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賣系統的算法與數據驅動下,外賣騎手配送時間被不斷縮短,而超過了系統顯示的配送時間,便意味著差評、收入降低、甚至被淘汰。一系列相關報道引發了「外賣騎手已成高危職業」的討論。
餓了麼回應表示,將新增一個「我願意多等5分鐘/10分鐘」功能,同時對優秀藍騎士提供鼓勵機制,即使個別訂單超時也不用擔責。
美團也聲明,系統會給騎手留出8分鐘彈性時間,改進獎勵模式,讓他們在保障安全的同時獲得更實際的回報。
兩個平台的回應似乎都是在為外賣員考慮,但仔細思考,這些並不能從實際上解放外賣員。
某平台外賣員
如果消費者點擊「我願意多等」,那麼只是給騎手排了個外賣派送優先級,這明顯只會讓「老實人吃虧」;而所謂的彈性8分鐘實際上也很容易在系統內通過送達時間抵扣來完成對沖。
如果算法的邏輯和目標始終是更快、更高效、利潤率更高,那麼,人的位置,勞動力的位置,就始終會處在這樣的一個尷尬的境遇里。多等幾分鐘是一個治標不治本的低效方案,但更赤裸的是,我們似乎很難找到一個「治本」的方案。
一覺醒來,我們都在系統里
我們似乎知道技術入侵生活帶來很多問題,但同時又在享受技術帶來的各種便利和實際的利益。
我們一邊痛罵美團、餓了麼,一邊點外賣催單,我們無法迴避技術的優點和利處。而技術帶來的問題,也根本不是我們不點外賣不催單就能解決的……
為什麼技術的應用始終是一把雙刃劍?
人類該如何去面對技術帶來的這種困境?
只利用技術的好處,完全規避其中的風險,可能嗎?
郁喆雋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
大家好,我叫郁喆雋,來自復旦大學哲學學院。
造就這次找到我,交給了我一個特別困難的演講題目:我們應當給創造力設限嗎?
而我作為一個老師,一個學術工作者,最開始聽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我的反應是這個樣子的:
最開始聽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我的反應是這
我想,人類的創造力已經這麼有限了,為什麼還要給創造力設限?應該讓它盡情發揮!
但是,出於我的職業習慣,我就覺得這樣一個句子,它的結構是不完整。
所以我給它補齊了句子的結構,把它主謂賓全部放上去。把這個句子改成:我們應當為創造力劃定邊界嗎?
我們應當為創造力劃定邊界嗎?
你看這個句子補全之後,它就不僅僅是一個口號,或者命令式的祈使句。它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句子。
主語是我們是誰。接下來是應當,應當在哲學上是個應然的問題,它不是一個實然的問題。我們永遠不能從實然推出應然。所以要問,為什麼應當限制?接下來哪種創造力,還有大家肯定也會關心,如何來為創造力劃限?
當然,最重要的問題,作為每一個最終的消費者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給創造力劃定了這樣一種邊界,這些邊界會影響哪些人?
01 不同人類文明對待創新的不同態度
我會分別給大家分析這5個問題。
第1個問題就是:我們要限制哪一種創造力?
人類的創造力是多種多樣的,而且如果我們縱觀整個人類的文明歷史、文化歷史,我們會發現,不同的時段 、不同的文明,對創造力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
我僅僅給大家做兩種極端的歸納:一種叫作弒父文化,另外一種叫克子文化。
郁喆雋在演講現場
區別在哪裡呢?
弒父文化,意味著下一代人總是覺得上一代人,你們是有問題的,我看你不順眼,我不一定要從肉體上把你幹掉,但是我要從精神上幹掉你,我要超越你,創造出更新的更好的東西。這就是弒父文化。
另外一種呢,在某些時段和一些國家有所謂的克子文化,就是下一代的人看到上一代,永遠處在一種戰戰兢兢、唯唯諾諾的態度當中。
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弒父跟克子,哪一種更有利於創新?
肯定是弒父文化。但是一旦弒父文化過了頭,把整個人類文明的最底線的東西給顛覆掉,創新也是無法完成的。
所以我開一下腦洞,以幾個人物為代表,來對創造力進行一下小小的歸納和總結。
以幾個人物為代表,來對創造力進行一下小小的歸納和總結
從左到右,第一是莎士比亞,人類文學的創造力;貝多芬,音樂的創造力;達文西,藝術繪畫的創造力。
最後兩個,圖靈跟愛因斯坦,是不是完全要打勾?
