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
立冬將至,氣溫驟降,吃涮羊肉是北方人冬日裡的一大美事兒:紫銅鍋中清湯沸騰,夾起薄如紙的羊肉片,先在鍋中輕涮,再在麻醬碟里打個滾兒,入口香嫩鮮美,暖胃又暖心。
「撥霞供」的涮肉中有了「羊」
下有三足可供加熱的陶鬲(音lì),是我國最早的煮食炊器。
如果沒有羊,「鮮」味得少一半,這一點古人早就知道。北京市周口店龍骨山的山頂洞人遺址里,曾發現過羚羊、綿羊的化石,證明一萬八千年前的先人已經開始捕食野羊。
考古學家曾在伊朗第一大山脈札格羅斯發現了距今一萬多年前人類牧羊的遺蹟。可以說,馴養羊的歷史有多悠久,享受羊肉的食譜就有多豐盛:古巴比倫人用啤酒和洋蔥製作羊肉湯;古埃及人用香菜、小茴香和大蒜等香料烹羊;公元4至5世紀的古羅馬美食家阿皮基烏斯的食譜書里記錄了470多道羅馬菜肴,其中有一整章的篇幅都留給了羊肉。
無獨有偶,我國漢代也形成了一套關於羊肉的飲食「方略」。從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遣冊上,能看到羹、脯、膾、灸、臘等烹羊法。
切羊肉片、入滾湯輕擺幾秒,涮至發白即撈出、蘸調料食用的「涮羊肉」吃法,最早源自何時?1984年,內蒙古昭烏達盟敖漢旗出土的一幅遼代早期壁畫給出了答案。壁畫描繪的帳篷里,3名契丹人圍著火鍋席地而坐,有人正拿著筷子在沸騰的鍋中涮肉。通過壁畫描繪,1000多年前契丹人吃涮肉的情景得以再現。考慮到契丹人的飲食結構,人們通常把這幅壁畫看作是關於涮羊肉的最早圖像史料。
至於有關「涮羊肉」的文字記載,美食老饕們翻遍古籍,在《山家清供》的「撥霞供」里找到最早的描述。《山家清供》這本書由南宋文人林洪所著,書的內容主要記錄山野物產美食,行文間也偶有涉及掌故和詩文。例如這道「撥霞供」,即配詩文「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形容的是撥動沸騰湯中的薄肉片,翻滾的肉片色澤宛如雲霞。這裡的肉片,是來自山間的野兔子肉。山間野舍沒有廚師,因此烹飪法簡易隨性:把肉切成薄片,先用酒、醬、辣椒腌制入味後,再各自放入沸水中燙熟食用——這其實就是一道兔肉火鍋,只是作者林洪在描述完「撥霞供」的做法後,又補充了一句「豬、羊皆可」,可見當時也有類似的涮羊肉。當然如果要細究,「撥霞供」的羊肉鍋做法與後來的北京涮羊肉還是有所區別:前者的片肉是先腌制,後入鍋燙;而後者是先將原肉燙熟,後蘸調料進食。
更大的區別其實來自鍋具。火鍋算是最簡單的烹飪方法。有趣的是火鍋還有「古董羹」一名,來自食材投進鍋中沸水時的「咕咚」之聲。最早的煮食炊器來自新石器晚期,是一種腹部中空,下有三足可供加熱的陶鬲(音lì)。3000多年前的商周時期有了青銅冶煉技術,於是開始把青銅「鼎」作為煮肉類的炊具,配套「簋」分餐而食。之後在中原地區,更堅實、輕便又容易鑄造的鐵鍋取代了銅鍋——那麼問題出現了:為什麼涮羊肉的鍋還用的是銅鍋?老北京涮羊肉的銅鍋以紫銅為上品,蓋上鍋蓋好似一個蒙古包,打開鍋蓋又宛如蒙古騎兵的頭盔——巧的是,關於用銅鍋涮羊肉的飲食習俗,正可以追溯到蒙古騎兵的金戈鐵馬生涯。
涮羊肉的「發明者」出現在元代
傳說涮羊肉誕生於元代的草原軍團。
