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61歲的退休警察林宇輝長期從事模擬畫像工作,分析不同年齡段的腦門、鼻子、嘴巴和骨骼變化,還原犯罪嫌疑人的真實容貌,以協助偵破案件。近兩年,他接觸了近70個被拐兒童的家庭,見過太多離婚、抑鬱、掛著尋親牌子睡在大橋下的父母。他們帶著老照片找上門,拜託林宇輝畫一張像——孩子長大後的模樣。
文|蔡家欣
編輯|陶若谷
黑色鉛筆在紙上勾勒出一幅女性畫像:短髮,塌鼻樑,臉寬,鼻子和嘴也寬,身材有些發福,精神頭還很足。這張人像素描近日在微博和朋友圈被大量轉發,且打上紅色字樣——「記住她的長相」。
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見過她的人只曉得喊她「梅姨」,67歲左右,講粵語和客家話,說自己是媒婆,2005年前後住廣州增城一帶。被判死刑的人販子張維平對警方供述,賣掉孩子,是這個女人作為中間人聯繫的買家,她至少牽涉9樁兒童拐賣案件。11月18日,公安部發消息稱網傳「梅姨」畫像非官方公布,「梅姨」是否存在,長像如何,暫無其他證據印證。
「梅姨」素描原圖掛在山東濟南模擬畫像師林宇輝的工作室里。他向《極晝》確認,公安部稱非官方公布的「梅姨」畫像出自他筆下,是今年3月廣州增城警方邀請他畫的。在當地公安局大廳,他接觸過與「梅姨」同居的一名羅姓男子,藉助他的描述繪製而成。
除了「梅姨」,他工作室里還掛著幾十張人像素描,都是被拐兒童的模擬畫像,有「梅姨」拐賣的,也有其他人販子拐賣的。據尋子信息發布平台「寶貝回家」的統計信息,截至2018年7月,全國已有超過4萬個家庭在尋找孩子。每月11日和12日,都有父母找上門請林宇輝畫自己的孩子。
11月12日,五個家庭剛剛拿到畫像。痛哭的母親中間,穿玫紅色背心的劉碧瓊看起來很「平靜」,一言不發,盯著畫像看了好久,沒有掉眼淚。1992年,她的兒子在四川綿陽涪江影劇院門口被一男一女抱走,從此杳無音訊。
27年的等待濃縮成一張畫紙——孩子已經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長成30歲的大人,容貌發生了很大變化,但雙眼皮,厚嘴唇,還是隨媽媽。林宇輝說,「孩子的眼神一定要有渴望,父母才會感覺到他們還活著。」
這樣的畫像,他兩年間一共畫了近70張。每張都是久別重逢。
林宇輝工作室部分人像素描原圖,左上角即是「梅姨」模擬畫像原圖。蔡家欣 攝
以下是林宇輝口述:
70個丟失的小孩,70種父母的自責
來這裡求助的,很多母親眼睛幾乎看不見,就是哭的,有人一看到我眼淚就在打轉。還有一種人麻木呆滯,是過度悲傷,沒有眼淚了。
劉碧瓊就是後面一種。孩子丟了以後,她長期身體不好,脊柱和神經好像得了挺嚴重的病,現在她的臉上已經很難有表情了,開心、難過都表達不出來。
本來10月份輪到她,她說來不了(濟南),住院了。今天上午,她打電話給我夫人說,「姐姐,我已經到你家樓下了。」 她自己背著一個很大的書包就來了,我們很驚訝。我夫人說給她排到明年畫了,她眼眶裡一下有了淚水。我想既然來了,就臨時給她畫了一張。
她沒有小孩的照片,拿了一張他們夫妻和另外兩個孩子的照片,還有一張她丈夫年輕時的照片,根據這些描述她小孩的長相,哪些部位像誰。
從2017年下半年到現在,我已經畫了接近70個丟失的小孩。總的來說,這些家長尤其是母親,看著都比較遲鈍。最痛苦的階段是孩子剛丟的時候,跟天塌了一樣,這些父母不睡覺,也不知道上哪去找,就開始責備自己。
2008年,山西運城女教師楊艷霞星期五下午趕著回學校改作業,5歲的兒子跟她要五毛錢買方便麵,她沒給,往小孩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結果那天小孩丟了。她特別後悔,一輩子都記住那包方便麵,在我這裡哭, 「為什麼要為五毛錢方便麵打孩子那一巴掌?孩子會不會覺得是媽媽不要他了?」
有的母親上個廁所回來孩子就不見了,她會說,「怎麼我就非要在那個時候去上廁所?」 但上個廁所不是人之常情嗎?
