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銀杏樹

2023-12-16   竹鶯說事

原標題:冬天的銀杏樹

宋曙光

忽然發現,銀杏樹是一種有情有義的樹,它高大、挺直,春天開始展葉,極是繁茂,入冬葉片便深情墜落,回報大地。

2023年11月24日,一個普通的冬日下午,我們從天津趕赴石家莊,走進槐北路192號的河北省作家協會,參加一個學術沙龍活動:「孫犁:從『清荷』到『淡菊』」。前一天是大風天氣,華北大地北風呼嘯,樹木的枝葉刮落了一地,省作協院裡的銀杏樹也不例外,從早起,落葉便鋪滿了院子,遍地都是跳躍的金黃。

我們一起向後院走去,腳下像踩著一層黃絨毯,柔軟、舒適。那一棵棵銀杏樹仿佛知曉今天要有客人來,是地域銜接、感情相融的京津冀老鄉,它們聆聽到客人們的交談,滿耳鄉音。主人們都是相熟的朋友,引著我們到後院去,那裡有一尊孫犁先生的全身塑像。

2023年是孫犁先生誕辰110周年。我和孫犁的外孫女張璇,受邀從天津來到石家莊,與北京、河北的朋友匯聚一堂,研討孫犁先生的作品,學習他的為人為文之道,表達後學晚輩對這位文學大師的深情緬懷。

轉過一個彎兒,一眼就看到孫犁先生銅像,他端坐在一張藤椅之上,身體微微側斜,目光望向遠方。這尊銅像的造型,是根據先生生前照片設計,與印象中的一幀照片相像,細看又不全是。設計師運用高度概括的藝術手法,追求神似,但面部的細微表情,卻又顯得格外逼真。

河北的朋友很是暖心,他們事先準備好了一束鮮花,交到張璇的手中,讓她代表自己和遠道而來的友人們,為孫犁敬獻一束鮮花。這個細心的安排令與會者感動,更讓張璇的眼中噙滿了淚水。看著她走向方形石基上的孫犁銅像,將花束輕輕放置到老人懷中,我的眼前竟也浮現出一些熟悉的畫面:我拜訪過白洋淀孫犁紀念館,漢白玉的孫犁雕像建在他當年曾跋涉過的地方,目光深邃地望向那一片淀水;我最為熟悉的孫犁半身漢白玉雕像,從2003年起,就矗立在天津日報社舊址,我每天都從先生身邊走過。進入前廳,還會看到孫犁的生平展板,那是為紀念天津日報創刊60周年,我參與籌劃並設計的社史展,從雕像落成到社史展展出,我都為之傾注過心血,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

那一天,在孫犁先生誕生之地,我又見到了先生的身影,想說的話竟一時語塞。我剛為孫曉玲女士的新書《一生荷夢寄清風:我的父親孫犁》,用情地寫過一篇文章,朋友們讀過,有的說連著看了兩遍,有的說文章寫得親切、質樸,有真情實感,還有的說看後掉了眼淚。張璇今天把書帶過來了,就放在先生身旁的河北文學館裡,他又可以聽到女兒關切的絮語了。

孫犁先生是我的前輩,從感情上總覺得離得最近。在孫犁去世20周年與誕辰110周年的兩個時間節點,天津日報文藝副刊分別組織、刊發了兩組紀念文章,就是想為孫犁研究多做一些有實際意義的工作。我還策劃出版了一套「我與孫犁」紀念叢書,由冉淮舟、肖復興、謝大光、衛建民和我共同撰寫。這套叢書於去年7月出版,今年5月又重印,可見讀者是喜歡這套叢書的。我代表天津人民出版社,將叢書贈送給了河北文學館,讓這套書籍與孫犁其他版本的著述一起面對參觀者。

此時,孫犁先生像是在靜靜地傾聽。院落里顯得沉靜而安謐。老人是喜歡這種園林式環境的,春天有拂面的枝葉,夏天有愛聽的蟬鳴,秋天有沙沙的葉聲,冬天有傲雪的塔松……在這裡不會感到寂寞,身旁的展館裡有陪伴的老戰友:田間、梁斌、遠千里、郭小川、方紀……先生生前與他們共事,身後也與他們相伴,談天說地。

