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57年前的武士片巔峰,用「竹劍切腹」拷問了「道德綁架」

2019-11-17   週遊世界電影

近年來「道德綁架」一詞一再被提及,所謂的道德綁架,指的是某一部分人以一種過高的,難以執行的道德標準去要求某個特定群體,以達到非道德問題本身的目的。這其中最主要的矛盾是公共道德對於每個個體而言,在一些特定的環境下是有所區別的。如公交車上給老人讓座,這個公共道德對於絕大多數的年輕人而言是可以很好地執行到位的。但是以上僅僅是一個理想的社會模型,如果我們在加一些特定條件的情況下,這個給老年人讓座的公德是否還可以很好的執行呢?如果這個年輕人剛剛遭遇了人生中極為不幸的變故,如果這個年輕人剛剛連續工作了幾十個小時正準備回家休息,如果這個年輕人正因為失戀了而生無可戀?而這個時候是應該年輕人給老年人讓座,還是老年人應該關心呵護一下年輕人呢?

另有在做慈善這件事情上,公眾也時常會提出某某富豪那麼有錢,卻僅僅捐了多少這樣的問題。這也是道德綁架中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而之所以公眾會發出這樣的質疑,是因為很多普通大眾並沒有富豪的處境。畢竟我們手裡沒有那麼多的財富,所以我們會很輕鬆地認為富豪應該在可以自由支配的前提下多為社會做點慈善事業。而富豪呢?他們多是企業家,他們除了要考慮自己的生活之外,還要照顧很多人的切身利益,投資者、員工、客戶、供應商。這些人相對於社會大眾而言,顯然要對他們更有意義。而且很多企業家的財富往往是帳面財富,其實可自由支配的部分要大大縮水,而假如企業家從正常業務中抽取資金做慈善,不僅僅不符合很多企業操作原則,甚至還會對自己的業務造成致命的打擊。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所謂的道德綁架,更多的其實是生活環境不同之後,對自我和對別人的道德標準不同而造成的,而造成這種道德標準不同的原因,除了有個體的自私性和強烈的自我意識的認可外,還有就是對事實本身不能夠全方位的認識。在一年前重慶發生了公交車墜江事件,在這個事件發生之初,公眾一邊倒的指責小車女司機,習慣性地認為是女司機惹的禍。這就是一場典型的群體審判,在沒有調查,沒有論證的情況下,按照群體的普遍意識認為一定是女司機的問題。最終真相大白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但是我們從女司機以及她家人的角度去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呢?如果事實真相沒有那麼容易再現需要艱難論證的情況下,是不是公眾輿論會讓女司機及其家人陷入一種極為困難的境地,這種群體導向的道德綁架是極為危險的,甚至是打著道德的旗號反道德。

在1962年的時候,和黑澤明同屬於日本影壇四騎士的小林正樹執導了一部名叫《切腹》的武士電影,這部影片和黑澤明的《七武士》一樣,是一部對武士精神進行反思的作品。但是這部《切腹》顯然反思的要更為深刻和徹底,角度更加的刁鑽,寓意也更為廣泛。影片以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終極象徵「切腹」為名,通過這個充滿榮耀和殘酷的行為,小林正樹向日本的精神價值體系發起了一次拷問,同時也是對道德綁架行為的拷問。

想要看懂這部影片和知道其中的含義,首先要對日本武士中流行的切腹儀式有一定的了解。而了解切腹儀式又必須先了解武士這個群體。武士指的是古代日本社會中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效忠於自己的領主,更像是現在的職業軍人。但是在古代的日本,他們形成了一個重要的社會階層,而武士道,則更像是武士的行為守則和精神支柱。在武士道中,「切腹」這一典型的行為,被武士視為最高的榮耀。而這一看似殘酷的行為,對於武士而言卻是他們畢生的追求,他們從意識到自己是一名武士的那一刻,便渴望著有一天用這種方式殺身成仁,以實現作為一名武士的最高榮耀。在武士中,一般切腹者是在戰敗之後引咎切腹,或者是不願意成為俘虜的情況下,選擇用這種方式光榮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小林正樹執導的這部影片,始終圍繞著武士道中的這個終極榮耀展開。影片以一個名叫井伊的大家族記事本上的某一天的內容展開,這天井伊大宅中來了一名落魄的浪人津雲半四郎(由仲代達矢飾演),所謂的浪人,是因為在和平年代已經不需要那麼多的武士了,所以沒有了主人的武士,便成了浪人。所以津雲半四郎也可以稱作是落魄的武士,但是即便是落魄的武士他們依然要堅守著武士的精神。津雲半四郎來到井伊大宅,見到井伊的家老(由三國連太郎飾演),提出要借用井伊的大宅庭前完成切腹儀式。