關於涮羊肉的發明者有多種傳說,最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出自元世祖忽必烈之手。相傳寒冬時節忽必烈率軍征戰,某日正到飯點,飢腸轆轆的部隊未來得及休整,就收到敵軍來襲的情報。原本打算的架火烤羊顯然已來不及,忽必烈靈機一動,命眾人用隨身軍刀將羊肉切成薄片,沸水裡迅速煮熟後撒上鹽巴當即食用。這種食羊法尤其適合快節奏的行軍生活,因此被草原軍團沿襲了下來。
另有一個傳說,把涮羊肉發明者的頭銜賜予了長春真人丘處機,故事的背景仍發生在北方草原的馬背上——歷史上的丘處機曾以74歲的高齡遠赴西域,勸說成吉思汗止殺愛民。正是在那裡,丘處機利用游牧民族牛羊肉食材豐富的特點,發明了涮羊肉這道美食,更把路邊的野生韭菜花磨碎加入調料,讓涮羊肉的蘸料更具風味。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歷史上真正的涮羊肉發明者是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和爺爺成吉思汗一樣,拔都也是戰功赫赫的軍事家,他堅信「兵貴神速」,追求閃電騎兵的極致行軍速度,除了輕裝簡行、換乘馬匹充足等,行軍部隊包括飲食在內的生活細節也被納入他的軍事化管理。整羊慢烤或大塊羊肉煮熟的備餐方式對拔都來說效率低下,薄切快燙、蘸鹽即食的涮羊肉既能補充體力,又能迅速完成一餐。
無論涮羊肉的發明者是元世祖忽必烈、丘處機,還是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涮羊肉的誕生都離不開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習慣。羊肉易得、食法簡單,就連涮羊肉用的銅鍋在這裡也比中原更常見。正如丘處機隨軍西征時的記聞,西域的中亞、西亞地區由於較高的銅產量,普遍使用銅作為器具,在貿易交往過程中,北方游牧民族日常也有用銅器的習慣。所以元代軍隊的涮羊肉很有可能用的也是銅鍋,這就非常接近今天涮羊肉的涮鍋了。
「千叟宴」成涮羊肉重要推手
清代的火鍋工藝已經非常先進,圖為當時的琺琅花卉「囍」字火鍋。
北京本地不盛產羊肉,但幾百年來卻對羊肉情有獨鍾。老北京人推崇的飲食順序里,「以羊為主,豕(豬)助之,魚又次焉」。北京的街邊、菜市場常常可見專賣羊肉的「羊肉床子」,店鋪里新鮮的綿羊肉大多來自內蒙古或者寧夏大草原。尤其入了冬,少不了羊肉涮鍋,且以銅鍋涮羊肉最為正宗。那些銅鍋膛大底小,膛內鍍錫,自上而下分成通心煙囪、環圈鍋底和爐式支架。涮鍋時把湯倒入環繞煙囪的鍋底,通心煙囪里加燒紅的木炭,給鍋具提供源源不斷的熱力。這種獨特的涮羊肉習慣和偏愛羊肉的飲食口味,也是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響。有食物歷史學家認為,北京涮羊肉是自元代傳播開來的;也有觀點認為,是同樣來自北方草原的清代滿族人,把嗜羊肉的飲食習慣帶進了北京城內。
「涮羊肉清代進京」的觀點明顯有更多的史料記載,記載中常常出現乾隆皇帝這個「火鍋迷」。乾隆有多愛吃火鍋?有人統計,光是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這一年裡,為他張羅的火鍋就多達兩百多頓,可以說火鍋陪伴乾隆皇帝走過春夏秋冬。乾隆最愛吃的火鍋叫「野意火鍋」,也叫「滿族火鍋」,吃法來自東北。按照後人編撰的地方志《奉天通志》的記述,野意火鍋「以錫為之……中以紅銅為火筒,著炭,湯沸時,煮一切肉脯、雞、魚,其味無不鮮美。」當然野意火鍋豐儉由人,乾隆吃的火鍋涮食里除了羊肉,還有野雞、狍子肉和鹿尾等野味。