河南老太太丁雪梅帶著孫子走在路上,一輛麵包車主動來問她收不收廢紙。到達目的地後,司機告訴老太太廢紙在六樓,老人上樓一看,沒有。下樓發現麵包車和孫子一起消失了。老太太很自責,沒幾天就死了。
14歲的黑龍江小姑娘姚麗在北京大興丟了。她媽媽順著上學路去找,在路邊發現了女兒一隻鞋。這個媽媽承受力好一些,她覺得小孩至少是安全的,可能被賣到哪家當童養媳,沒準哪一天就回來了。
我接觸的家庭,母親找孩子更積極一點,但也遇到過積極的父親。
鍾仁貴的女兒走丟之前被燙傷,休克了,搶救過來不到半年又被拐了。2001年,他給女兒1塊錢去成都街上小賣部買東西,結果就丟了。這個老鍾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女兒,10多年了,每次吃飯,都會把女兒的碗筷也擺上桌。
河北邯鄲的喬書生在煤礦工作,2016年,他的小孩跟著太爺爺一起去買東西,結果祖孫兩個都丟了。每次從礦上下來,他就騎摩托車去找孩子。上次來我這裡畫像,夫妻兩個騎了7個小時摩托車,中間輪胎被扎了,又自己修。晚上他就睡馬路邊,(怕不安全)隨身帶著氣槍。他從不在家裡睡覺,他感覺孩子在遭罪,睡在馬路上,等於是陪孩子一起遭罪。
他告訴我,只有走在尋找孩子的路上,才感覺自己是父母。
來自四川南充的劉碧瓊向林宇輝描述自家丟失的兒子的長相。 蔡家欣 攝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以前根本沒想到,有一天會接觸到(拐賣兒童)這個世界。
2016年參加央視《挑戰不可能》,節目組用馬賽克把一個5歲小孩的照片模糊掉,我通過這張模糊的照片,畫出了小孩長大以後的模樣。腦門、鼻子和嘴巴,這三部分變化比較大,骨骼十年一變,五十歲這種變化才逐漸固定。分析不同年齡段這幾個特徵的變化,看多了畫多了,就會有經驗。
在那之後,陸陸續續丟小孩的父母就找來了。
申軍良是第一個上門求助的。我去他家看過,沒什麼家具,沙發是外面撿來的,腿都少一隻,最多的就是宣傳單,一摞一摞的,堆在牆角,還有尋人的牌子。一有點錢就去找孩子,這些年蒼老了不少。
他是河南周口人,2005年全家在廣東增城打工,兩個人直接衝進出租屋,把他妻子綁起來,再搶走他的小孩。我當時非常震驚,沒想到還有直接上門搶小孩的,連家都不安全,哪裡還有安全的地方?
