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女人》不是神劇,而是經不起琢磨的爽劇

2019-10-19   子木熱點君

很久沒有一部美劇像《致命女人》這樣火了,它頻頻登上微博熱搜,在中文網際網路上掀起了一場討伐渣男和綠茶婊的狂歡。本周,這部劇終於迎來了大結局,三位女主角發起了最後的殺戮。

和前幾集一樣,周四下午,各大字幕組尚未完工,迫不及待看完生肉版本的觀眾們就把#致命女人大結局#送上了熱搜。但社交媒體上一片叫好的同時,我們卻想要唱兩句反調。若是單論觀賞快感,此劇確實給的很足,但若是細細推敲,卻有些經不起琢磨。就像炸雞薯條吃著帶勁,但營養就是不足,經不起細嚼慢咽。

《致命女人》的故事圍繞一座凶宅展開,講述了它從上世紀60年代到2019年的三任女主人和她們丈夫的故事。三條故事線的交叉剪輯以及每一集開頭通過旁白和歌舞的形式給出線索等等敘事上的創新設計,讓這部劇從開播伊始就抓住了觀眾的眼球。

除了新奇的剪輯手法,看上去狂放刺激的劇情設置也令觀眾大呼過癮——不僅有出軌,還有出櫃;不僅有中年男人和年輕女孩的婚外情,還有「小狼狗」和漂亮阿姨的不倫戀;主婦不僅要和丈夫的情人做朋友,還試圖讓她和丈夫生下孩子,再由自己撫養。2019年的故事,更是集齊了雙性戀、三人行、開放式關係等等先鋒的性愛實踐。此劇簡直成為了愛情劇人物關係類型的「集大成者」,其他劇鋪陳數季構建的人物關係,短短數集就悉數囊括。

然而隨著劇情的發展,這些越軌的親密關係,以及從中折射出的情感、道德和性別議題的複雜性,卻並沒有得到充分的探討。到了最後幾集,故事反而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回到了善惡分明、因果報應的套路上。因此有人評論說,《致命女人》是不是一部美國「爽劇」?


在過度追求情節戲劇性、滿足觀眾觀賞快感的同時,劇集或主動或被動地丟失了一部分敘事合理性,放棄了更加深入探討嚴肅議題的可能性,藝術價值因此打了折扣,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1963、1984和2019的這三段故事,有其各自的歷史背景,也各自出現了經不起推敲的劇情紕漏。1960年代的美國,第二波女權主義運動正在興起,女性對於工作權、墮胎權的抗爭,女性之間的友誼和聯合成為Beth Ann的故事裡重要的主題。在發現丈夫出軌之後,她本來想去找「小三」April當面對質,但見到April之後,卻被她的單純善良所打動,跟她做起了朋友。

在這段友誼里,Beth Ann的立場在不斷搖擺。作為女性,她在熱愛唱歌、夢想成為歌星的April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她曾是一名出色的鋼琴演奏家,因為結婚而放棄了事業;但同時,作為妻子,她深知丈夫不可能接受妻子在外拋頭露面,鼓勵April追求歌唱事業也就等於勸她離開自己的老公。

在墮胎的問題上也是如此,在看到懷了Rob孩子的April要去毫無保障的黑診所墮胎時,Beth Ann不惜當掉家裡閒置的東西,自掏腰包帶她去正規醫院檢查,但同時,她也暗暗希望,April把孩子生下來給她領養,填補他們夫妻沒有孩子的缺憾。

我們可以看到,在那個時代,女性的命運、女性的追求和痛苦既是共通的,又因為她們處於婚姻內外的不同位置而相互對立著。丈夫的出軌讓Beth Ann有了一個走出家庭、自我探索的機會,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她勇敢、善良的一面,還是保守、邪惡的一面,都得以展現出來,這使得Beth Ann在劇情的前八集裡,是三位女主角中最立體也最有魅力的一位。




她老公Rob出軌的原因似乎也一直作為一條暗線存在著,他對女兒意外離世的不能釋懷,部分解釋了他逃離家庭的動機。但第九集卻揭示了女兒真正的死因,是來家裡偷情的秘書匆匆逃走的時候,忘記鎖上後門,導致女兒跑出院子被車撞死。而Rob在一直知道真相的情況下,還將責任怪到Beth Ann身上。這讓Rob坐實了渣男的名頭,可以等著下一集從容赴死了,但同時,也讓劇情的合理性大打折扣——作為父親他如何消化害死女兒的負罪感呢?失去愛女的心痛和對自己的放縱,對妻子、情人的冷酷在他身上又是如何自洽的呢?

1980年代的故事則是以愛滋病在美國的大爆發為背景。劇情發展到第八集,Karl的愛滋病症狀開始顯現,從第九集開始,這對騙婚基佬和抓馬貴婦的故事就急轉直下,變成了溫情脈脈的臨終關懷。在絕症面前,似乎夫妻之間的欺騙和背叛,以及與上流社會的決裂都不算什麼了,再一次地,編劇選擇用一種絕對的不可抗力,八十年代是絕症,六十年代是絕世渣男,將劇情扭送回了 「love always wins」的正確軌道上。


而在2019年的故事裡,假裝理性的開放式婚姻和對新同居模式的探索則是後資本主義時代人們愛無能最後的遮羞布。觀眾甚至很難找到一個可以認同和代入的角色,作為供養者的妻子強勢又雙標,吃軟飯的丈夫懦弱又雞賊,而在這樣脆弱的關係里引入第三個人,幾乎一定是引狼入室。