打勾的意思是說,對於莎士比亞這樣的文學巨匠、貝多芬這樣的音樂家、達文西這樣的美術家的創造力,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對他進行設限。
為什麼呢?因為這樣的創造力有一種特點,他們創造出來的作品,如果我們不去聽他的音樂,不讀他的作品,他對你是沒有直接的影響。
但是後兩位,要稍稍猶豫一下,圖靈我們知道他是個數學家的代表。但是,如果他作為一個現代計算機之父、人工智慧之父,這種技術產品對我們的影響,可能就跟前面的文學藝術作品不一樣,它會影響到我們每一個人。
如果我們把愛因斯坦放進來,那就會發現——問題更大。
我們知道愛因斯坦是個著名的物理學家,但是他的物理理論在現實當中的應用,其實已經深刻地影響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甚至人類歷史的演進。
02 科技發展的科林格里奇困境
所以前幾種創造力,我認為沒有必要對它進行限制。但是對於後面的科學技術 ,我認為需要進行限制。
那接下來這個問題就是:為什麼要對技術的、科技的創造力進行限制?
在哲學當中,我們經常有這樣的觀念,認為科學跟技術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情,雖然在我們的日常語言當中經常把二者混在一起,叫做科技。它們之間基本的區別在哪裡呢?
科學家,仍在研究科學的時候,基本上是處在一種截然的旁觀者、置身事外的狀態。他想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這個宇宙, 理解它內部的運行規律和規則。
但是技術不一樣。當我們在談論技術的時候,人是一個實際的行動者,甚至是一個利益的相關者。我們想通過對這個世界的改造,來獲取一些我們自己的好處,避免一些壞處。
所以我這邊寫了兩行字:科學可能是中立性的,但是技術的應用,絕對不是中立的。就像這個公式,愛因斯坦著名的相對論的公式E=mc²。
科學可能是中立性的,但是技術的應用,絕對不是中立的
這個公式在技術上的運用,既可以用於和平的發電——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用處。但是如果它運用在軍事當中,也可以製造核武器,毀滅很多人的生命。當然也取決於這樣的核武器,掌握在誰的手中、由哪些國家來使用。
所以在我們整個大的哲學學科當中,存在一個比較小的分支,叫做倫理學,或者說道德哲學——Ethics或 Moral philosophy。在倫理學下面又有一個比較小的分支,一個前沿的分支,來考慮這些問題,它就叫做技術倫理(Techno-Ethics)。
技術倫理學中,對於當代的技術,它其實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這個問題是由一個叫科林格里奇(Collingridge)的英國哲學家提出來,所以後來的學者用他的名字來命名,叫做科林格里奇困境(Collingridge Dilemma)。
這個概念是在這本1980年的書《The Social Control of Technology》里提出來的。
科林格里奇困境
科林格里奇困境是這樣的:一方面,除非一項技術得到了廣泛應用,否則它的影響不可能被完全地預測;但是另外一方面,如果一項技術得到了廣泛的應用,那麼它就難以控制了。
這個就好比踩剎車的程度,如果剎車踩得太死了,技術創新就被徹底遏制;但如果不踩剎車,速度太快了,大家都已經在高速公路上狂飆的時候,你再要對它踩剎車控制它,甚至變道,已經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現在的人類的技術創新,就基本上處在科林里奇所說的這種困境當中。
如果我們回顧一下,人類的技術發明創造是有非常多的不可預見和意料之外的後果,英語叫unintended/unforeseen consequence。
一個技術專家,一個發明者,在提出這種技術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想到,它可能帶來這樣的後果。
郁喆雋在演講現場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知道19世紀的時候,德國科學家發明了橡膠硫化技術,橡膠本身是非常粘稠的,而且在空氣中暴露時間長了之後就會老化,變脆變硬,而橡膠硫化技術就可以使它保持彈性。
這種技術產生了一種商品,對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對家庭、對人類社會結構,甚至對人口結構產生了致命的影響。這是什麼商品呢?