涮鍋子當然是人越多吃起來越有氛圍,所以嘉慶元年正月,乾隆八十五歲,為了慶祝禪位大典舉辦的那次「千叟宴」,也選擇了眾人齊涮火鍋的「派對」形式。這次在寧壽宮皇極殿舉辦的「千叟宴」,與宴者達3000多人,這麼多人齊開盛宴,用了多少火鍋?根據御茶膳房在嘉慶元年正月立的底檔記錄,答案是將近1600多個——按照赴宴人數,把3000多人分成800桌,每桌用兩個火鍋。當然按身份高低,桌也分等次,一等桌的火鍋用銀制與錫制,次等桌的火鍋以銅製。每桌碟子裡按照滿漢食俗,擺有豬肉片、羊肉片,有的桌上也有鹿肉片。
「千叟宴」曲終人散,宮中涮鍋的美味仍久久縈繞,隨著與會者從宮廷走入民間。乾隆、嘉慶年間,安徽桐城派文人楊米人在其所著的《都門竹枝詞》里,記錄了一個鮮活的北京,其中一首「錫暖鍋兒」可見民間火鍋對「千叟宴」涮鍋的模仿。詩里寫道:「錫暖鍋兒三百三,高湯添滿好加餐。館中叫個描金盒,不比人家請客難。」「錫暖鍋兒」就是用來涮肉的火鍋,內壁掛錫,鍋、爐合一,可以隨煮隨吃;不敢僭越宮中的「三千」,用「三百三」表示火鍋數量很多;而所謂的「描金盒」,也是模仿了宮中「千叟宴」的調料和小菜碟;「不比人家請客難」則隱示入不了官宴,民間食肆涮鍋也能自得其樂。
依照清末學者徐珂所編《清稗類鈔》記載,清末民初時老北京人把投肉片入湯鍋,自涮自食的涮火鍋稱為「生火鍋」:「京師冬日,酒家沽飲,案輒有一小釜,沃湯其中,熾火於下,盤置雞魚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故曰『生火鍋』」。生火鍋的食材不局限於羊肉,但成文與《清稗類鈔》幾乎同一時期的《舊都百話》指出,在京城,羊肉鍋最受歡迎:「羊肉鍋子,為歲寒時最普通之美味,須與羊肉館食之。」作者徐凌霄還特別解釋:「此等吃法,乃北方遊牧遺風加以研究進化,而成為特別風味」。
北京涮羊肉自成一派
無論「錫暖鍋兒」或「生火鍋」,都以各種肉類涮鍋,而羊肉能從眾多食材里獨立出來,單成一派涮羊肉,離不開兩個人的推動。這兩個人,一個是在咸豐四年(公元1854年)開辦了正陽樓的「孫小辮」;另一個是在1914年創立「東來順羊肉館」的丁德山。說起北京涮羊肉,總繞不過「正陽樓」和「東來順」這兩家老字號。前者主營山東風味菜肴,每逢秋冬經營的涮羊肉、蒸螃蟹在京城久負盛名。正如《舊京瑣記》記載的:「又有肉市之正陽樓,以善切羊肉名,片薄如紙,無一不完整。蟹亦有名……」後者原先只是一間名叫「東來順」的粥鋪,宣統末年(公元1911年)的一場大火毀了鋪子,東來順羊肉館卻浴火誕生。因為店鋪主人丁德山早就發現「生火鍋」在食肆中流行,北京城靠近內蒙古草原,羊肉品質好,幾百年來羊肉又是滿、漢、回、蒙古各族京人的通嗜之食,在京城開一家專營羊肉的火鍋店,可以說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後來正陽樓衰落,在1942年倒閉,東來順則越做越大,連帶著涮羊肉成為北京佳饌。東來順的傳統手切鮮羊肉肉質細嫩,色澤鮮艷,刀工精美,薄厚均勻,排列整齊,形如手帕,「薄如紙、軟如棉、齊如線、美如花」是對其最精準的形容,現在這門切肉手藝已經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今天的北京城裡,大街小巷遍布各色招牌的涮羊肉館。涮羊肉從草原走來,在北京城紮根融入,已經成為新老北京人冬日裡難以割捨的美味。
涮鍋之謎
為什麼北方用清湯南方用紅湯?
