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71章至第75章

2023-05-13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71章至第75章

第七十一章 凱特琳

多年以前,凱特琳懷抱襁褓里的兒子,離開奔流城,搭乘小船渡過騰石河,北上臨冬城。而今想起來,仿佛是千年前的事。而今,他們同樣渡過騰石河,重返家園,然而當初那個嬰兒,已經長成了披甲戴劍的英挺戰士。

划槳起起落落,羅柏和灰風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頭上,席恩·葛雷喬伊陪伴著他。布林登叔叔坐在後面的第二艘船上,與大瓊恩和卡史塔克伯爵一道。

凱特琳坐在船尾,他們乘船順流而下,任騰石河強勁的水流載著他們經過高大的水車塔。塔內巨大水車轆轆輪轉,水聲嘩啦,兒時種種回憶牽起凱特琳嘴角一抹哀傷的微笑。城中軍民排列在砂岩城牆上,高喊著他們母子的名字,高喊著「臨冬城萬歲!」每一座壁壘上都飄揚著徒利家族的旗幟:一尾騰躍的銀色鱒魚,襯著波動的紅藍底色。這是一幅令人振奮的景象,然而凱特琳的心卻高興不起來,她懷疑自己的心這輩子還能不能再感受喜悅。噢,奈德……

他們在水車塔下轉了個大彎,直直地穿越洶湧河水,船夫使勁划槳,水門的巨大拱形映入眼帘,她聽見絞鏈的捲動,巨大的鐵閘門緩緩升起。當他們逐漸接近,凱特琳發現閘門下半部幾乎全是紅色鐵鏽,它們長年浸在水中,「水門」正是因此而得名。穿過閘門時,褐色爛泥不住滴下,門底尖刺距離頭頂僅有幾寸。凱特琳抬頭看著鐵柵,不禁納悶其鏽蝕的程度有多嚴重,若是遇上撞錘,這道閘門又究竟能撐多久,到底該不該換新的?這些日子以來,她腦中所想儘是這類事情。

他們穿過拱門和城牆,從陽光下走進陰影中,接著又回到日光照耀下。四周停泊著大小船隻,均穩固地系在石中鐵環上。弟弟正帶著父親的衛士們在臨水階梯上等候他們。艾德慕·徒利爵士是個體格壯碩的年輕人,一蓬棗紅頭髮,一把火紅鬍鬚,胸甲上儘是戰爭遺留的刮痕和凹陷,紅藍披風沾染了血漬與煙塵。站在他身邊的是泰陀斯·布萊伍德伯爵,身軀硬挺,留了短短的灰鬍子,生了個鷹鉤鼻,亮黃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鑲成繁複的藤蔓圖案,削瘦的肩膀上垂著鴉羽披風。率兵出城突擊,將弟弟從蘭尼斯特軍營地里救出來的人,正是泰陀斯伯爵。

「帶他們進來。」艾德慕爵士下令。三個人步下階梯,走到及膝深的水裡,用長鉤把小艇拉過去。灰風一躍而出,卻將對方一人嚇得慌忙後退,步履踉蹌,跌坐水中,眾人哈哈大笑,那人則露出難為情的表情。席恩·葛雷喬伊跳到船邊,將凱特琳攔腰抱到乾燥的石階上,任憑流水拍打他的靴子。

艾德慕走下階梯擁抱她。「親愛的姐姐。」他啞著嗓子說。他生了一對深邃的藍眼睛,那雙唇天生便該用來微笑,只是現在他卻笑不出來。他的模樣筋疲力竭,因為一連串的戰爭、壓力而顯得憔悴不堪,脖子上受傷的地方還綁了繃帶。凱特琳緊緊地摟住他。

「凱特,我和你一樣難過。」他們分開時,他這麼說,「當我們聽說艾德大人出事的時候……蘭尼斯特家會付出代價的,我對天發誓,一定為你復仇雪恨。」

「那能讓奈德活過來嗎?」她語氣尖銳地說。傷口還太新,聽不得安慰的話語。現在她無法去想與奈德有關的事,也不願去想。這樣是不行的,她必須堅強。「這些以後再說,我要去見父親。」

「他正在書房裡等你。」艾德慕道。

「夫人,霍斯特大人臥病在床。」父親的總管解釋。這好人何時變得如此灰白蒼老?「他吩咐我立刻帶您去見他。」

「讓我帶她去。」艾德慕陪著她步上臨水階梯,穿越下層庭院,培提爾和布蘭登·史塔克就在那裡為她拚鬥過。巍峨的砂岩城牆高聳於頭頂,他推開由一道兩名頭戴魚紋盔的衛士把守的門,她藉機詢問:「他的情形有多壞?」她一邊說,心裡一邊害怕即將聽到的答案。

艾德慕神情嚴肅。「學士說他在人世的時間不長了。病痛時常發作……而且相當厲害。」

一股無名怒火陡然充斥了她的內心,她痛恨這整個世界,痛恨弟弟艾德慕和妹妹萊沙,痛恨蘭尼斯特家族,痛恨學士,痛恨奈德和父親,尤其痛恨將他倆自她身邊奪走的猙獰諸神。「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她說,「你知道情形就應該跟我說。」

「是他不准,他不想讓敵人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眼下王國如此動亂,若是蘭尼斯特家知道他這麼虛弱,他怕他們會……」

「……出兵進攻?」凱特琳艱難地替他說完。一切都是你的錯,你的錯啊,她心中有個聲音在說,假如你沒有頭腦發熱,逮捕那侏儒……

他們沉默地登上螺旋梯。

主堡和奔流城本身一樣是三邊造型,霍斯特公爵的書房也是三角形,東邊有一突出的石制陽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艦隻的船首。從那裡,公爵大人可將自己的城牆、堡壘和對面河流交界處盡收眼底。父親的床已被移到陽台上。「他喜歡曬太陽,觀看河上風景。」艾德慕解釋,「父親,看看我帶誰來了?凱特來看您了……」