在這部影片中,小林正樹的敘事邏輯非常獨特,他並沒有按照故事的發生時間為線索。雖然影片的開始以津雲半四郎開頭,但是很快井伊的家老向津雲半四郎講了一個半年前來借他家前廳切腹的一個年輕浪人的故事。從而又引申出一個當時浪人普遍的現狀,首先當時的日本社會已經發展到一個相對和平的時期,因為這段時間裡戰爭集中性的結束,很多幕府被兼并,而大量的武士「失業」後淪為浪人。而這些浪人沒有了吃飯的生計,同時又因為他們特殊的武士身份,使得他們很難參與到其他的社會生產活動中,所以這些武士的生活就處於一個尷尬的境地。

這個時候有些浪人便想到了一個謀生的方式,他們以生活窘迫為由,到仍然保存的武士大宅中以借地切腹為由,以獲取大家族經濟上的幫助,幸運的話還能夠獲得一份謀求生計的工作。井伊大宅便遇到了這種不厭其煩的騷擾,所以就引發了家老向津雲半四郎講述的如下的故事:「在半年前有一個名叫千千岩求女的青年浪人到井伊家要借地切腹,而井伊家的家臣認為這又是一個借切腹為由騙取微薄錢財的落魄武士,他們為了能夠止住這種在浪人中蔓延的不良風氣,以維護武士的尊嚴,決定將計就計,他們按照切腹的儀式,為求女準備了全套的切腹工具,並且要求他嚴格按照武士切腹的傳統流程,完成整個切腹儀式」。

「在整個過程中,井伊的家臣進一步發現了求女的秘密,當得知井伊家安排他進行切腹時,求女有點驚慌失措,這顯然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但是依照武士道精神,切腹是件非常神聖的事情,一旦決定了,便無可反悔。求女在井伊家臣的步步逼迫下,最終走向了切腹的平台,他雖然苦苦哀求,但是依然沒有得到井伊家臣的絲毫寬容,而最終求女切腹用的刀,竟然是他自己所用的竹刀,就這樣求女在極度痛苦的過程中,先是用竹刀切腹,然後在忍不住痛苦的情況下,咬舌自盡「。

求女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幾乎是被迫地完成了整個竹刀切腹的儀式,最終在幾度痛苦的情況下,結束了自己作為一名武士非常不光榮的一生,並以自己的生命,成為了武士中的反面案例。井伊大宅的家老向津雲半四郎講這個故事,就是想以這個故事告誡津雲,讓他知難而退。

故事到這裡僅僅完成了一半,這便是小林正樹的高明之處,他先是讓井伊家老從一個角度講述了求女的故事。在井伊家臣的眼中,求女是一個武士中的敗類,他的行為辱沒了武士的榮光。而銀幕前的觀眾先是跟著井伊的家臣獲知了求女的「事跡」,在觀眾的心中,雖然也不看好求女,但是卻埋下了很多疑惑。

這便引出了津雲半四郎的故事,原來千千岩求女是津雲的女婿,同時也是他好友的兒子。求女的父親當年因為主公戰敗,而切腹盡忠,在臨死之前將自己的兒子託付給了好友津雲。本來如果沒有這次託付,可能津雲也會通過切腹來實現作為一名武士最後的,也是最高的榮光。導演通過津雲的口吻,提出了一個關於武士榮光和生存之間的命題。武士在成為武士之前首先是一名普通人,他們也有妻兒老小,也有喜怒哀樂,在武士榮耀和家庭親情之間該如何抉擇呢?這是世界拋給津雲的命題,也是影片導演小林正樹拋給日本社會的一個命題。