羊肉鍋在北方特別是北京,往往用的是清湯鍋,而到了南方,卻常變成紅湯鍋。同樣是涮羊肉,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飲食文化差異?
答案得回到羊肉本身。簡單來說,基於氣候和地理差別,南北方養殖的肉羊品種和滋味不同,做法自然也有區別。南方的羊主要是山羊,相比北方羔羊,山羊的膻味較重,所以要用紅湯去味提鮮。比如四川簡陽的羊肉湯,煮好的羊肉必須配上香辣的蘸水。在重慶吃涮羊肉,則少不了重油重辣的火鍋湯底。連皮帶肉骨的紅燜羊肉鍋,也是許多南方地區吃羊肉的特色,好像不加一勺辣油,就不能逼出羊肉的暖和勁兒來。
而在北方地區,吃的羊肉常常來自鮮嫩少膻的內蒙古羔羊。為了襯托羊肉的清香鮮嫩,就不能讓湯底搶了主角的光彩。於是「清水一盞,蔥姜二三」的清湯底就出現了。講究點兒的湯底還會加蝦、干百合、口蘑、海米等提鮮,但絕不會加辛香料和油脂奪去其清湯的本質。
刨根問底
「涮」字是怎麼來的?
銅鍋湯沸,夾肉片入湯輕擺——「涮」這個字所傳達的意思十分貼切,然而歷史上涮肉早有,但涮字的出現時間卻相當晚。
究其原因,「涮」字是後起字,本字來源於「刷」,後人加上三點水的偏旁,有了「洗滌」的意思。正如《廣韻》里所說:「涮,涮洗也。」也可以引申為「什物需潔凈時在水中擺盪洗滌」——這個動作與涮食法裡,肉片在湯鍋里擺動燙熟的動作十分相似。
但「涮」字遲遲未進入「飲食圈」,與火鍋毫無關係。相比於「涮」,彼時的文人更愛用「薄」字,《說文解字》里有:「內肉及菜湯中,薄出之。」清代人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里解釋說:「內,今之納字。薄音博,迫也。」納肉及菜於沸湯中迫而出之,一個「薄」字,既有肉片薄如紙,也有急迫、稍浸就立即取出的意思,和後來「涮」字的意思已很相近。
「涮」字用於飲食來自大眾的智慧。民國初年,一句「涮肉何處嫩,當屬東來順」的順口溜兒,讓「涮」字跟隨涮羊肉迅速流行。幽默的北京人之後又把「涮」字從羊肉鍋里「拎」出來,煉成北京俚語方言:「出了澡堂子奔茶館兒,里外都挨涮」「您別拿我開涮吶」。
美食出海
國外可吃到正宗「涮鍋子」
中華美食中,除了宮保雞丁,在海外最負盛名的莫過於火鍋,其中就包括老北京涮羊肉(俗稱「涮鍋子」)。
包括「東來順」在內,很多國內涮羊肉品牌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開始在海外市場不斷摸索著最適合自己的打法。在口味方面,有兩大流派:「原汁原味派」和「入鄉隨俗派」。各大涮羊肉品牌基於海外市場和目標消費者,有著不同的判斷。
現在,在美國的洛杉磯、紐約,加拿大的溫哥華、英國的倫敦都能吃到正宗的老北京涮羊肉。正宗的老北京涮羊肉不僅講究清湯鍋,還講究「干盤清湯」——羊肉片涮完,盤裡不能有水,更不能出紅水,這就對羊肉食材提出了更高要求。不是所有的羊肉都能拿來切成羊肉片。只有精選的「黃瓜條」「羊上腦」「羊磨襠」「大三岔」等部位的羊肉才行。
醬料也更費心思。老北京涮肉的麻醬是二分花生醬,八分芝麻醬,還有醬油、辣椒油、香菜、蔥花、韭菜花、醬豆腐和滷蝦油,顧客可依個人口味調配,構成獨特的老北京風味。
「入鄉隨俗派」在國外的分布就更廣了,各大洲都有。他們在經營上選擇「隨機應變」,更靈活地適應市場。比如研發出香菇素鍋和低鹽鍋底,以適應國外的素食人群和高血壓、糖尿病人群。
本版供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