霍斯特·徒利一向體形碩大:年輕時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後則顯得有些臃腫。然而如今的他看起來卻似乎有點萎縮,全身肌肉都融進了骨頭,臉龐是那麼乾癟。凱特琳上次見他時,他的頭髮和鬍子還是棕褐裡帶了點灰,如今卻整個變成了雪白。

聽到艾德慕的聲音,他睜開眼睛。「小凱特,」聲音細小,充滿痛苦,「我的小凱特。」他臉上露出一抹顫巍巍的微笑,他摸索著要握她的手。「我在等你哪……」

「你們談吧。」說著弟弟輕輕吻了父親大人的額頭,然後轉身離開。

凱特琳跪下來,握住父親的手。那手從前雖大,如今卻顯得枯槁,皮膚松垮垮地覆蓋著骨頭,早已喪失了所有的力量。「您早該跟我說,」她說,「派人送信,或是叫鳥兒……」

「使者會被抓,被嚴刑逼供,」他回答,「渡鴉會被射下來……」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他的指頭緊緊抓住她的手。「螃蟹在我肚子裡……夾啊夾,夾個不停,日夜不休地夾。他們的鉗子好生銳利啊,這些螃蟹。韋曼師傅調了夢酒給我喝,還有罌粟奶……所以我睡得很多……但你來的時候,我一定要醒著,好好看看你。蘭尼斯特家抓走你弟弟那會兒……我好害怕……到處是他們的營地……我好怕我就這麼走了,沒機會再見你一面……我好怕……」

「父親,我這不就來了麼?」她說,「我和羅柏一道來的,他是您的外孫呢,他很想見您。」

「你的孩子,」他小聲說,「他繼承了我的眼睛,我記得的……」

「是的,如今依然。我們還為您帶來了詹姆·蘭尼斯特,他是我們的階下囚了。父親,奔流城之圍已經化解。」

霍斯特公爵微笑:「我看到了,昨晚開戰的時候,我跟他們說……我非看不可,於是他們把我抬上城門樓……我從城垛上看去。啊,真是太美了……火把像潮水一般涌過來,我聽見河對岸的慘叫……多美妙的慘叫……攻城塔整個燒起來了,諸神保佑……我要是那時候就死了也沒關係,還會很高興地走,只是我想先看看你的孩子。昨晚是你兒子乾的麼?就你家那個羅柏?」

「是,」凱特琳的口氣堅定而驕傲。「正是羅柏……還有布林登。父親大人,叔叔他也回來了。」

「他,」父親的聲音成了微弱的囈語,「黑魚……也回來了?從艾林谷回來了?」

「是的。」

「萊沙呢?」一陣冷風吹過他稀疏的白髮。「諸神保佑,你妹妹……她也回來了嗎?」

他的話中充滿希望和渴盼,要說出真相實在困難。「沒有,我很抱歉……」

「噢,」他臉色一垮,眼裡少了些許光芒。「我本希望……我本想再看看她,然後才……」

「她在鷹巢城守著她兒子。」

霍斯特公爵虛弱地點點頭。「可憐的艾林一死,眼下他成了勞勃公爵……我明白……但她怎麼不跟你一道來?」

「父親大人,她很害怕,只是在鷹巢城裡才有安全感。」她吻了吻他滿是皺紋的眉頭。「羅柏正在外面等候,您要不要先看看他?還有布林登?」

「你兒子,」他小聲說,「對,小凱特的孩子……他有我的眼睛,我記得的,他剛出生時……好……帶他進來吧。」

「那叔叔呢?」

父親望了河流一眼。「黑魚,」他說,「他結婚了麼?娶……娶妻了沒?」

到了臨終還是念念不忘,凱特琳哀傷地想。「他沒結婚。父親,你知道的,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我跟他說了……我命令他結婚!我是他的領主,他知道我有權替他安排婚事。雷德溫家族血統古老,門當戶對,那女孩人既漂亮,又乖巧……只是有一點雀斑……蓓珊妮,對,就是這名字。可憐的孩子,一直等到現在,是啊,可是……」

「蓓珊妮·雷德溫多年以前就嫁給了羅宛伯爵,」凱特琳提醒他,「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是麼,」霍斯特公爵喃喃自語,「是這樣的麼,那女孩該死,雷德溫家該死,我最該死。我是他的領主,他的哥哥……這條黑魚,不然我也有其他對象啊,布雷肯大人的女兒,瓦德·佛雷……三個隨他挑,這是那傢伙自己說的……他到底成婚了沒?娶妻了沒?娶了沒?」

「他誰也沒娶,」凱特琳說,「但他卻不遠千里,一路奮戰,回到奔流城來看您。如果沒有布林登爵士的協助,我也不會在這裡。」

「他向來是塊打仗的料,」他喉嚨乾澀,「他的確有這方面的本領,血門騎士,對不對?」他向後躺去,閉上眼睛,似乎渾身虛脫。「等會兒再叫他來,現在我要睡一會兒,太累了,沒力氣吵架,晚點,再叫他進來,這條黑魚……」

凱特琳輕輕吻了他,整整他的頭髮,把他留在自己城堡的陰影里,與下方奔涌流淌的河流為伴。她還未離開書房,他便已入睡。

當她回到下層庭院,只見布林登·徒利爵士正站在臨水階梯上,鞋子淌水,一邊和奔流城的侍衛隊長交談。一見她面,他立刻問道:「他是不是——?」

「他時候不多了,」她說,「和我們料想的一樣。」

叔叔那張粗獷的臉上明顯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伸手撥撥蓬厚的灰發。「他願意見我嗎?」

她點點頭,「是的,但他說自己現在太累,沒力氣吵架。」

黑魚布林登忍俊不禁。「我相信才有鬼。就算他已經上了火葬堆,我們一邊給他點火,霍斯特這傢伙還是會念個沒完,說我沒娶那個雷德溫家的女孩,這老渾球。」

凱特琳露出微笑,心照不宣。「我沒看到羅柏。」

「他應該同葛雷喬伊一起到大廳去了。」

席恩·葛雷喬伊坐在奔流城大廳的板凳上,一手拿著麥酒角杯,一邊跟父親的手下敘述囈語森林大捷的經過。「……那群人想逃,可我們把河谷兩頭堵得死死的,然後拿刀拿槍從黑暗裡衝出來,羅柏那頭狼殺進去時,蘭尼斯特家的人八成以為是異鬼來了。我親眼看見它把一個人的胳膊活生生地扯下來,周圍的馬聞到它的氣味就發了狂,落馬的人不可勝數……」

