由，但這個階段並沒有完成新價值的創造。

3

創造新的價值的精神的第三個境界，是嬰兒。

這一點跟老子的觀點有些類似，「聖人皆孩之」，當然，老子是從嬰兒能天生自如地跟著「道」的引導行動這一點而言的，是一種返璞歸真，與尼采還是有很大區別。

在尼采那裡，嬰兒是最原始的淳樸的形態，也是最高級的形態。

孩子是全新的開始，意味著無限可能，這是一種「我是」的狀態，超越了「你應該」和「我想要」，是一種圓融的，和當下和解的狀態，能夠自己創造價值，能夠無限包容過去，開啟光明的未來。

「孩子是天真無邪的、容易忘事的，一個全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己滾動的輪子、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

（Innocense is the child, and forgetfulness,a new beginning,a game,a self-rolling wheel,a first movement,a holy Yea.）

嬰兒階段的精神有了自己的意願，有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精神的三種境界其實是自我超越的三個階段，也是權力意志的實現過程。

很不幸，絕大多數人處於駱駝的境界，甚至連駱駝的程度都沒有。

值得一提的是，尼采獨特的語言風格，加之後來他妹妹的隨意編纂，使得透徹理解尼采所說的精神境界並不容易。

由於德語的語言特性使然，《查》里有很多的文字隱喻，而英文譯本，則因著英語的表意局限喪失了很多原文的隱喻性表達。

與英譯本相比，中譯本更貼近尼采原文的神采，只是目前的譯本更多照顧到了語言方面，在思想上考慮較少，受制於譯者的理解和水平，傳達出來的含義有不同程度的損耗。期待將來能有一個兼顧文采和思想的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