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陽光,是從兩棟高樓之間的縫隙里生生擠出來的,累得呼哧帶喘,頭上冒著蒸汽,水墨暈染。
初冬上午,那縷光從東南奔跑過來,衝著西北,終於放緩了腳步,停在了我的身上。一絲暖意,漸次升起,如林中炊煙,屋後濤聲。
很多時候,我面朝著太陽,站在學校的圍牆外,不時地向左挪動腳步,以便讓陽光把我充分照耀。在心底里,我多想扯一片陽光為襖。
我安靜地看著四周。窄馬路,鐵欄杆,來往的人與車,還有對面小區門口的兩個老保安。四周的物什也在看著我。我是周圍的一部分。
轎車越野車,銀白黑晶淺棕,油光水亮,一輛接一輛,從我眼前疾馳而過,洞穿那縷陽光,車頂反射出點點閃光,如天文望遠鏡下太陽的耀斑,亮眼無比。
快遞小哥的三蹦子或摩托車,突突開得飛快,他們很少有人戴棉帽,最多掛一副耳套,眉眼凍得紫紅,人和車一起穿越那片陽光,身後沾滿了倔強而燦爛的碎片。
馬路對面站著一排青年男女,青春逼人,個個低頭撥著手機,有的臉上嚴肅,有的笑容綻放,無論怎樣的表情,似乎都和近旁的人無關。一輛麵包車來了,他們都上了車,那片地方就露出空曠,不久即會布滿陽光。
幾位家庭婦女,大約五六十歲,手裡都拎著幾個塑料袋,裡面裝滿肉菜蛋奶,邊走邊議說著二師兄的身價行情。
「這哪裡是吃肉,是吃錢哪。國家也不管。」
「你還不得照樣買?也沒見你家少吃一斤半兩的。」
「有啥法子,我們那個死鬼一天不見肉就五脊六獸的。」
「再不濟讓他吃你肉。」
一陣鬨笑,驚飛一樹麻雀。她們從高樓的寒蔭里走進那片陽光,緩緩地進了小區,身影里有歲月雕刻的斑駁痕跡。
幾位遛狗的常客,每個人都被狗子拽出來,都睜眼看著狗子在路燈杆根起撒尿,然後讓狗子扽著繼續遛。陽光,對於他們,只是一截可以忽略的路途。
那片陽光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在變寬,像是讓我的腳給踩寬的。人行道上一片金黃,像極了深秋的銀杏葉。
中午,那片陽光的寬度達到極限。我邁步測量。從西到東,十四步。從東到西,十四步。
我想起了捷克的伏契克,沒有任何緣由。好在,我沒有寫什麼報告,面前還是空曠,可見灰藍的天空。空氣雖有污染,但還可以呼吸。
當我離開這裡,返回高牆之內,這片輝煌的陽光定會讓路人踩破,讓車輛碾碎成泥。等我下午再來,它會遷徙到不遠的東邊,又會織成一縷金黃的綢緞,從西南投來,衝著東北,投到那個被強行關閉的汽修廠的門上,和早上那已消失的一縷,構成一個完整的十字。
每個乾冷的晴天,太陽都花費大把時間,在這裡划著一個十字,像是在為誰祈禱,又在執著地渴盼平安與幸福的降臨。
「叮鈴」。老班長發來信息,給我說這幾年村裡的苦。
此刻,因為時差,故鄉的那片土地,陽光應該比這裡更充裕,可卻照不透雲層的重疊與厚重。
面對老同學的訴說,除了安慰幾句,我只有傾聽的沉默,別的,沒有任何能力替他去做。我是騎驢客京華的廢人。
一陣北風襲來,颳走了我臉上聚集的一點熱氣,像小刀在削蘋果皮。陽光和風成了一對仇敵,在我眼前展開廝殺,我的臉龐終究成了季節輪迴的戰場。