「席恩,」她打斷他,「我兒子到哪裡去了?」

「夫人,羅柏大人去了神木林。」

奈德以前也每每如此。他是他父親的兒子,正如他是我的兒子,我必須牢牢記住。噢,諸神慈悲,奈德……

她在綠葉編織的樹蓬下找到羅柏,四周滿是大紅杉和老榆樹。他跪在心樹之前,那是一棵纖瘦的魚梁木,刻畫其上的臉龐多了幾許哀傷,少了幾分堅毅。他的長劍插在面前,劍尖深入土中,他雙手戴著手套,緊緊握住劍柄,跪在他身旁的是大瓊恩·安柏、瑞卡德·卡史塔克、梅姬·莫爾蒙、蓋伯特·葛洛佛等人,泰陀斯·布萊伍德亦在其中,碩大的鴉羽披風攤在身後。這些是依舊信奉古老諸神的人,她明白,但當她捫心自問:如今的自己究竟信奉哪個神?卻找不到答案。

她只覺不應打擾他們禱告,諸神行事自有其理由……即便是從她手中奪走奈德,奪走父親大人的殘酷神祗,於是凱特琳靜靜等候。河風吹動樹梢,她看到右邊遠方的水車塔,上面爬滿了長春藤。佇立原地,所有的回憶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當年父親正是在這片樹林裡教她騎馬,艾德慕曾經從那棵榆樹上摔下來,跌斷了手臂,她和萊沙還在那片樹蔭下與培提爾玩親吻遊戲。

她已有多年不曾回想起這些事,記得他們當時年紀還小——她自己與現在的珊莎相若,萊莎比艾莉亞年幼,培提爾則更小,卻最迫不及待。兩個女孩輪流和他接吻,一會兒鄭重其事,一會兒咯咯直笑,如今回想起來,歷歷在目。她仿佛還可以感覺到他搭著她肩膀的手,大汗淋漓,聞到他嘴裡的薄荷氣味。神木林里薄荷遍地,培提爾沒事最愛嚼個幾片。那時的他真是個膽大的小鬼,一天到晚闖禍。「他想把舌頭伸進我嘴裡呢。」獨處時,凱特琳偷偷跟妹妹說。「他也這麼對我做,」萊莎悄聲道,面帶羞怯,但興奮得喘不過氣。「我很喜歡。」

羅柏緩緩起身,收劍入鞘,凱特琳突然想到:她的兒子曾否在神木林里吻過女孩子呢?一定有吧。她看見珍妮·普爾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城堡里好些女侍也是,其中有幾個已經滿了十八歲……他既然已經打過仗、殺過人,一定也吻過女孩子。她眼裡充滿淚水,連忙憤怒地將之抹去。

「母親,」羅柏看到她站在那裡,便開口道,「我們必須召開會議,很多事情需要討論決定。」

「你外公想見你,」她說,「羅柏,他病得很重。」

「艾德慕爵士把他的情況跟我說了。母親,我很為霍斯特大人難過……也為你難過,但我們必須先開會,我們剛剛接到南方傳來的消息,藍禮·拜拉席恩已經登基稱王。」

「藍禮?」她大為震驚,「應該是史坦尼斯大人……」

「夫人,我們也都這麼想。」蓋伯特·葛洛佛道。

戰爭會議在大廳舉行,四張長摺疊桌排成向上開口的方形。霍斯特公爵病情太重,無法與會,依舊淺眠於陽台上,做著他年輕時長河落日的夢。艾德慕坐上了徒利家族的高位,身旁是黑魚布林登,他父親的封臣則分坐於左右兩側。原本兵敗逃亡的三叉戟河貴族,接獲奔流城捷報後,又紛紛回來了。卡利爾·凡斯的父親戰死於金牙山城,如今他已繼承了爵位。與他同來的有馬柯·派柏,此外還有雷蒙·戴瑞爵士的兒子,那孩子年紀和布蘭差不多。傑諾斯·布雷肯伯爵怒火衝天地從石籬城的廢墟中趕來,並儘可能地跟泰陀斯·布萊伍德伯爵保持距離。

凱特琳、羅柏和北境諸侯坐在高位對面,面朝她弟弟。他們人數較少。大瓊恩坐在羅柏左手,之後是席恩·葛雷喬伊;蓋伯特·葛洛佛和莫爾蒙伯爵夫人坐在凱特琳右側。遭受喪子之痛的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形容憔悴,眼神空洞,宛如噩夢纏身的人,長長的鬍子也不再梳洗。他的兩個兒子戰死於囈語森林,長子則率領卡史塔克部隊在綠叉河與泰溫·蘭尼斯特作戰,至今生死未卜。

接下來是持續的爭吵,直至深夜。每位貴族都有權發言,他們也各自把握機會,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聲咒罵、或曉之以理、或連哄帶騙、或語帶玩笑、或討價還價、或拿酒拍桌、或出言要脅,時時有人憤而離席,然後沉著臉或微笑著回來。凱特琳靜靜地坐著,凝神傾聽。

根據情報,盧斯·波頓已在頸澤的堤道口重整敗軍,赫曼·陶哈爵士和瓦德·佛雷則依舊握有孿河城。泰溫公爵的部隊已經回頭渡過三叉戟河,正朝赫倫堡前進。目前國內有兩人稱王,且彼此互不相讓。