在我接觸的近70個家庭里,農村的多一些,被拐的小孩年齡基本在四五歲,男孩多,女孩不到15個,多數在90年代丟失,2000年後也有一些。我感覺和重男輕女的觀念有關,很多家庭認為沒有男孩,香火就斷了,當時計劃生育嚴,就形成拐賣兒童的產業鏈。
有些(人販子)會針對老人。2000年的武漢武昌火車站,一個爺爺帶著兩孫子從廣東回四川老家,老人要去買票,上來兩個女的說是老鄉,幫忙照看孩子。最後,爺爺票還沒買,感覺到不對勁,往回走發現那兩人抱著小孩跑了,6歲的楊紅春和5歲的楊彪同時丟了。
第一個找上門的申軍良,小孩就是「梅姨」倒賣出去的。搶他小孩的人販子後來抓到了,判了死刑,說通過「梅姨」賣的小孩有9個。
(註:拐走申軍良孩子的犯罪團伙2016年3月落網,據他們供述,賣掉申軍良的孩子賺了13000元,中間人「梅姨」抽成1000元,拐走其他孩子也是類似模式。今年11月13日,廣州增城區分局通報稱,找回「梅姨」案中兩名被拐兒童。)
廣東有個老漢和「梅姨」一起住過兩三年。直到現在,那老漢還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在他印象中,「梅姨」經常消失幾天又出現,她給老漢說「出去做點銷售」。老漢女兒回憶起一個事情:有一回她提議「梅姨」和老漢登記結婚,「梅姨」愣了一下才回答,「身份證沒帶身上」。
我和老漢聊了4個多小時,最後畫出來的「梅姨」,老漢和她女兒看到,說有9成相似。
畫被拐兒童,我第一次遇到沒有照片的,是成都一個網約車司機。我問他為什麼沒有,他說當時家裡窮,照不起。他兩個女兒長得很像,就把小女兒的照片給我,我拿著照片跟他們夫妻比對很久,都是小圓臉,特徵很像,最後分析出來像媽媽多一點,才敢下筆。
大女兒後來找到了,她丈夫在尋親網看到這張畫像,主動聯繫了父母,做DNA鑑定配對成功。目前一共有5個家庭已經找到了孩子。
雲南的一個母親,兩個女兒不見了,來我這裡畫。後來她把畫像發朋友圈,前夫看到嚇壞了,以為孩子找到了,主動說出女兒的去處——前夫為了要兒子,連續送了兩個女兒出去,這個母親一直被蒙在鼓裡。
還有些家庭,自己把女兒送出去,條件好了想找回孩子,也來畫像。去年來的一個陝西婦女,送出去三個女兒,我很生氣,既然決定送出去了,還找她幹嘛?找到後,小孩豈不是更痛苦?
從那以後,我決定只畫被拐兒童,讓每個家庭提供當地警方證明孩子「被拐賣」的證明,通過聊天和觀察,也基本能判斷——送養的,講小孩丟失的過程非常簡單,也不和我對視。被拐孩子的父母,一拿到畫像,就會緊緊摟住,感覺好像孩子就在懷裡,還有的回家後放枕邊,就像看著孩子睡去。
到我這裡來,其實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釋放,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根據照片,林宇輝在描摩丟失兒童長大後的模樣。 蔡家欣 攝
需要這樣卑微嗎?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個這樣的家庭,我的目標是畫滿100個,就想休息了。
每次接觸下來,到晚上睡覺,他們就會一直在我腦子裡轉。我經常夢見他們提著包,脖子上掛著尋親的大牌子,就像以前在電視里看到批鬥的情形,老是夢到這個場景,太沉重了。
大多數家庭都很困難。有一回早上我到工作室,看見門口蹲了好幾個人。他們前一天晚上就到了,但住旅館要100多塊,不捨得。他們說,我們都習慣了,就在這蹲一晚上。
湖南郴州的母親張貴紅,兒子3、4歲時在幼兒園被拐走。當時有人給老師打電話說來接,她兒子背著書包出去,門口的一輛三輪摩的就把小孩子帶走了。
她一個人來濟南找我畫像,在火車站一見到我夫人就下跪。後來,她接受電視台採訪,在我家住了7天。晚上她不睡覺,把家裡的衛生間地板、垃圾筐,還有廚房全都刷得乾乾淨淨。
我看了很難受,如果她的孩子沒有被拐,她需要到別人家裡這樣卑微嗎?