前幾天,一位朋友說,她在病榻上躺著,等待手術,一縷暖陽,從窗戶透射進來,暖著她的身子。她說,排到第幾台暫時不知道,醫院裡永遠不缺患者。她又說,一台接一台,流水線上都是需要返修的老舊元件。特需里停的是奔馳寶馬,她是普通病房裡的小捷達。
我笑了,心裡匯聚的滿是苦澀,是陽光再灼熱也融化不開的那種苦澀。
那年八月,離開故鄉,踏上開往京城的火車,陽光正艷,不似此刻冬日暖陽的溫柔。第二天下了火車,我們站成幾排,頭頂依然陽光正艷,聽領導站在陰涼里高聲訓話。二十多年來,我一直相信那片正艷的陽光還在,至少它尚未從我的心底消失。
詩人牛慶國說:「我聽見太陽的聲音,也像一列火車。」是的,那是每天同一班次的列車,朝發夕至。在另外很多遙遠的地方,夕發朝至。
這些年來,我是一隻坐在太陽光井底的青蛙,觀看著被群樓大廈切割的井口,聽著火車噠噠駛過我的耳畔,側臉細聽,就會滾下兩行濁淚。
狄歐根尼,那位棲身於木桶中的犬儒哲人,定是在冬天曬著暖陽,讓他渾身舒泰,神思精進。突然而至的一副陰影,讓他身上暖氣頓消。他抬起眼皮,向擋住陽光的來人說的那句話,驚世駭俗,喚醒了多少沉溺於權力和物質的人。
「我若不是亞歷山大,我願是狄歐根尼。」大帝事後如是說。那一刻,上帝,站在天邊太陽光暈里,有沒有和往常一樣,嗤嗤發笑?
烏衣巷口的夕陽,白蘋洲旁的斜陽,大漠孤煙映襯下的落日,樂游原上的無限好,和我每天遇見的這片狹窄的陽光,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吉力馬札羅山上的陽光,珠穆朗瑪峰,阿爾卑斯山,安第斯山脈上的,都是一樣的陽光,同根同源,不挑不揀,對任何一個薄涼的地方,都會徑直光顧周全。為何,在人間,卻有那麼多的不公和無奈。
陽光明媚如梵谷的油畫,從不缺席人世間的任何一場戲劇。太陽光下,人世間所有的故事,無論悲喜,無論長短,最後都會像水一樣,流向生命的最低處,歸於沉寂,繼而又呱呱墜地。人生如戲,哭笑一場而已。然而,太陽不哭,它讓烏雲落雨。隨後,掛上半輪彩虹,是童心滿滿的玩具,安慰那曾哭泣的人。
每個晴天,我都會找一捺陽光,高樓離我很遠,陽光離我很近,照我暖意融融。在陽光的包裹中,我跟光線的手臂摔跤,最終把自己重重的摔在更加嫵媚如春的時光里。
我看著陽光,也在看著天地間的萬物。這世上,歌頌太陽的美篇無數,它有這個氣量,容得下那些讚美。有容乃大,並不是說頭大、肚子大就行。
秋盡冬來,我飄在無根的異鄉,守望每一縷陽光,在牆根下或站立負暄,或圪蹴著曬太陽。陽光點燃了我對冬天的熱情,一旦走出樊籠,都會找到那十四步陽光,抑或是它的兄弟姐妹,我的老班長,我的朋友,還有狄歐根尼。
牆邊,一株忍冬,黃葉早已落盡,滿枝紅果,映著冬陽,明艷似春花綻放。
【作者簡介】褚廣崇,生於七十年代,寧夏固原黑城人,現在北京昌平任教。胸無大志,身無所長,唯青燈一盞,閒書半卷,聊品人生滋味。北京昌平作協會員,新銳散文簽約作家。有散文發表於《北京青年報》、《原州》、《藏書報》、《歲月》、《昌平文藝》、《昌平報》、《葫蘆河》等報刊雜誌。更多文字見於「新銳散文」、「青龍山書社」、「無言年華」、「藝風art」和「青梅閒語」等文學微信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