許多諸侯希望即刻進軍赫倫堡,與泰溫公爵決戰,一舉消滅蘭尼斯特勢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馬柯·派柏更力主派兵西進凱岩城。但仍有不少人建議暫緩行動。傑森·梅利斯特特別指出:眼下奔流城剛好扼住蘭尼斯特軍的補給線,不妨把握這個優勢,阻止泰溫大人獲得補充兵力和物資,並藉機加強自身防禦,讓疲累的軍隊得到休整。對所有謹慎的提議,布萊伍德伯爵一概聽不進去,他認為應該乘著囈語森林之戰的勢頭,早日結束戰事,所以不但要立刻進軍赫倫堡,還要盧斯·波頓的部隊南下配合支援。依照慣例,只要是布萊伍德家族的主意,布雷肯家族一定反對到底,於是傑諾斯·布雷肯起身力促大家向藍禮國王效忠,並南下與其大軍會師。

「藍禮不是國王。」羅柏說。這是會議以來他首次開口。他知道何時該留心傾聽,這點頗有乃父之風。

「大人,您總不能向喬佛里效忠吧?」蓋伯特·葛洛佛道,「令尊就死在他手裡啊。」

「這代表他是個惡人,」羅柏回答:「卻不代表藍禮就是國王。喬佛里是勞勃的嫡長子,依照王國律法,王位理應歸他所有。若他死了——請諸位相信我打算親眼看著他死——他也還有個弟弟。王位的繼承權會傳到托曼手中。」

「托曼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蘭尼斯特。」馬柯·派柏爵士斥道。

「沒錯,」羅柏有些困擾,「但即便兩人皆死,也輪不到藍禮稱王。他是勞勃的二弟,好比布蘭不能先於我成為臨冬城公爵,藍禮也不能先於史坦尼斯取得王位。」

莫爾蒙伯爵夫人表示同意:「史坦尼斯大人的確比他有資格。」

「但藍禮已經接受了加冕,」馬柯·派柏說,「高庭和風息堡都支持他,多恩領想必也不會袖手旁觀。倘若臨冬城和奔流城的勢力與之結合,七大家族中便有五家歸他指揮。若是艾林家族也肯出兵,那就是七分之六的勢力!以六敵一,諸位大人,用不了一年,我們便可把太后、小鬼國王、泰溫公爵、小惡魔、弒君者、凱馮爵士他們的頭通通插在槍尖上!我們只需加入藍禮國王,便可取得這樣豐碩的戰果,何必拋開一切去投效史坦尼斯大人呢?他能給我們什麼好處?」

「依照律法,他的權利先於藍禮。」羅柏固執地說。凱特琳覺得他說話的模樣像極了他父親,竟有些害怕。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們投效史坦尼斯大人?」艾德慕問。

「我不知道。」羅柏說,「我向諸神祈求,希望他們指點接下來的方向,但他們並未回答。蘭尼斯特說我父親是叛徒,並謀害了他,我們都知道這是無恥的謊言,可是,倘若喬佛里是合法的國王,而我們又舉兵反抗,那我們就真的成了叛徒了。」

「在目前的情勢下,家父會敦促各位謹慎行事,」年長的史提夫倫爵士說,露出佛雷家黃鼠狼般的招牌微笑。「何妨靜觀其變,讓兩個國王大玩權力遊戲呢?等他們打完了,我們既可以向勝利者稱臣,也可以舉兵反抗,一切任憑我們抉擇。而目前藍禮既已起兵,泰溫大人應該會急於與我方談和……並換取他兒子平安歸去。諸位可敬的大人,就讓我前往赫倫堡,與他談判休兵的條件,並提出贖金……」

一聲怒吼淹沒了他的話音。「你這個懦夫!」大瓊恩吼道。「乞求議和就是示弱。」莫爾蒙伯爵夫人也宣布。「去他媽的贖金,說什麼我們都不能放走弒君者!」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叫道。

「為什麼不議和?」凱特琳問。

諸侯們全轉過頭來,盯著她,但她只感覺得出羅柏注視她的眼神。「母親,他們謀殺了我的父親,您的丈夫。」他沉痛地說。他抽出長劍,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精鋼打造的利刃在粗糙的木頭上閃著寒光。「我拿這個跟他們談判。」

大瓊恩高聲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們或隨之吶喊,或握拳拍桌,紛紛抽出佩劍。凱特琳靜待他們平息。「諸位大人,」她接著說,「艾德大人是各位的主子和同僚,但我與他同床共枕,為他生兒育女,難道我對他的愛不如各位麼?」她哀慟得險些沒了聲音,但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安撫情緒。「羅柏,假如用劍可以使他起死回生,那麼直到奈德再次站在我身邊為止,我都絕不允許你收劍入鞘……然而逝者已矣,縱然有一百次囈語森林大捷也改變不了這事實。奈德走了,戴林恩·霍伍德走了,卡史塔克大人兩個英勇的兒子,以及除此之外許許多多的人都走了,他們都不會再回來。難道我們還要賠上更多人命?」

「夫人,您畢竟是女人家,」大瓊恩用那渾厚低沉的聲音說:「女人家不懂這種事。」

「女人家心腸軟,」卡史塔克伯爵道,臉上刻滿悲傷的痕跡。「男人是需要復仇的。」

「卡史塔克大人,把瑟曦·蘭尼斯特交到我手上,我就讓您見識一下女人家的心腸有多軟。」凱特琳回答:「我或許不懂戰術謀略……但我知道什麼是徒勞無功。我們出兵打仗,是為了阻止蘭尼斯特軍在河間地燒殺擄掠,是為了拯救遭人誣陷,身陷囹圄的奈德。我們的目的在於保護領土,並使我夫君重獲自由。」

「目前我們已經達成一個目的,而另一個則永遠不可能達成。雖然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會為奈德哀悼,然而我必須首先為生者考慮。我希望我的兩個女兒能平安歸來,她們如今還在太后手裡。倘若我必須拿四個蘭尼斯特家人去交換兩個史塔克家人,我認為這樣非常划算,並為此感謝天上諸神。羅柏,我希望你平平安安,接替你父親的爵位,統治臨冬城。我希望能見你幸福快樂地生活,親吻女孩的雙唇,娶妻生子。我希望能結束這一切。諸位大人,我渴望重返家園,並為亡夫哭泣終老。」