保險套。
這是個很典型的、技術所產生的不可預見的意料之外的後果。所以在人類的技術史上,從啟蒙運動以來,其實就已經產生了這樣一種非常深的擔心——我們擔心技術會失控,因為會產生這些不可預料的結果。
就像我這個圖片上面所展示的,歷史上發生的一些案例:比如協和超音速飛機的失事,前蘇聯車諾比核電站的失控爆炸。
我們擔心技術會失控,因為會產生這些不可預料的結果
科幻作品當中也有類似這樣的主題,比如說冷戰時期的《奇愛博士》,因為這種機械的運算模式,所以不得不把整個人類拖進到核戰爭的危險當中。
包括像《終結者》這個電影,我們一般人看《終結者》的時候,只知道它是個動作片,甚至有一些驚悚。
但是請不要忘記,《終結者》的背景設定是什麼?北美防空司令部的超級計算機失控,用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超級人工智慧失去了對人類的最基本的關懷。它決定把地球上的人給消滅掉。
所以這種不管是現實當中已經發生過的技術失控,還是科幻作品中設想的技術災難,都體現了這種最基本的人類的擔心。
因此,我們來分析一下,我們現代的技術,到底是由哪些根本性力量驅動的?
我個人的總結把它總結為三個動力,第一個是資本,第二個是權力,第三個是私慾。
三個動力,第一個是資本,第二個是權力,第三個是私慾
其實這三股動力,它的訴求是很不一樣的,資本要求的是不斷地增值、回報,權力要求更大的控制欲,而私慾很多可能跟我們人類內心基本的生物動力是有關係的,飲食男女。
所以技術在這三股動力的驅使下像什麼?它像汪洋大海當中的一隻小船,它自身是沒有動力的,也沒有風帆,它完全不知道駛往何處,只是外面吹的這個大風和涌動的波浪在推動它。
在科幻作品當中,人類反覆地提出過這種擔心。最早的像雪萊夫人筆下的弗蘭肯斯坦,一個被科學家製造出來的怪物,一直到最近幾年受到熱烈討論的人工智慧,從弱人工智慧到強人工智慧,再到超級人工智慧Super Intelligence。
但是,背後的那個根本的母題(the motif)沒有發生變化,就是:「被造物開始逆襲」。
在這裡,我們人類好像是一個創造者的角色,而人類這樣一個創造者,實際上按照西方的傳統,也是個被造物,人是被上帝造出來的。
但是我們這樣一種被造物,現在走在了歷史的節點上,我們有能力創造一種被造物,我們擔心這種被造物終有一天來反抗我們這個造物主。不僅反抗,它可能把我們最基本的賴以生存的、我們引以為豪的一些能力,從根本上顛覆掉。
一個典型的案例,大家肯定都知道,去年的11月底的時候,前南方科技大學的副教授賀建奎,他向媒體披露,他自己對兩個嬰兒進行了基因的編輯。有很多人說,這是不是意味著科學家的自律失效了?
有很多人說,這是不是意味著科學家的自律失效了?
當然我個人認為沒有那麼嚴重,但是這樣一個潘多拉的盒子已經被打開了。
這個事情出了之後,我曾經在課堂上問過我的一些學生,我說:「假使有一天,這個基因編輯技術成熟,你是支持還是不支持對嬰兒基因進行編輯?」
他們紛紛說:「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郁老師。這是不道德的事情,我不會這樣做。」
但是我又提了更進一步的問題:「請你想一下,有一天你要為人父母,你要生個自己的小孩,假設是經濟上可承受的,而且沒有任何副作用,不存在脫靶的問題,你會不會讓這樣一個科學家來給你製造一個超級寶寶?這個超級寶寶,可能智商可以達到300,百米速度7秒以下,強化的骨骼永遠不會骨折,免疫於一切的疾病。」
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大家都要想一想,我要普通寶寶還是超級寶寶?這個時候困境就來了。
人要站上道德制高點是非常容易的,但你要迴避一切技術給你帶來的好處,卻是極其困難的。
郁喆雋在演講現場
所以這個問題已經部分地涉及到了對創造力進行設限的話,會影響到誰?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被它影響到。
最後一個問題,誰來給創造力加一個限定呢?