回到沙龍現場,我看到桌面上擺放著多部孫犁研究專著,大家研討的話題隨之展開。我心中欣慰,隨著「我與孫犁」叢書的出版,有關孫犁研究方面的新著相繼問世,多家出版社還編輯出版了多種孫犁作品選本,使得圖書市場的「孫犁熱」達到了峰值。在多地舉辦的紀念孫犁誕辰110周年學術活動中,學者的研究更深入。尤其令人感到高興的是,在這波孫犁研究熱中,湧現出了一批年輕的面孔,他們學歷高、肯鑽研,將以令人期待的潛質,成為孫犁研究隊列中的新軍。

《孫犁年譜》的作者段華,帶來了這部厚厚的專著。說起來,這部《孫犁年譜》還是他托張璇去年轉交給我的。我讀過後,感嘆他這些年來所下的苦功夫。這次見面,他談起了「我與孫犁」叢書,認為這套書是可以留下來的,除了要寫一篇書評,還準備將叢書中所提供的信息,補寫進《孫犁年譜》。

苑英科的新著《孫犁傳》,是他托冉淮舟先生轉寄給我的。「我與孫犁」叢書出版在前,他是全部看過的,採納了一些相關資料。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一聊,竟還是高陽老鄉。他書中的芸齋小說部分,引起我的頗多感慨,並為書中所記提供了一些準確信息。河北師範大學教授郭寶亮,我之前在網上讀過他專寫孫犁的一篇文章,還就其中的一個小細節做過訂正,屬於隔空交友。

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冬日,大家在這裡研討孫犁:《以自信的心態面對世界》《孫犁的精神特質與文學風格》《孫犁副刊編輯思路探析》《孫犁的思想矛盾及其藝術解決》《孫犁早期小說與世情傳統》《孫犁作品的海外譯介與傳播》……都是一些好題目。我則想談一下在孫犁研究中,應當引起注意的一些現象:在當下,研究界有照搬資料、做大題目、堆砌作品(以引文為主)、任意拔高、信「筆」由韁的傾向,這是不可取的。研究文章是寫給讀者的,要讓他們看得懂、能理解,進而更加喜愛孫犁、學習孫犁。研究者還要做到為文的嚴肅與嚴謹,增強鑽研與調研精神,尊重史實,使研究成果更加大眾化。因為孫犁先生就是親近土地和民眾的,是布衣孫犁,不是高大上,用彩筆和時髦詞語描摹那就不是孫犁了。在孫犁研究專著中,文字的個別誤植屬於技術層面,而直接錯寫作家名字及作品題目,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了。個別的研究文章觀點偏頗、望文生義,這是寫作者的水平、學養所限,沒有真正讀懂孫犁,更沒有讀懂孫犁所處的時代背景,以至誤導讀者。

關於孫犁的話題,說不完、道不盡。孫犁就像一位執燈的智者,為文學的尋覓者引路。與會者的發言人人超時,聽眾中的高校學生聽得認真,眼神中流露出求知慾望,他們將是未來孫犁研究的希望。

朋友們告別之時,夜幕早已降臨。我從會議廳走出來,又看到美了一座院落的銀杏樹葉。在夜間的光影下,落葉呈靜默狀,閃爍著金色光斑,它們也在向客人告別。是的,銀杏樹將會繼續留守在這裡,等待明年開春時,繼續舒枝展葉,讓情義再加深一道年輪。我知道,孫犁先生會喜歡這裡,這裡有割不斷的血脈親情,有充滿親和力的風土人情。他終將回歸故里,回到燕趙大地,融入他曾經為之戰鬥、書寫畢生的一片水土。我相信,明天,將是新征程的開始,未來可期。我彎身撿起一枚銀杏葉,我要帶走它,帶走一片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