凱特琳語畢,大廳一片寂然。

「議和,」布林登叔叔說,「夫人,能議和自然好……但在什麼條件之下呢?如果今日議和,馬放南山,明日便得拿起武器,重返戰場,這是沒有意義的。」

「假如我只能帶著兒子的屍骨返回卡霍城,那麼我的托倫和艾德死了又有何價值?」瑞卡德·卡史塔克質問。

「沒錯,」布雷肯伯爵道,「格雷果·克里岡燒光我的田地,屠殺我的子民,石籬城而今只剩一片焦黑廢墟。難道我還得向派他來的人卑躬屈膝?假如能這麼輕易地忘記一切,何必辛辛苦苦打仗呢?」

令凱特琳意外和沮喪的是,布萊伍德大人竟也同意他的說法:「就算我們和喬佛里國王達成和議,豈不又成了藍禮國王眼中的叛徒?若是獅鹿相爭鹿得勝,我們又怎麼辦?」

「無論你們作何決定,反正我絕不承認蘭尼斯特家的人是國王。」馬柯·派柏爵士宣布。

「我也不會!」戴瑞家的小男孩叫道,「我絕不會!」

眾人再度互相大呼小叫。凱特琳絕望地坐著,差一點就說服他們了,她心想,他們幾乎就要聽從她了,就差那麼一點……然而時機稍縱即逝,議和的希望已然破滅,再也沒有機會療傷止痛,保護兒女們安全了。她看看兒子,看著他聆聽諸侯爭論。他皺眉、困擾,已經全然與這場戰爭密不可分。他承諾將娶瓦德·佛雷的女兒為妻,但她看得出他真正的新娘是眼前桌上的那把劍。

凱特琳想著兩個女兒,不知今生是否還有機會見面,這時大瓊恩一躍而起。

「諸位大人!」他高聲大喝,聲音在屋宇間迴蕩。「聽我說說我對這兩個國王的看法!」他啐了一口。「藍禮·拜拉席恩對我來說狗屁不是,史坦尼斯也一樣,憑什麼讓坐在滿地開花的高庭或多恩的人來統治我們?他們哪裡懂得絕境長城、狼林和先民荒冢?就連他們信奉的神也不是真神。至於蘭尼斯特,叫異鬼把他們抓去吧,老子受夠了。」他伸手過肩,抽出那把駭人的雙手巨劍。「咱們為什麼不能像以前一樣自己管自己?咱們娶的是真龍的女兒,眼下真龍已經死光啦!」他劍指羅柏。「諸位大人,要我下跪沒問題,但我只跟這一位國王下跪。」他話聲如雷,「北境之王萬歲!」

然後他跪下來,將佩劍放在她兒子腳邊。

「這樣的話,我也同意停戰。」卡史塔克伯爵道,「就讓他們繼續保有紅城堡和鐵椅子吧。」他抽出長劍。「北境之王萬歲!」說罷他跪在大瓊恩身邊。

梅姬·莫爾蒙站起來。「冬境之王萬歲!」她高聲宣布,接著將她的帶刺釘頭錘放在兩把劍旁邊。這時河間貴族們也紛紛起身,雖然布萊伍德、布雷肯和梅利斯特等家族從未被臨冬城統轄,凱特琳卻見他們一一起立,拔出佩劍,屈膝下跪,口中高喊著三百年來無人聽過的古老名諱。自從龍王伊耿一統六國,這個稱號首度堂皇重現,響徹於她父親的木造殿堂:

「北境之王萬歲!」

「北境之王萬歲!」

「北境之王萬歲!」

第七十二章 丹妮莉絲

此地遍野紅沙,四下死寂,乾枯焦裂,木柴難尋。

她手下的人帶回糾結的綿木、紫灌木以及束束褐草。他們還找來兩棵生得最直的樹,砍下樹枝,剝去樹皮,然後將之劈開,把所得木柴堆成方形,中間放滿稻草、灌木、樹皮屑和乾草。拉卡洛從剩下的小馬群里挑了一頭駿馬,雖然比不上卓戈卡奧的赤紅坐騎,但世間原本就少有與之匹敵的畜生。阿戈把它牽到木柴堆成的方形中間,喂它吃了一顆乾癟的蘋果,然後照它面門一斧砍去,利落地把它放倒。

彌麗·馬茲·篤爾手腳被縛,站在漫漫煙塵中,睜大那雙黑眼,不安地看著這一切。「殺馬是不夠的,」她告訴丹妮,「血液本身沒有力量,你既不懂魔咒的語言,更沒有尋求這種語言的智慧。你以為血魔法是小孩子玩的把戲?你稱呼我為『巫魔女』,仿佛那是個詛咒,但它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智慧』。你只是個年幼無知的孩子,無論你打算做什麼,都註定不會成功。為我鬆綁,我會幫你。」

「我聽夠了巫魔女的廢話。」丹妮對喬戈說。他取出鞭子交給她,在那之後,女祭司沉默了。

他們拿柴薪在馬屍上堆起一座平台,用上了小樹的主幹、大樹的枝椏,以及所有能找到的最粗最直的枝條。他們將木柴從東擺到西,象徵日升到日落,然後在平台上放置卓戈卡奧的寶物:他的大帳篷、他的彩繪背心、他的馬鞍和韁繩、他成年時父親所贈的馬鞭、他那把曾擊殺奧戈卡奧父子的亞拉克彎刀,還有他巨大的龍骨長弓。阿戈原本要把卓戈的血盟衛贈與丹妮作新娘禮的武器也放上去,卻被她阻止。「那些是我的東西,」她對他說,「我要留著。」卡奧的寶物上又鋪了一層灌木枝條,然後放上幾捆乾草。

