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難以割捨的,韓先楚也不例外。
第二次回鄉
1981年10月29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韓先楚回到了離開數十年的家鄉,紅安縣新建公社高樓生產大隊吳家嘴村。
韓先楚14歲加入家鄉的農民協會,隨後跟著共產黨四處征戰,一直沒有機會回家鄉看望。
即便在戰場上他鐵血虎膽,氣勢如虹,但是他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只是這一面很少人見到過,他只在家鄉才表露過。
韓先楚歡欣雀躍地跨上了吳家嘴村的路。
從縣城到吳家嘴大概20公里的路程,韓先楚和隨從人員同坐一輛麵包車行駛在鄉間小路上。
以前坐車,韓先楚都是坐在後排中間,警衛員在前面與司機並排坐。
但是今天卻不一樣,韓先楚不顧警衛員的勸告執意要坐在前排,說是視野開闊,能看到家鄉的山水風景。
一路上,那山山水水觸動了他心底里最柔軟的情懷,往事在腦海里呈現。
從紅安縣城一出發,韓先楚就顯得尤為激動,一路上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樣說個不停。
和之前作戰打仗,運籌帷幄的樣子判若兩人,警衛員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韓先楚這個樣子。
「我告訴你,孩童時候,我給『六裁縫』家放牛,還帶頭和鄰村的孩子打架。
因為太過調皮搗蛋,上學的時候,總是上佛龕、鬧祠堂,結果私塾先生陳善初一氣之下當眾打我板子...」
韓先楚還講到在孝感花園的一次戰鬥中,姐夫田長松是如何被白匪用刀捅死的。
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童年的玩伴還在不在,家鄉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汽車到了村口後,韓先楚第一眼看到了那一汪水塘,緊接著是熟悉的山巒,和村口那棵大楓樹。
這麼多年過去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就連大楓樹也顯得更加蒼老。
吳家嘴是一個占地面積沒有多大的小村莊,當聽到汽車的聲音後,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像是得到消息一般,一下子都圍在村口,想要一探究竟。
韓先楚也急忙讓司機停下來,他下車與鄉親們親切地打著招呼。
再一次看到這些熟悉的面孔,韓先楚也是感慨萬分,在鄉親們的簇擁下,他向村子走去。
這麼多年了,自從韓先楚離開家鄉後,就再也沒有人喊過他的乳名,韓先楚循著聲音在人群中望來望去。
那位老太太也擠到人群中最前面,韓先楚看著老太太的臉,稍微愣了愣,急忙迎上前。
他激動地抓住老人的手,停頓了許久才說出一句:「秀姐!」然後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昔日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如今長成了司令員,而秀姐則從容顏姣好的姑娘變成了農村老太太。
一切如夢般虛幻,但又是那麼真實,知道內情的人看著這一幕,都為他們感動。
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韓先楚也因為太過激動,哽咽著半天沒說話。
老人家也緊緊抱著韓先楚,用淚水訴說著這50多年來的離別之苦。
這位老人家是誰?與韓先楚有什麼關係呢?
童年的經歷
韓先楚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自幼生活在艱苦歲月中,為了謀生,他吃過許多苦頭。
三歲的時候,母親因為生育孩子,身體虛弱,患上了產後風,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父親雖然悲痛,可也不得不承擔起養育家庭的重擔,到地主家裡給人家當長工。
父親常年為工作奔波,賺來的錢也只能勉強讓幾個孩子吃上飯。