我也做了一下歸納跟總結,基本上可以歸結為以下的四方:政府、學術共同體、企業和終端消費者。
基本上可以歸結為以下的四方:政府、學術共同體、企業和終端消費者
但是他們各方的訴求依然還是差異非常大。比如說政府,它可能更關心的是國民整體的福利和安全問題。
對我們終端消費者來說,可能更關心個人的福利、健康、收益,還有下一代的教育問題。所以有很多人說,必須對這幾方的訴求進行通盤考慮,我們才可能給創造力設限。
所以我引用了一位西方學者提出的分析框架,叫做利益相關方分析(Stakeholder Analysis)。就是把跟技術創造有關係的人大致分為三類:技術的獲利方、技術的決策方、技術風險的承受方。這三個圓圈正好可以畫出7個象限。
利益相關方分析
我們一般人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往往更多思考自己從中可以獲得什麼樣的利益好處?但是往往會忘記,我可能承受怎樣的風險。
但是在這個7個象限當中,大家想一想,最難以控制的是處在哪個象限中的人或者組織?實際上是在獲利方跟決策方交叉的這個地方。
因為在這個裡面,有很多不是自然人、個人,而是組織團體,甚至是國家,還有一些超國家的團體。他們一方面既是政策的決策者,另一方面又是這個技術的直接推動者、投資者,能從中獲得巨大的利益。
所以這樣的一個分析模式,使得我們產生了更多的擔憂。對個體來說,是否需要經常轉換思維方式?因為並不是所有人,總是能在技術創新中獲得直接利益。
如果你是決策者,你會對技術進行怎樣的限制?或者你隨時可能暴露在一種你無法預測的風險當中,那麼如何來防控這樣的風險呢?
03 我們時代的精神困境
最後,我想說的,是關於我們這個整個時代的精神困境。因為我們人類如今走到這樣一個十字路口,前所未有地出現了一種價值相對跟虛無。
歷史上有很多的思想家、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都提出過對人類美好未來的設想,我們把這種美好設想稱為烏托邦。而烏托邦本身還包含了一種意味——它很難實現。
但是現在,我們有各種技術可能性,歷史上提出種種烏托邦,現在都可能實現。
而跟烏托邦截然相反相對的那個概念,我們把它稱作異托邦,就是很不好的未來。但在某種技術的加持下,它是可能出現的。
現在我們人類出現了這種奇怪的狀況:對一個人來說,這種未來它是烏托邦,但是對另外一個人來說,它可能是異托邦,反過來也是一樣。
所以在烏托邦跟異托邦之間,我們經常會傻傻分不清楚,這個時候就需要倫理、道德哲學和哲學的意義。
當然最近的許多討論更讓我看到,不誇張地說,我們整個人類現在面臨的,是一萬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我對一句名言的修改,因為李鴻章曾經說過:「中國人面臨的3000年未有之大變局」。
為什麼叫一萬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一萬年從哪裡來?
一萬年,就是人類文明到現在只有一萬年的時間。你能夠看到這個地球表面如此輝煌的各種建築、人造物,人類創造的各種財富、各種制度,都只有一萬年的時間。它相對於整個宇宙演化史來說太短太短。
但是就像這個詞Transhumanism,超人類主義,我們現在的技術不僅可以改造外部世界,我們可以改造自己,改造整個人類,甚至把未來的人類給改造得面目全非,改成和現在人很不一樣的一個物種。
人類恰恰處在這樣一個十字路口。
我甚至覺得未來不能只談論所謂的後人類,我覺得可能會出現N種不同的人類,他們處在彼此競爭的狀態當中。
所以我找了一段話,這段話來自於文藝復興時期的一位義大利哲學家皮科。他有一本書叫作《論人的尊嚴》,他當然是用一種有神論的口吻,以上帝的視角來對亞當說話,他這句話意味非常深。大家看一下:
《論人的尊嚴》
我特地把這裡自由選擇四個字的顏色標記出來。生物學教科書告訴我們,所有的物種都在接受自然選擇。但是,大家回想一下,人類在多大程度上還在接受自然選擇?
人類在絕大多數程度上都是自由選擇,我自己給規劃一個未來,自己設計自己的形體,甚至未來精神的樣貌。
人類恰恰已經突破了整個自然的演化史,達到了這種自由選擇的境界。
所以很多人經常給我看這張圖——人類的演化,從類人猿開始,到直立人,然後到智人,就是我們這個種homo sapiens。
技術的應用絕對不是中立的
但是未來會怎樣?我們未來會變成矽基生物嗎,還是向賽博人進發?
結合今天的主題「創造力」,我總結一下。首先,縱觀人類在宇宙當中的地位,或者說人類能夠產生如此輝煌發達的文明,這本身說明了,人的創造力是好的。
但是,在創造力當中,在當下,尤其需要引起我們關注和反思的,是技術方面的創造力。因為技術的應用絕對不是中立的。
當然最重要是第三句話,其實,當我們作為終端的消費者,作為自然人,作為個體,在選擇技術的應用時,不是在選擇一件商品,也不僅僅是在選擇一種生活方式。
從根本上來說,使用技術,就是在選擇一種人性和人類的未來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