太陽逐漸朝天頂爬去,喬拉·莫爾蒙爵士把她拉到一邊。「公主殿下……」他開口。

「你為何如此稱呼我?」丹妮質問他,「我哥哥韋賽里斯從前是你的國王,不是嗎?」

「是的,小姐。」

「如今韋賽里斯死了,我就是他的繼承人,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最後血脈,過去屬於他的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是……女王陛下。」喬拉爵士說著單膝跪下。「丹妮莉絲,我的劍是您的,我的心也是您的——而在過去,我這顆心卻不曾屬於您哥哥。我僅是一介騎士,遭遇放逐,身無長物,但我求求您,聽我說。讓卓戈卡奧去罷,你絕不會孤身一人。我向你保證,除非你自願,否則誰都別想帶你回維斯·多斯拉克,你無須加入多希卡林。跟我走吧,我們去東方,去夷地、魁爾斯、玉海和陰影之地旁的亞夏,我們將會看到前所未見的奇觀,啜飲天上諸神賜予我們的玉露瓊漿。我求求您,卡麗熙,我知道您的打算,但請您千萬別這麼做,千萬不要啊。」

「我必須這麼做,」丹妮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愛憐而哀傷地輕撫他的臉頰,「你不了解。」

「不,我了解您深愛著他,」喬拉爵士的聲音里充滿絕望。「過去,我也深愛著我的妻子,但我並不曾與她生死相隨。您是我的女王,我的劍是您的,但你若要爬上卓戈的火葬台,休想叫我袖手旁觀,我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火焚燒。」

「你怕的就是這個?」丹妮輕輕地吻了他寬闊的額頭。「好爵士,我沒有孩子氣到那種地步啊。」

「你不會陪他殉死?女王陛下,您發誓不會這麼做?」

「我發誓。」她用七大王國——那些照理歸她統治的國度——的通用語答道。

平台的第三層用跟手指一般粗細的樹枝搭成,上面鋪滿干葉和枯枝。他們將枝葉從北擺到南,象徵玄冰到烈火,最後把柔軟的枕頭和絲被堆在最上,積得老高。等到一切備妥,太陽已經漸漸西沉。丹妮將所剩無幾、尚不滿一百的多斯拉克人召集到身邊。當年伊耿揚帆出征時,最初又帶了多少人呢?她不禁好奇地想。多少都沒有關係。

「你們將是我的卡拉薩。」她對他們說,「在你們當中,我看到了奴隸的臉龐,首先,我放你們自由。取下你們的奴隸項圈吧,如果你們要走,沒人會加以阻止,但如果你們選擇留下,你們將彼此成為兄弟姐妹、男女夫妻。」一雙雙黑眼睛看著她,充滿戒心,面無表情。「在這裡,我更看到幼兒、婦女和滿是皺紋的老人的臉孔。昨天我尚為幼兒,今夕我已成為女人,明日我便將衰老。我告訴你們中每一個:把你們的雙手和你們的心靈交給我,這裡永遠有你們的一席之地。」她轉身面對自己卡斯部眾的三名年輕戰士。「喬戈,這把銀柄長鞭是我的新娘禮,在此我把它送給你,並任命你為寇,同時要求你宣誓成為吾血之血,與我同生共死,並肩作戰,保護我免於危難。」

喬戈從她手中接過鞭子,臉上卻滿是困惑。「卡麗熙,」他有些猶豫地說,「這事不成的。當女人的血盟衛,會令我感到羞恥的。」

「阿戈,」丹妮喚道,不理會喬戈的話。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這把龍骨長弓是我的新娘禮,在此我把它送給你,」那把雙弧龍弓,雕工精細,烏黑髮亮,立起來比她還高。「我也任命你為寇,同時要求你宣誓成為吾血之血,與我同生共死,並肩作戰,保護我免於危難。」

阿戈垂下眼睛,接受了那把弓。「我無法宣誓。只有男人才能領導卡拉薩,或是任命別人為寇。」

「拉卡洛,」丹妮不理會他的拒絕。「這把亞拉克巨彎刀是我的新娘禮,它的刀鞘和刀身都鑲上了金線,在此我把它送給你,並任命你為寇,同時要求你成為吾血之血,與我同生共死,並肩作戰,保護我免於危難。」

「您是卡麗熙,」拉卡洛說罷接過亞拉克彎刀。「我將與您並肩騎到聖母山下的維斯·多斯拉克,保護您免於危難,直到您加入多希卡林的老嫗。除此之外,我無法作任何承諾。」

她冷靜地點點頭,仿佛壓根兒沒聽見他的回答,然後她轉身面對她的最後一名武士。「喬拉·莫爾蒙爵士,」她說,「你是追隨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忠勇的騎士,我雖無新娘禮相贈,但我向你發誓,有朝一日,你將會從我手中得到一把舉世無雙的長劍,它將由真龍打造,以瓦雷利亞鋼鑄成。我也要求你宣誓效忠。」

「女王陛下,我的命是您的,」喬拉騎士說著單膝跪下,將佩劍放在她腳邊。「我宣誓為您效力,奉行您一切旨意,犧牲性命,再所不辭。」

「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我將謹記你的誓言,希望你永不後悔。」丹妮扶他起身,然後墊起腳尖,輕柔地在騎士唇上印下一吻。「你是我第一個女王鐵衛。」

她進帳時,感覺整個卡拉薩都在注目她。多斯拉克人竊竊私語,睜著杏仁形的黑眼睛,用眼角餘光怪異地打量她。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丹妮明白,或許我真瘋了,究竟是不是這樣,很快就能揭曉。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

伊麗攙她進入浴缸,洗澡水燙得嚇人,但丹妮既未退縮,也未吭聲。她喜歡這種熱,讓她有乾淨的感覺。姬琪在水裡灑了香油,那是她在維斯·多斯拉克的市集裡收的禮物,此刻帳篷里蒸汽四溢,馨香瀰漫。多莉亞為她洗凈頭髮,把糾纏打結的地方都梳理柔順,伊麗則替她刷背。丹妮闔上雙眼,任香氣和暖意裹住全身。她可以感覺熱氣滲進雙腿間的酸痛,當熱氣進入體內時,她禁不住顫抖,接著,所有的疼痛和僵硬似乎都隨之融化,令她飄飄欲仙。

沐浴乾淨後,女僕扶她走出浴缸。伊麗和姬琪為她擦乾身體,多莉亞則為她梳整頭髮,將她一頭長髮梳成銀色瀑布,流瀉到後背。她們為她抹上辛香花和肉桂:雙腕、耳後、腫脹的乳頭各輕觸一點,最後抹在下體。伊麗的手指輕輕滑過細部,冰涼而溫柔,有如愛人的吻。