為了減輕生活壓力,父親將韓先楚的姐姐韓先敏送去給人家當童養媳。
自從姐姐嫁人後,韓先楚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12歲那年,父親也因為病重不治去世。
沒了父親的照顧,韓先楚過著如同乞丐一般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著實可憐。
好在村子裡有一個叫「秀姑娘」的女孩心地善良,經常給予韓先楚幫助。
雖然秀姑娘和韓先楚非親非故,但是她將韓先楚當成親弟弟一般看待,處處呵護他。
在那個年代,農民們自己也不富裕,秀姐擔心凍著餓著韓先楚,好不容易弄來點糧食都先給韓先楚吃。
韓先楚寂寞的時候,秀姐會給他唱山歌解悶,衣服破了,也是秀姐在微弱的燈光下為他縫縫補補。
自那以後,韓先楚就和秀姑娘親如姐弟,韓先楚在外打仗也時常惦念著秀姐。
對韓先楚來說,秀姐就是他生命里的一束光,沒有了她,就沒有現在的自己。
韓先楚拉著秀姐的手向村子裡走去,就像當年弟弟拉著姐姐的手回家一樣。
秀姐已經76歲,身體還算硬朗,一邊拉著韓先楚的手,一邊問:「祖寶,你這些年還好嗎?」
這個時候,一位老漢扯著嗓子大聲喊著:「祖寶,你這當了大官,不認識人了!」
人還未到,聲音先傳了過來。
韓先楚仔細看了看,原來來人是他小時候的玩伴,他笑了笑,說:「陳尊友!」
好友相見,韓先楚激動地上前就是一拳,還上下打量著這位多年不見的兄弟。
只見老漢年齡約70多歲,10月的天氣,他頭戴一頂氈帽,身上只披了一件破棉襖,下面穿著一條單薄的褲子,褲腳高高捲起,露出他腳下的一雙破草鞋。
韓先楚看好友如此打扮,不禁樂了,打趣地說:「陳尊友,你這怎麼搞的,幾十年過去了,怎麼還是這個樣子!」
陳尊友裝出一臉埋怨的樣子說:「你這大官怎麼當的,都50年過去了,還讓我如此窮!」
這話一出,韓先楚竟然哭笑不得,頓時百感交集。
這就是多年的好兄弟,見面先損上一損,然後一個擁抱足以說明一切。
沒過一會,兒時玩伴閔永進、陳尊棋、吳少洲、韓志聰都聽說消息,急急趕來,
幾個人噓寒問暖,又是一番熱鬧,幾十年沒見,他們有好多話要講。
男女老少,上百口人都跟著韓先楚來到他的「故居」,說是故居,不過就是兩間舊瓦房。
原來的草房早已不見,雖然韓先楚多年沒回來,但是他為國家流血流汗的,家鄉的人也不能看著他家中破落的草屋不管不顧。
為了有個紀念,鄉里的幹部們特意為他建了兩間舊瓦房,當時政府是準備大修一番的,但是韓先楚怎麼都不答應。
因此他們就重建了兩間舊瓦房,在韓先楚沒回來前,這兩間房子一直作為生產隊公用。
看見這兩間房子,韓先楚先是愣了一下,當初離開的時候還是茅草屋,不遮風,不避雨的。
進屋後,韓先楚招呼著大家都坐下,一下子湧進這麼多人,屋子裡外都擠滿了人。
幾個小孩子被擠到韓先楚面前,他們好奇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不明白為什麼他這麼受歡迎。
看著幾個小孩子,他大手一攬,將孩子抱在懷裡,還讓警衛員打開箱子,將準備好的帶過濾嘴的「中華牌」香煙和糖果分給大家。
陳尊友叼著香煙,樂得嘴都合不上了,還直嚷著:「窮小子如今也能開洋葷了。」
韓先楚讓警衛員給他們點燃香煙,可是陳尊友卻如何也點不著,急得他腦門上都出了汗。
韓先楚見狀哈哈大笑,在一旁笑著陳老漢,原來他是將過濾嘴的香煙拿反了。
韓先楚詳細詢問了秀姐的家庭生活,秀姐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能有今天的生活,還要多謝國家。
說起過去的生活,秀姐不禁流下了眼淚,若不是共產黨趕走了侵略者和地主,他們哪裡來得這麼好的生活。
看到秀姐過得幸福,韓先楚內心的愧疚才少了一點,他當初幹革命,也是想讓秀姐過上好的生活。
緊接著,韓先楚詢問了其他鄉親們的生活,向生產隊長陳克厚詢問了群眾們的種子、口糧、收入和分配的情況。
從陳克厚那裡,韓先楚得知村子裡全年人均收入只有77元,陳尊棋老伴去世後,一家四口人只有一條被子,這位久經沙場、身體多處傷疤都不曾落淚的將軍竟然難以自已地哭了起來。
他痛哭流涕:「沒想到解放30多年了,鄉親們還是這個樣子,是我韓先楚對不住你們啊!」
原以為陳尊友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可沒想到他這句話竟然是真的。