緊接著津雲講述了求女如何成為了他的女婿,此後求女和自己的女兒(岩下志麻飾演)生了一個兒子。但是好景不長,津雲的女兒和他的外孫相繼病倒,為了拯救家人,求女也顧不得很多。他只好選擇以借井伊大宅切腹的名義,以獲取微薄的施捨,這也是他在進行切腹之前懇請井伊的家臣寬限時日的原因。

當銀幕前的觀眾看完津雲所講的故事時,才全方位的了解了求女切腹的真相。而這個時候的觀眾,以及井伊的家臣是否還能夠完全用武士道精神來評判求女的行為呢?從一個理想狀態而言,求女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以武士的榮耀為藉口,來換取微薄的施捨。但是井伊的家臣就因為自己片面地對事情做出的判斷,而用一種脅迫的方式,幾乎是以切腹的名義處死求女的行為就是道德的嗎?便是符合武士道精神嗎?

導演小林正樹用津雲的口吻拋出這個命題之後,便窮追不捨,銀幕上的畫面和配樂也變了風格,迅速地從一種冷靜的態度,漸漸的演變為一種激烈的衝突和對抗。對抗的雙方分別是津雲和井伊的家臣們,津雲渴望著能夠在武士精神的範疇內和井伊的家臣達成和解,但是井伊的家臣始終認為津雲是在借切腹為由為求女報仇。但是銀幕前的觀眾已經很明了的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每個人的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武士精神是用來規範武士行為的,而最後殺身成仁,也是武士們克服失敗恐懼的精神寄託。到了和平年代之後,武士們失去了自己的價值平台,在這個時候武士們不僅失去了謀生手段,同時也失去了精神支柱。而武士對於那些浪人而言,更是空有其名,別說家人,甚至是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這個時候,如果把武士道精神強加在他們身上,又何嘗不是一次「道德綁架」呢?

相比於井伊的家臣們,平津更明白武士道精神的要義,因為他曾是真正以武士的身份,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人。而到生命的最後,他竟然沒有完成好友的囑託,保護好求女,保護好自己的女兒和外孫。而這個時候,導演通過津雲的處境,展現出了武士精神的片面性,和所有的社會公德一樣,它們只適用於理想狀態,而在偏離了理想狀態之後,過分的強調武士精神和社會公德的形式,反而是一種背經離道的行為,是一種道德綁架的行為。

影片的最後津雲並沒有否定武士精神,他只是想讓井伊的家臣們,更深刻的了解武士精神,同時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行為,通過對求女事件全方位的剖析,讓井伊的家臣們,對求女事件,對武士道精神進行深刻的反思。因為無論是津雲還是求女,亦或是井伊的家臣們,他們都應該有共同的宿命,因為他們同屬武士群體。就像影片中津雲所說的那句台詞一樣:「我的今天,可能就是你們的明天」。

而將這個事件放大到道德綁架序列,其實人們所缺乏的大多數並不是對道德的認知,更多的是道德的適用性。就如同影片中求女事件一樣,當井伊的家臣一步步發現求女借切腹一事謀財的「真相」時,他們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看似是在維護武士精神,其實卻以武士精神之名,更加深了日益嚴重的社會矛盾。當井伊的家臣幡然醒悟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本來一點小錢可以打發的事情,卻鬧出了幾條人命。這也是現代社會中道德綁架事件的通病,本來社會公德是用來規範個體的行為,以達到緩解社會矛盾的目的,到最後卻因為道德適用性沒有掌握好,更激化社會矛盾。

《切腹》這部影片是日本武士電影的巔峰之一,它並沒有否定道德和社會精神價值的意義,導演通過這部影片,是希望提醒銀幕前的觀眾,現實世界不是一個理想世界,它存在著各種特定的變體。在適用道德準則時,需要將事件分析清楚,研究明白,在全方位的掌握了事情的真相後,通過嚴謹的論證,才能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