在這之後,丹妮把她們都遣走,親自幫卓戈卡奧準備前往夜晚國度的最後一趟旅程。她洗凈他的身體,梳理他的頭髮,並為之搽上香油。她最後一次伸手滑過他的頭髮,感覺到它們的重量,想起新婚當晚自己初次碰觸的情景。他的頭髮從未修剪,有多少死者有如此殊榮呢?她把臉深埋其中,吸進髮油朦朧的芳香。他聞起來有青草和大地的感覺,有輕煙、精液和駿馬的氣息,他聞起來有卓戈的味道。我生命中的太陽,請你原諒我,她想,原諒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必須做的一切。我的星星,我付出了代價,可這個代價實在太高、太高了……

丹妮為他紮起髮辮,把銀環穿上他的鬍子,又把鈴鐺一個個系在他發梢。這麼多鈴鐺,其中有金、銀,還有青銅,這些鈴鐺將向他的敵人宣告他的到來,令他們膽怯害怕。她為他穿上馬鬃綁腿和高統長靴,在他腰間系上一條滿是金銀獎牌的沉重皮帶。最後,她為他穿上彩繪背心,遮住胸膛的傷疤,這背心雖然老舊褪色,卻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至於自己,她選了一件寬鬆的沙絲長褲,一雙綁到膝蓋的涼鞋,以及和卓戈穿的相似的背心。

當她召喚他們來把卓戈的遺體搬到火葬台上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喬戈和阿戈抬著他走出帳篷,多斯拉克人在旁靜默地觀看。丹妮走在他們之後。他們讓他躺在自己的枕頭和絲被上,頭朝遙遠東北的聖母山。

「拿油來。」她一聲令下,他們便抱來那一罐罐香油,澆淋在火葬堆上,浸濕了絲被、樹枝和捆捆乾草,滲進下面的木柴,空氣中瀰漫著香氣。「把我的蛋也拿來。」丹妮吩咐女僕,聲音里的某種東西促使她們拔腿就跑。

喬拉爵士抓住她的臂膀。「女王陛下,卓戈在夜晚的國度是用不著龍蛋的,不如拿到亞夏去賣了,只需賣一顆,我們便足以買下一艘大船,返回自由貿易城邦。而賣掉三顆所換來的財富,夠您一輩子享用不盡。」

「他送我這些蛋,不是要我拿去賣的。」丹妮告訴他。

她爬上火葬堆,親自將龍蛋放置於她的日和星身邊。黑色的放在他心上,用手掌按住;綠色的放在他頭旁,用髮辮捲起;乳白和金黃相間的那顆則放在他雙腿之間。隨後,丹妮最後一次與他吻別,嘗到他嘴唇上香精的甜蜜。

從火葬台上爬下來時,她注意到彌麗·馬茲·篤爾注視著自己。「你瘋了。」女祭司嘶聲道。

「瘋狂與智慧,真有那麼大差別嗎?」丹妮問,「喬拉爵士,將這巫魔女綁上火葬台。」

「綁上火……不,女王陛下,請您聽我說……」

「照我的話去做,」看他依舊猶豫不決,終於燃起了她的熊熊怒火。「你不是宣誓奉行我的意旨,至死不渝麼?拉卡洛,你來幫他。」

於是女祭司被他倆拖到卓戈卡奧的火葬台上,跟他的寶物綁在一起。她沒有叫喊。丹妮親自將香油倒在那女人頭上。「我感謝你,彌麗·馬茲·篤爾,」她說,「感謝你教會我的一切。」

「你絕不會聽見我的哀嚎。」彌麗回答。香油從她的髮際流下,滲進衣服。

「不,我會的,」丹妮說,「但我要的不是你的哀嚎,而是你的生命。我記得你曾對我說:惟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彌麗·馬茲·篤爾張口欲言,但最後還是沒有答話。丹妮步下火葬台,發現巫魔女那雙平板黑眼裡的輕蔑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近似恐懼的神色。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是等待太陽落幕,群星現身。

每當馬王死去,他的坐騎也會被殺陪葬,如此他才可以騎乘駿馬,昂然進入夜晚的國度。當他們的遺體在蒼天之下火葬時,卡奧將騎著烈焰熊熊的炎馬,騰越而出,化為天際的星斗。遺體燃燒得越旺,他在黑暗中的星宿就越是熠熠發光。

第一個發現的是喬戈。「在那裡。」他壓低聲音說。丹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低低的東方天際,有一顆紅色的彗星,那是血的紅色,火的紅色,拖著龍的尾巴。她無法要求比這更強的徵兆了。

丹妮從阿戈手中接過火把,插進柴堆。香油立即起火燃燒,細枝和乾草只隔了一個心跳的瞬間也馬上跟進。細小的火苗從柴堆各處竄出,有如動作迅捷的紅鼠,滑過油層,從樹皮躍到枝幹,再跳上葉子。一股熱氣從火中升騰,朝她迎面撲來,輕柔而突兀,恍如愛人的呼息,但幾秒之後,就熱得令人難以忍受了。丹妮向後退去,木柴嗶啪作響,聲音越來越大,彌麗·馬茲·篤爾開始用高亢尖銳的聲音歌唱。火焰時而盤旋,時而扭動,彼此竟相追逐,朝台頂節節攀升。空氣也仿佛因高熱而液化,在暮色中閃閃發亮。丹妮聽見柴薪爆裂,烈焰淹沒了彌麗·馬茲·篤爾,她的歌聲變得更嘹亮、更尖銳……然後她突然喘了口氣,再喘一口、一口,接著歌聲成了顫抖的嚎啕,尖細高亢,充滿痛苦。

火焰燒到了卓戈,很快將他團團圍住。他的衣服著了火,剎那間,卡奧仿佛穿著翻飛的橙色絲衣,身上冒出縷縷灰煙。丹妮張大了嘴巴,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屏住呼吸。正如喬拉爵士所擔心的,她心中的一部分只想衝進烈焰,請求他寬恕自己,最後一次進到自己體內。火熔肌膚,只余枯骨,長相廝守,直到永遠。