秀姐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著韓先楚,看他如此難受,站出來安慰他說:「祖寶,我們已經習慣了,雖然窮了點,但是只要不被人欺負,心裡就舒坦。你當上了大官只要不忘記我們就行。」
看著鄉親們的笑臉,韓先楚擦擦眼淚,讓秘書去了解一下村子裡的情況,看看現在還有多少百姓缺吃少穿,生產隊還有什麼困難需要解決。
他走到了干河灘後,昔日和玩伴在這裡打架的場景湧上心頭,那個時候的他們總是無憂無慮的。
身旁的閔永進似乎也回憶起這段經歷,還笑著說:「小時候你就是我們的司令員,沒想到長大後還是。」
在吳家嘴村的這段時間,是他最為放鬆的時光,看著村子裡的百姓們,韓先楚多想在這裡多停留一段時間,和秀姐拉拉家常,聊聊這幾十年發生的事情。
可是他不能,他還有公務在身,這次回來也是抽空回來的,不能久留。
他對著秀姐說:「我一直在外打拚,不能照顧你,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等我退休了,我就回來陪你一起種地,建設村子。」
秀姐也能理解韓先楚的身不由己,如今她的弟弟有出息了,身上肩負的責任重:「祖寶,姐知道你的心意,不要說傻話了,如今政策好了,你就放心當你的官,用不著惦記我。」
「秀姐,這次回來得太匆忙,下次我還要回來看你和鄉親們。」
「你有時間就回來,沒時間就算了,你是做大事的人,別為了我們耽誤工作!」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秀姐還是很捨不得這個弟弟的,臨行之際,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她緊緊抓著韓先楚一隻殘疾的手,不想分開。
如果可以,她也想和弟弟單獨聊聊天,聽聽他這麼多年的故事,但是她不能,弟弟的時間不屬於她一個人,弟弟的時間是屬於部隊的,不能為了自己,耽誤了大家。
作為一個農村老太太,能有一個當大官的弟弟時常惦記她,偶爾回來看看她,她就已經很知足了。
韓先楚深情地看著鄉親們說道:「等我退休後,來家鄉給你們當顧問,咱們一起改變這貧窮落後的面貌。
不過我也年近古稀了,不如我們一起合個影,留個紀念吧。」
聽到他這個倡議後,幾乎所有吳家嘴的男女老少,都站在古老的楓樹下,與韓先楚身挨著身、心貼著心,留下寶貴的歷史鏡頭。
韓先楚要離開故鄉,還有些依依不捨,眾鄉親們難分難捨,都不捨得跟他告別。
秀姐跌跌撞撞地跟著車子走,邊走邊說:「別為了我們耽誤了工作,你的心意我們領了。」
韓先楚的汽車發動後,一個村民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手裡還提著三隻咯咯叫的老母雞,要送與韓先楚,說給他補補身體。
雖然韓先楚一直拒絕不要,但是村民不管不顧往車子裡面塞,韓先楚攔不住,只能作罷。
他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大聲說著:「秀姐、永進、友哥、鄉親們,等有空了我要請你們來北京玩玩。等著我。」
他欠了這裡百姓太多太多。
在紅安縣活動兩天後,韓先楚先後到了麻城、羅田、英山等地方,召開了各種形式的座談會。
還參觀了林場、茶場、水庫電站、瞻仰了烈士陵園,走訪了紅軍戰士和烈士家屬。
根據這幾天的走訪情況,韓先楚針對地區存在的問題提出了建議,還給武漢軍區司令員打電話,讓他考慮給家鄉人民解決部分救濟物資。
在他的關注下,一輛又一輛的大衣、鞋帽和棉被被送到了家鄉人民的手中。
韓先楚又請相關的負責人,幫忙解決了生產勞動工具缺乏的問題。
請軍區徐國夫副司令員派人到高樓大隊安裝維修機械,請國家計劃部門照顧鄉辦企業,扶持煙廠、林場的生產經營。
回到北京後,韓先楚正式向中央遞交了一份一萬多字的調查報告,還在會議上做了詳細報告。
在忙完這些事情後,他還請閔永進、陳尊友等朋友來到北京做客,帶他們遊覽了北京的名勝古蹟。
其實韓先楚為家鄉做的事情遠不止於此,在紅安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第一次回故鄉
那個時候韓先楚還是蘭州軍區司令員,軍務很忙,但他還是抽空回了趟老家,當時正是隆冬時節。