大部分來我這裡住的父母都是這樣。夏天就睡大橋下,睡公共廁所,有時候被警察當壞人抓去,結果一審,發現是找孩子的。有個母親看到別人領著小孩,就覺得是自己的孩子,想湊上去看一看,被人當神經病,打了一頓。
他們說,為了尋找孩子已經放棄了尊嚴,什麼苦都可以吃。
山西大同的姑娘李秋艷,弟弟在路上被一個男的帶走。來畫像的時候,她也沒有照片,唯一的照片在第一次報案時被警察給弄丟了。
去年臘月二十三,來了8個南方家庭,10多個人,我夫人拿電爐子給他們取暖,他們就靠在一起,有人羽絨服都燙壞了。當時,她們在北方農村找孩子,帶著夏天的衣服,沒想到北方下雪了。村莊(之間)距離遠,沒地方(取暖),幾個人就坐在三輪車後斗上,相互抱在一起取暖,習慣了。
對這些父母來說,外面的世界一點都不精彩。本來人是需要安居的,但他們孩子沒了,從此不可能再安居。
來自貴州的母親艾紅燕看到17歲兒子的模擬畫像,哭泣不止。 蔡家欣 攝
不完整的家
夫妻兩人一起來畫像的很少,基本都是一個人,10個家庭有7個不完整。一旦走進去,才知道這些家庭多麼不容易。
有些(父母)想不開,就自殺了,自殺的男性比較多。我自己的理解是,女性可以大哭,但男性只能壓抑在心裡,他們對孩子的思念不會比母親少。
陝西的伍興虎,兒子是夜裡2點被偷走的。渭南蒲城陶池村,他家的大鐵門半夜開了,鄰居聽見了,他夫妻倆沒聽見。第二天醒來,躺在身邊的孩子沒了,你想這個打擊有多大?
從那時起,伍興虎每天晚上2點都不睡覺,蹬著三輪車到處找兒子,才40歲,頭髮都白了。妻子也不跟他過了,80歲的母親在後山種滿了花椒,賣錢給他當盤纏找孩子。他告訴我,要是再有孩子,一定會用手銬把自己和孩子銬在一起。
這些年,郴州的張貴紅也是一個人在外,孩子丟了,她丈夫不想進家門了,跑去杭州打工。她走到哪裡都背著那塊尋親的牌子,一路就這樣走過來。
四川有兩口子本來賣豬肉,生意不錯。後來孩子在肉攤上被抱走,父親抑鬱了,最後在醫院死去。
河南焦作的女警察何樹軍,老公在海關工作,本來要她在家當全職太太,她沒同意,孩子被拐的時候,她正在參加全國警察封閉式訓練。在那之後,老公就埋怨她,打她,最後兩人離婚了,男的出國,就剩下她自己,提前辦了退休,到處找孩子。
方騰飛的父母是一起來的。拿到畫像的時候,孩子爸爸就一直哭,孩子媽媽轉過頭呵斥他:「別哭,哭什麼?這不是我們的孩子。」
這個媽媽覺得不像。有些父母腦海里,孩子永遠是丟失時的那個樣子,他們自己也停留在那個時刻,時間不會再往前走了。本來很幸福一個家庭,媽媽是河南信陽的人大代表,爸爸是軍人,方騰飛已經9歲了,周末媽媽帶他去教堂,結果在外邊玩不到10分鐘就丟了。他媽媽想自殺,沒死成,他爸爸告訴我,這些年妻子就跟傻了一樣,沒掉過眼淚。
回家後一個星期,方騰飛的媽媽拿著畫像,越看越覺得像兒子,最後號啕大哭,把這些年的積壓都釋放了出來。至少,畫像能給父母一種安慰,他們覺得小孩已經長大了,不用再吃苦了。
第一個來找我的父親申軍良說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他說,畫了像,不至於以後找孩子,他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都不認識他。
(文中丁雪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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