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老爺子是電影的一座豐碑,不管是「鏢客三部曲」(《荒野大鏢客》、《黃昏雙鏢客》、《黃金三鏢客》),還是永遠被奉為經典的《廊橋遺夢》,再到《老爺車》以及本周剛上映的《騾子》,伊斯特伍德幾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精神首先值得所有電影從業人員學習,這種執著與敬業正是他身上獨具的「俠客精神」,這也是在西部片日漸衰落的形勢下,他能夠與導演賽爾喬·萊翁內共同開創出立體、生動且富有人情味的西部牛仔片的原因。
他的一生參演過48部電影,執導過33部作品,他年輕時的樣子符合大多數人對於「浪子」的定義,低壓的帽檐、黝黑的皮膚、斜叼著的香煙和深邃的雙眼都讓這位原本就俊朗帥氣的東木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從1971年的《迷霧追魂》開始,東木老爺正式成為一名導演,他對於好萊塢英雄情結情有獨鍾,這與幾十年的職業素養和拍攝影片有關,1930年出生的東木本身就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書,他經歷過美國從二戰中逐漸崛起,見證過戰爭的殘酷,士兵們的精神創傷,也正因為這樣,他比很多「迷茫一代」更具有批判性和前瞻性。
他早期的作品具有很強的荒誕性,這是基於真實歷史的一種自嘲,比如《黃金三鏢客》中醺酒的上尉,他說「誰的酒比較多,就可以將士兵灌醉然後送上戰場當炮灰,他就是贏家」,很多士兵因為上尉的命令而葬身於攻占毫無意義的橋這個任務中,這些畫面將英雄精神融入到歷史鏡頭場景中,具有極強的視覺衝擊感,又讓觀眾陷入對那段歷史的回顧思考之中,還表現出不同情境下戰士們的真實情感,因為之前並沒有太多成功影片案例可以借鑑,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拍攝此類影片具有很強的探索和創新精神。
上世紀90年代後,東木將重心聚焦到英雄人物的刻畫上,影片更加強調時勢造英雄。《硫磺島的來信》中,二宮和也飾演的西鄉被迫入伍接受戰爭的洗禮,面對死亡考驗的同時,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家人團聚,英雄往往意味著背井離鄉和無盡的思念,這類影片通過揭示天皇和軍國主義的崛起暗示著戰爭的無情和殘酷,而其中流露出「厭戰」的情緒卻是每位戰士們的心聲,因此可以將這類影片歸入「反戰」類型,濃濃的人性刻畫入木三分,深刻雋永。
《父輩的旗幟》則進一步深化了這種「虛偽」英雄主義,一張引起熱議的照片背後,蘊含著政府對於事實真相的掩蓋,一切都為了讓國民認識到戰爭的「正義性」和「合理性」,這對於執政者來說是一種必然,可是換位思考一下,民眾們在乎的的並不僅僅是事實真相,他們更重視的是對於「戰爭代價」的思考,英雄們的付出換來了戰爭的勝利,可是這些英雄們的出現難道不正是自我欺騙的一種心理暗示嗎?
東木將淺顯的外在英雄主義討論架構於不同的時代語境下,產生了匪夷所思的「化學反應」,觀眾們對於英雄主義題材的電影早已經司空見慣,更想要看到這些「反英雄」人物的出現,《老爺車》中的沃爾特就是這樣一位參加過韓戰的老兵,他不是溫文爾雅,而是對一切事物都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排斥,更將「英雄遲暮」這個別人不敢觸碰的主題重重地打在觀眾心窩。
沃爾特離群索居,性格孤僻,唯一可以陪伴他的是一條名叫「翠西」的狗,相對於其他鄰居,他更願意與狗親近,儘管如此,觀眾們仍然能發現他柔弱的內心,他並不像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可是他幫助苗族人蘇和濤的行為還是獲得了所有人的敬仰,他卻反感別人對這些「不足掛齒」事情的感謝,這種「反英雄」視角似乎有些不通人情,卻涵蓋了對每位觀眾心中宗教、信仰、宗族、偏見等社會問題的折射,基本上每個人都會找到相應角色的內心投射。
今年馬上要邁進90歲高齡的東木難得再一次飾演《騾子》中的獨居老人厄爾·斯通,這部作品的主題承接了他一生中對於家庭、命運的討論,東木告別了傳統的情感套路,八旬老人厄爾和廣大的美國人民一樣一生都在奔波,為了事業導致家庭關係的破裂,不僅無法參加女兒的婚禮,甚至錯過了妻子的全部節日,這樣一位缺陷明顯的父親顯然連獲得「父親」這個稱謂的資格都沒有。
雖然根據真實故事改編,但東木採用了完全不同的精神內核,套入了網絡對於實體經濟這個當下正面臨的挑戰外殼,經濟環境的劇烈變化不僅導致厄爾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房子被迫拍賣),甚至連心愛的花圃事業也無法維繫,這是對於忽視家庭的暗諷,也是很多人不得不面臨的生活困境。
年齡並不能成為犯錯的藉口,可是厄爾生無可戀,這讓他在看到自己從事的毒品運輸時依然選擇了堅持,這種堅持並不是如苦力一般賣命勞動,而是有更多機會去欣賞這個世界的美好,他可以義無反顧地幫助別人維修車輛,繞一大圈品嘗美味的牛肉漢堡,每天唱歌跳舞歡度時光,可是卻必須要直面內心對於家庭的愧疚。
影片的高潮就在於厄爾和追捕他的特工科林·貝茨在餐廳相遇,顯然這一幕絕非僅僅為了」試探」科林對於案情的進展,而是具有英雄主義的家庭價值觀傳承,科林正像年輕的厄爾,為了破案可以連續幾晚不睡,跨越數州追捕,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與當年的「鏢客」精神類似,都是為了事業放棄美好的生活。
可是人生絕非只有工作,耄耋之年的厄爾深刻理解這份自責,錯過了第一個結婚紀念日就有可能會錯過第二個,所以他談話的核心論點就是」珍惜家庭」。而東木也給了厄爾一次選擇的機會,在運輸毒品與家庭親情面前再選一次的話,他會如何抉擇?
這正是厄爾對於一生錯誤的一次彌補改正之機,於是,他放棄一切陪伴在妻子面前,請求她的寬恕和原諒,對於一位一生都在「迷途」中的老人來說,這是何等的不易,厄爾放下的是心中的偏執,得到的是精神的救贖。
「騾子」雖然是毒販的一種隱晦稱呼,卻暗含一生負重前行、如騾子般默默付出的生活隱喻,這是一種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責任感,所以已經決定要「棄暗投明」的厄爾仍然在暴力的脅迫下繼續完成未競的事業,這讓每位觀眾都更加揪心。
不過「正義」絕不會因為年齡和善良而放過任何一位「罪犯」,東木的行為出發點是生存,卻陰差陽錯成為了各方勢力周旋的犧牲品,唯一令人寬慰的是不管他面臨怎樣的處罰,他得到了家人的諒解,這讓他漫長而坎坷的人生完整充實,正如他講的那個笑話「別人問我為什麼要穿過酒店的大堂,因為我要去酒吧」,這個酒吧就是他的家庭,而大堂正是他拼搏一生的花圃事業。
東木的一生都極為精彩,雖然再沒有年輕時的那種劍拔弩張、橫衝直撞,卻在溫情的公路環遊中體會到屬於他獨有的洒脫與自由,簡單、質樸又扣人心弦,落落大方卻不失沉重的人生感悟,作為東木的影迷,眼眶有些濕潤,不管老爺子今後拍不拍電影,他都會像燈塔般照耀著電影事業的後繼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