韓先楚先被接到公社的辦公室,看著漫天的大雪,韓先楚發起了愁:「這天氣,根本不適合串門,這樣吧,你們去把海洲給我接來,我要跟他聊一聊。」
韓先楚口中提到的「海洲」叫吳海洲,是韓先楚兒時的玩伴之一,兩個人關係親厚。
雖然關係親厚,但是兩個人之間還有一筆舊帳沒有算清楚。
說起這件事,也是十幾年前發生的。
當時韓先楚以紅軍的名義向吳海洲借了四斗穀子作為軍糧,紅軍那個時候正處於艱難之際,因此這筆帳一直到現在還沒有還清。
大軍南下,擔任40軍軍長的韓先楚路過家鄉,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這筆帳,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償還債務。
一路上冰冷的天氣,將他衣服外面都凍上了一層冰霜,進屋的時候顫顫巍巍的,吳海洲不停地哈著熱氣。
雖然身體被凍得冰冷,但是他臉上的喜悅之情卻是掩蓋不住的,他沒想過韓先楚都成為司令員了,還能惦記著他這個農村老頭。
兩個人拉起家常,好像小時候那般,無拘無束。
吳海洲不在意韓先楚的司令身份,只當他是多年朋友,韓先楚也沒有因為自己司令員的身份就瞧不起吳海洲。
當他聽說吳海洲已經有三個孩子後,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鋼筆對吳海洲說:「聽說你都生了三個孩子了,而且一個比一個機靈,這筆就當作我的一點心意送與他們,讓他們將來好好念書。」吳海洲接過筆後連聲道謝。
送完禮後,韓先楚提到了四斗穀子的事情,表示今日一定要將這筆帳還了。
但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吳海洲給截住了,他當時借糧的時候,就沒打算讓紅軍還。
這筆糧,又不是韓先楚自己借的,是給紅軍使用的,而紅軍是為了他們窮人與敵人作鬥爭的,這筆糧就當作是他支援紅軍了。
吳海洲說:「怎麼,你還小瞧我是不是?我吳海洲是那樣的人嘛?如今土改了,有了牛有了地,還會缺那點糧食嗎?」
他告訴韓先楚,幾斗穀子算不了什麼,不必再提。
但是韓先楚堅持部隊的紀律,既然說是借用,就要有還才對。
吳海洲見兩人都堅持,他提出用三支筆來抵還,就當他們還過了,不過字據他想要保存下來。
不是為了以後用它來討債,而是上面有韓先楚的簽名,留著它做個念想。
聊天聊到後面,韓先楚問他:「夥計,你冷不?怎麼就穿這麼點衣服?」
吳海洲避開他的眼神,笑著說:「冷啥啊,山里人都習慣了,你看你操這麼多的心。」
雖然積了厚厚的雪,但是韓先楚堅持要去吳海洲的家裡看看,吳海洲推脫不了,只能讓韓先楚跟著他來家裡。
到了吳海洲家裡,韓先楚看到吳海洲的老伴正蜷縮在一條千瘡百孔的被子裡取暖。
她看到韓先楚,只好強顏歡笑說:「這不天下雪了,也沒什麼事做,只能待在床上。」
其實她身上的衣服更加破舊,根本不能抵禦風寒,衣服上補丁摞補丁,一看就知道穿了好多年。
她也不好意思穿出來迎接客人,只能用千瘡百孔的被子儘量遮蓋住破舊不堪的衣服。
韓先楚只看那破舊的被子就猜到了一切,再看屋子裡那鍋台烏漆嘛黑的一片,顯然是許久沒有糧食吃了。
最重要的是,他們明明自己吃不飽穿不暖,還不要韓先楚償還欠下的那幾斗糧食。
他再一次流出了眼淚,心仿佛被人用針扎似的,疼得很!
他沒有說什麼,回到縣裡後他就讓秘書給蘭州軍區的人打電話,傳達他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湊夠上萬件舊軍被和舊軍大衣調往紅安。」
秘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導致韓先楚下達了這個命令,他問道:「那麼這筆帳應該記在哪裡?」
韓先楚原本就處在愧疚中,聽到秘書的問題直接火了:「沒地方記,就從我的工資里扣,我的工資不夠扣,等我死了,從我兒子的工資繼續扣,兒子不夠,還有孫子,孫子不夠還有孫子的後代!」
韓先楚和紅安的鄉親們血肉相連,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鄉村父老過著如此貧瘠的生活。
在韓先楚的關心下,家鄉的百姓生活蒸蒸日上,他終於能用自己的力量回報養育自己的家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