她聞到人肉燒熟的味道,這與營火上烤馬肉的氣息並無二致。在漸漸深沉的暮色里,火葬台宛如一隻咆哮的巨獸,蓋過了彌麗·馬茲·篤爾微弱的慘叫,吐出長長的火舌,舔噬夜空的肚腹。煙霧愈加濃密,多斯拉克人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後退。橙色的巨焰鼓起煉獄的強風,將附近的旗幟吹得啪噠作響,木柴嘶聲爆裂,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無邊的黑夜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烈焰高升,揮動著巨大而火紅的翅膀,逼得多斯拉克人節節退後,連莫爾蒙也走避開來,只有丹妮紋絲不動。她是真龍傳人,體內有熊熊烈焰。

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已察覺了真相,只是當時的火盆不夠熱,丹妮一邊想,一邊朝大火走近一步。焰火在她面前蠕動,活如婚禮當天的女舞者,旋轉著,高歌著,舞動著她們紅橙黃三色的頭紗。它們模樣雖然駭人,形體卻隨著高熱展現生機,顯得異常美麗。丹妮張開雙臂,迎向它們,她的皮膚泛紅髮光。這也像一場婚禮啊,她心想。彌麗·馬茲·篤爾已經安靜下來。女祭司當她是小孩子,但孩子是會成長,會學習的。

丹妮再踏前一步,感覺到沙土的高熱透過涼鞋底傳到腳掌。汗水流過她的大腿和乳房,如河流一樣自她雙頰奔瀉而下,那裡本是她流干淚水的地方。喬拉爵士在背後喊她,但他已經不重要了,惟一要緊的是火。火焰是如此美麗,她此生沒見過比這更漂亮的事物,每一簇火,都像身穿紅橙黃三色袍子,肩披飄舞冒煙長斗篷的巫師。她看見鮮紅的火獅、金黃的巨蛇和淡藍火苗組成的獨角獸,她看見魚、狐狸和怪物,看見狼、鮮麗的飛烏和繁花的大樹,一個比一個漂亮。最後,她看見一匹濃煙繪成的灰駿馬,飛揚的馬鬃是一團發光的藍火。是的,吾愛,我的日和星,是的,上馬吧,勇敢地騎馬前行吧。

她的背心開始冒煙,丹妮把它脫開,任它落到地面,彩繪皮革立即爆出朵朵紅焰。她朝火再邁一步,雙乳暴露,火焰炙烤下,奶水如溪流般從她紅潤腫脹的乳頭流下。就是現在,她明白,就是現在。剎那間,她瞥見卓戈卡奧正在她前方,騎著那匹煙灰駿馬,手握火焰長鞭。他朝她微笑,只聽嘶的一聲,長鞭如蛇般朝火葬台竄去。

喀啦,聲音好似頑石掙裂。由木柴、細枝和乾草搭建而成的平台開始搖晃,向內倒塌。燃燒的碎木片散落在她身旁,丹妮沐浴在一片灰燼和火星之中。某個不知名的東西轟隆滾落,彈跳之後掉在她腳邊:那是一顆有弧度的石頭,乳白色中有金黃紋路,正裂開冒煙。火勢轟隆震天,隔著崩塌的烈焰,丹妮隱約聽見婦女的尖叫和孩童驚奇的呼喊。

惟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

喀啦,尖聲轟隆有如雷霆。火葬台再度搖晃,濃煙捲起,在她周圍旋繞,烈焰燒至中心,乾柴紛紛爆裂。她聽見馬兒的驚叫,聽見多斯拉克人驚恐的叫喊,聽見喬拉爵士喚著她的名字,不停咒罵。不,她想吼回去,不,我親愛的好騎士,毋需為我擔心。你可知道?火焰本屬於我,我是風暴降生丹妮莉絲,龍的女兒,龍的新娘,龍的母親,你難道看不到嗎?你難道聽不見嗎?隨著一柱高達三十尺的擎天烈焰和濃煙,火葬台終於徹底崩塌,朝她四周坍倒下來。丹妮毫不畏懼地向前走去,走進火焰風暴,呼喚她的孩子。

喀啦,震耳欲聾,仿佛天崩地裂。

當火焰終於熄滅,地面稍稍冷卻之後,喬拉·莫爾蒙爵士在一片灰燼之中找到了她。在她身旁,儘是焦黑的木炭和發光的火燼,以及男人、女人和駿馬燒焦的骨頭。她渾身赤裸,覆蓋煙灰,華裳全成灰屑,美麗的頭髮也焚燒殆盡……但她本人卻安然無恙。

那隻乳白和金黃相間的龍吸吮著她的左乳,青銅與碧綠的那隻吸著右乳,她用雙手環抱著它們。黑紅相間的那隻龍垂掛在她肩頭,用長長而蜿蜒的脖子纏繞著她的下巴。當它看到喬拉,便抬起頭,睜大亮紅如炭的眼睛盯著他。

騎士一言不發地跪下,她的卡斯部眾也跟上來。喬戈頭一個將亞拉克彎刀放在她腳邊。「吾血之血,」他喃喃道,將臉貼近冒煙的地面。「吾血之血,」她聽見阿戈應和。「吾血之血,」拉卡洛叫道。

在他們之後,她的女僕們也來了,接著是其他的多斯拉克人,不論男女老幼,丹妮只需看看他們的眼睛,便知他們已經臣服於她,今日如此,明日亦然,直到永遠,不是懼於卓戈威勢的臣服,而是打從心底的心悅誠服。

丹妮莉絲·坦格利安站起身來,她的黑龍嘶地一聲從口鼻吐出幾縷白煙,另外的兩隻也同時鬆開她的乳頭,齊聲加入它的怒吼。它們張開半透明的翅膀,拍打空氣。

於是,龍族齊聲高鳴的樂音響徹夜空,數百年來,這是頭一次。

小說第一卷《權力的遊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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