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工耳張
作者:聞琴
在長江之北,有座日夜忙碌的船廠;船廠附近,有座民風淳樸的小村;小村的村頭,幾簇水杉的掩映下,有間小小的理髮店;理髮店裡,有個矮小精瘦的老頭。
我們的故事,便從他開始。
老頭生活很規律。早六點即起,晚八點而臥。早餐稀粥,佐一點蘿蔔乾;午飯二兩粳米,炒點南瓜青菜;晚餐就中午的剩飯熱水沖泡,偶爾喝點黃酒。
他是個剃工,也應是忙碌的。可他偏又是村子裡最閒的人。
村裡拆遷了,建了新簇的高樓,年輕人大都搬走了。
剩下的只是老人,只有老人。
三五個、七八個同樣寂寥的老人,間或地,會光顧他的理髮店,聊上幾句。理完了,就走了。
老頭就會踱進房內,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僵坐著,摩挲著,出神著。
要不,就是看向泛黃的玻璃櫃檯上,那一個琉璃白的花瓶里,插的一束淒艷絨桃。沒人打擾時,他會盯上很久、很久。
他是有名字的。
然而村人只叫他的綽號「耳張」。時間一長,真名真姓已無從記起,還不如「耳張」叫得乾脆痛快。
這個綽號是有來歷的。
不外乎他給客人掏耳朵時,總是用江南口音的普通話,和藹地提醒:「掏耳朵了,耳朵張開,小心了啊……」同時不忘擰開收音機,聽一段咿呀的水磨腔,慰聊時光。
他自己倒是個半聾子。
村子臨近船廠。船廠工作的叫船工,耳張就說自己叫剃工。
剃工剃工,還是透著舊時代的謙卑。
村子已拆大半,只剩村末寥寥幾戶。藍底的圖紙上,耳張的理髮店也圈列其中。
十五年前,耳張進村,買下了村頭兩間老屋,充作理髮店。戶口也遷了來,已經被當作本地人看待了。
「耳張,你這屋子雖不值錢,但地皮金貴呢。拆吧,拆了能得不少錢呢。」村人善意地。
「不拆不拆。」牆壁上觸目的「拆」字,已經讓耳張慌神了,可他還是搖頭。畢竟,拆遷講的是自願,不同前幾年了。這個,村裡也是開過會的。
「你真是怪!莫不要理髮理到去見閻王爺?」
耳張不說話,他不得罪人,只是苦笑。
來理髮的,越來越稀。一天到晚,他就是枯坐。
年輕人是從不來的。
年老的,感染了新開理髮店的朝氣,喜歡上了年輕人嘻嘻哈哈的笑聲,也漸次不來了。
耳張就更寂寞了。
他知道自己過時的。過時的人,過時的店。
可他就喜歡堅守這些過時的東西,執拗地,倔強地。
十五年來,不管客人是剃頭、剃鬚、按摩、掏耳,他也一概只收五元。但日夜轟鳴的推土機到底讓他不安、驚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抵抗得了多久。
果然,園區領導登門了。
領導坐在椅子上,耳張坐在矮凳上。領導說,耳張聽。領導講道理,耳張就點頭。
配合得很默契。
沒人注意到耳張眼眶蓄積的淚水;沒人留意他提筆簽字時,顫抖的手。
「畫押了。」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將協議書遞給領導。
「畫押?耳張,你當是上刑場啊?」圍觀的村人嘻嘻哈哈地笑。
耳張轉身,難得地瞪了村人一眼。
熱鬧過後,他早早關了店門,躲進屋內,默默地流淚。
他心裡不舍、不舍啊!他孤身一人,來到小村,只是為了尋找一個六十年前錯過的女人,因一場運動錯過的女人!
他悔、他恨,他煎熬了一輩子!
女人不在,可她的魂每晚會和他相聚。
理髮店沒了,小樹林沒了,她的魂魄游遊蕩盪飄飄忽忽,找不到他,可怎麼辦?
耳張僵臥於榻,老淚縱橫。
他就是於這晚,彎腰駝背鬚髮皆白的。
一次,他給老客剃鬚,劃了個口子,剃出了血,從此客人接近於零,以至全無。
村人很快傳言,耳張非但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使了。
他有自知之明,悄悄將招牌拿下,從此日復一日地去社區醫院看病。孤單地,佝僂地,跑成一個黑點,浸沒在無聲的夜色里。
他有病,是胃癌。晚期。
拆遷雖然定下了,但離動工還隔段時間。村支書已給耳張安排了養老院。耳張卻在去養老院的前一天,死在了店裡。
是一個叫大貓的孩子發現了不對勁的。
耳張雖然古怪,但客人來理髮,從不多收一分錢。多收了,不管路途長遠,總會在當天退回去。耳張也喜歡孩子,他的柜子里,總是塞了滿滿當當的零食。
小孩子來,可以不睬他,徑直打開抽屜吃東西。
大貓頑皮,看著躺在轉椅上的耳張,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沒想到胳膊晃蕩個不停。
大貓嚇壞了,撕扯著喊:「爸啊,媽啊……耳張不動了,不動了……」
村支書帶人給耳張收屍。
他和耳張都精通下棋,有段時間還是棋友,頗聊得來。
村支書眼睛濕濕的。
他發現了耳張的櫃檯上,放著一張存摺,還有一封信。讀了一讀,村支就嘆氣:「這個耳張……真看不出來啊……」
耳張來村裡十五年,積攢下了二十萬,遺囑交待全部用於村建。附在信上的,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村人辨認了又辨認,只模糊看出這是一個打長辮的姑娘,調轉底面,上寫:1958年2月,阿桃寄贈滿郎,勿忘。
阿桃?阿桃是誰?村裡有這個人嗎?即使是年紀大些的老人也面面相覷。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耳張就叫滿郎。
更可以肯定的是,耳張沒有找到阿桃。
耳張被隆重下葬。
葬禮的那天,來的人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支書找到了他的身份證。身份證上的耳張,籍貫是江陰人,終身未婚。
葬禮那天,江陰那邊也來了人,是他一個表弟。表弟被村人照顧的很周到。
他喝得微醺,嘆息著告訴村民:他這個表哥,年輕時被錯劃成右派,從此性情大變。他執意來靖江,應該是為了找阿桃。
阿桃?
阿桃到底在不在?
「阿桃應該是小名。」一個年紀最大的突然若有所悟,「她要麼遠嫁了,要麼就是也不在了。」
一片靜默。
村人焚燒了耳張的身份證,連同阿桃的照片。
飛灰在林間飛舞,像不屈不撓的痴情的重生的蝶。
他們在另一個時空,一定是相依相伴的。
理髮店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漫天的塵埃里,帶著時光凝重的喘息。舊址上,很快建造了一幢南歐風格的公園。
春天來時,桃花灼灼。
很美。真的很美。
公園,在燈光熠熠的新樓映襯下,越發地別致深沉,一如沉默寡言的老紳士。靜寂的夜,柔柔的風微微地拂過,那是耳張滿足的嘆喟。
星辰更替,一切都是新的。
作者簡介
聞琴,大學中文,會計師。資深撰稿人,發表網絡小說近千萬字,出版小說二部。在各類報刊發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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