在劇情的前半段,觀眾甚至覺得,這三個人誰死了都有可能,並且誰死了都不冤枉。又是到了第九集,Jade無辜的哈士奇眼睛偽裝下的真實身份被揭穿,如夢初醒的夫妻二人似乎不需要收拾自己千瘡百孔的婚姻,而直接因為一個共同的敵人而冰釋前嫌。

而這條線最終的死亡情節,從敘事邏輯上來講,根本站不住腳:作為闖入者的Jade,既然對Eli和Taylor都沒有感情,只是想要加以利用實現自己的目的,最後又有何動機在別墅里躲藏一晚,再將兩人殺害呢?偷幾樣貴重物品悄悄離開,豈不更好?將所有人騙的團團轉,到了最後兩集,卻突然智商下線毫無理智,這種走向難以令人信服。編劇到了這條線的末尾,已經將敘事合理性拋在了一邊,為了將劇情引向最後的殺戮事件,強行設計。




於是看到第九集,結局已經沒有懸念了,前面的所有鋪墊,都是在為三位女主角最後的殺戮製造合法性。在最後一集中,女主角們不是依照人物命運發展的自然邏輯,而是根據觀眾的期待,分別殺掉了該死的人。

劇情發展到最後,像極了中國語境下的「爽文」、「爽劇」,像是《延禧攻略》那種先製造一個讓觀眾恨之入骨的壞人,再將其打倒的套路。而放在美國的語境下,這似乎又成為了某種政治正確「紅線」的規訓下,女性形象尤其是「殺人的女性」形象在銀幕上的一次倒退。

在敘事結構上,《致命女人》經常被拿來跟《絕望的主婦》作對比,這兩部劇的主創人員也正是同一撥人。但在「殺人的女人」這一主題上,它卻更接近《芝加哥》。《芝加哥》的故事最早是女記者Maurine Watkins發表在《芝加哥論壇報》法治版面上的一系列跟蹤報道,後來又被改編成話劇、電影和音樂劇。女主角Roxie在一場爭吵後開槍殺死了自己的情夫,並憑藉「陪審團難以抵禦的美貌」和製造輿論、博取同情的能力成功脫罪。和她同時關在庫克郡女子監獄的幾位嫌犯也並不無辜,她們殺人的原因五花八門,包括無法忍受丈夫嚼口香糖,丈夫是隱瞞婚史的摩門教徒,以及被丈夫的善妒、出軌激怒等等。

與《芝加哥》相比,《致命女人》中的幾位女主角殺人的動機要正當得多。Simone是安樂死,Taylor是正當防衛,而在最像謀殺的Beth Ann的故事裡,丈夫長期出軌,並在得知妻子身患絕症將不久於人世之後(Beth Ann謊稱自己得了癌症)向情婦求婚,這些也都不足以構成殺人的充分理由。事實上,Beth Ann的殺戮既嚴格奉行著一命抵一命的同態復仇邏輯:丈夫害死了女兒,她殺了丈夫為女兒復仇。她是在法律框架內實現了這一邏輯,通過激怒鄰居Mary的家暴丈夫,借刀殺人。




換句話說,《致命女人》中,幾位女主角不僅實現了正義,而且,和一般意義上的女性復仇題材(美國的《末路狂花》、韓國的《親切的金子》等等)不同,殺戮並非是作為法律之外實現正義的補充手段,它就發生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在經典的女性復仇故事中,殺戮作為一種暴力的極端形態,代表的是女性對男權社會絕望的、自毀式的抗爭,同時揭示了女性的自由無法在這一現有的男權結構之下實現。在復仇的痛快之餘,留給觀眾的更多是一種對現實的無力和無解。

而在《致命女人》中,殺戮並非是對既有道德秩序的一種挑戰和破壞,相反,通過殺戮,這種道德秩序得以最終復歸——暴力被收編了,它以一種最安全、最正確、最不冒犯人的方式上演。如果說存在一種所謂「後革命式的女性復仇」,那就非它莫屬了吧。對於觀眾而言,它的「爽點」,恰恰就是這種道德秩序的復歸帶來的安全和熨帖。

但在這種「爽」的背後,不是無力,反而是一種無趣。在最後一集中,導演還試圖用炫技掩蓋這種無趣。在中文社交網絡上幾乎被「封神」了的「最後七分鐘」時空交錯的慢放鏡頭,其實不過是一種拖延時間,甚至將每一段故事裡本來存在的戲劇張力也消解掉了。就連唯一一個不可控的因素——在Beth Ann的完美計劃中突然闖入的無知情婦——也沒對劇情產生任何影響,仿佛就是來吃了個瓜;而在六十年代和2019年的故事正在殺人的時候,劉玉玲和他的丈夫甚至只能靠跳舞來湊數。




一個耐人尋味的現實是,《致命女人》在北美市場反響平平,爛番茄新鮮度64%,MTC媒體綜評也只是64分。但在中國的微信大號上,它卻成了自媒體和營銷號瘋狂追捧的「神劇」,豆瓣評分高達9.3。

或許這也並不難理解——在狂放新穎外殼的包裹下,它的內核卻是保守陳舊的,它最終的結局並未對觀眾的認知產生冒犯和拓展,而是讓觀眾感到舒適與滿足。某種程度上,這和許多大號的內容生產邏輯也形成了一種隱秘的契合。爽劇與大號,跨越大洋兩岸,意外地實現了一場共舞。一部被冠以「神劇」之名的「爽劇」,就這樣大火了一把。但在爽過之餘,我們不禁也要問一句:再過幾年,這部劇還會有人討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