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田野上,阡陌縱橫。烈日當頭普照,沒有一絲風。一隊旅人橫七豎八的或躺或臥在車子周圍,看出來很是疲憊,眼神中同時有著怨懟和憤怒,更多的是無奈。一堵殘破的矮牆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在做飯。
不遠處的車前,一位面色疲憊的老者正在午睡,形容困頓。他無意中睜開了眼睛,忽然眼神凝固了,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原來年輕人正在偷吃,用手抓著黃米蒸飯往嘴裡塞。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失望之情翻江倒海湧上。一會兒年輕人捧著一簋飯奉上。
老者不接,起身說道:「我剛才小寐了一會兒,夢到了我的父親。我雖然七天水米未進,可我還是要孝敬祖先。趁著這一碗飯沒人吃還乾淨,我這就祭拜一下。」不想年輕人阻止了他:「不行。剛才我做飯的時候有一塊掉到柴灰里了。扔掉了可惜,而且得罪神靈,所以我用手抓了吃了。」
老者大驚,面帶愧色,與聚在跟前的一群人說:「我們都相信自己親眼所見,可有時候親眼所見也不是真的。我們都相信自己心中所想,可有時候你想的未必是對的。認識一個人真的很不容易啊。」
這位老者就是孔子,年輕人名叫顏回。
顏回字子淵,回淵互訓,淵即回水之意。水出於地而不流者,命之曰淵,即漩渦激流中的水。與謝遜字退之同。當時的社會階段正是春秋社會向戰國社會的轉型期,禮崩樂壞,周天下的遊戲規則發生了很大變化,社會各階層動盪不安,就如滄海橫流。顏家希望顏回能在暗流涌動的社會上歷波折而不倒,成為一個弄潮兒。有人說,回是急流勇退之意,從顏回後來的作為來看似如此,但從給他起名字的貴人看來,顯然此說尚待商榷。
當顏回由父親牽領提著十條臘肉乾來到孔子家裡時,孔子對這個略顯木訥的孩子並不滿意。顏回是個很笨的孩子,上課聽不懂老師說啥,看起來呆若木雞,可是這個孩子勤奮,回家刻苦自學,第二天一提問,全知道。因此孔子誇獎說:「我以前以為這個孩子有點傻,可是慢慢觀察,還不是那麼傻。只是笨而已。」
不得不說,孔子真是個合格的好老師。顏回在孔子這裡整整學了一輩子,沒有另投師門,也沒有入世為官。別人都去少正卯那裡聽課,唯獨他沒有去。別人都出去做官,唯獨他不為所動。當時來孔子這裡深造的,能堅持三年而不出去做官的,簡直鳳毛麟角。而且孔子也鼓勵他們出去為政,造福一方。孔子以他有教無類的教育風格以及兼重個人修養和從政實務的作風,使得門下諸生成為當時全天下實力派人物爭相羅致的對象。那些有勢力的人慕名而來趨之如騖的向孔子的學校索聘人才,孔子也舉賢不避親,極力把自己的優秀的學生們往外推薦。這些學生們大者做到師傅(王孫貴族的私人教師)卿相,小者也能給士大夫當家教,混一口清閒飯吃吃。因此馮唐說孔子的學校是戰略管理諮詢公司,不可謂不確。
顏回二十歲娶妻,妻子宋國人,姓戴,名字不詳,介於孔子妻子也是宋國人,筆者大膽推測,顏回的妻子估計是孔師母做的媒。次年生下孩子。一家三口張嘴吃飯,但是顏回不事生產,一心搞學問,因此生活更為拮据。
孔子在一天下課後把顏回叫住:「小回,你過來,我跟你說點事。你說你家裡這麼窮,住的房子這麼小,你為啥不出去找工作呢。」顏回說:「孔老師,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在家呆著。我家城外有五十畝薄田,每天熬粥喝管夠。城裡有四十畝桑林,一年穿衣服管夠。我每天彈琴自娛,學習您教授的知識自樂,我很滿足。所以我不想出去找工作。」孔子聽了很感動,也很傷心(愀然變容):「說得好啊,你真是個有理想的人。我聽說一個知足的人不為外物所累,每天反省內心而不恐懼,我還以為世上沒有這樣的人。今天見了你,我算開了眼。」
顏回的好學精神讓孔子很看重。據說顏回對孔子「無事不從,無言不悅」,後世因此稱他為「復聖」,就是複製的聖人。孔子死後,儒分為八,其佼佼者如子遊子夏曾參等人,紛紛自立山頭,《論語》就是這幾人編寫的。孟子說:「別人都得了孔子一體,只有顏回得了孔子的全部,只可惜是具體而微者。」就是說,顏回是濃縮版的孔子。
由於過於艱辛的生活和異常刻苦的學習,顏回本來並不健康的身體被過早的透支了,二十九歲,頭髮盡白,四十歲去世。顏回死後,孔子拍著大腿慟哭:「這是老天爺想要我的命啊。」學生說您老節哀,不要太傷心了,哭壞了身體咋辦呀。孔子說:「我節那門子哀。我不為這個人哭,還能為誰哭呢。」
顏回父親顏路看見孔子比他還傷心,順勢上前說道:「夫子,顏回走了,我家窮,想把他的葬禮搞的風光一點。這孩子生前一點福沒享上,我想好好送他一程。我給他買不起槨,你能不能把您的車賣了,給他買個槨。」不想孔子雖然悲痛,卻沒喪失理智,直接拒絕了:「不行。雖然說你的兒子挺有出息,挺有才,可他畢竟不是我兒子。何況我的兒子孔鯉死了,也是有棺無槨。我曾經當過司寇,級別是下大夫,出門不能步行。」學生們一聽不是事,就偷偷瞞著孔子湊份子將顏迴風光大葬。
孔子知道後,也並沒有生氣,沒有覺得自己沒面子,而是說:「你們瞞著我搞這些有啥意思呢。其實即使你們告訴我,我也不會阻攔你們的。」孔子意思是,顏回生前一點福沒享,死了厚葬他根本沒意義。孔子是不提倡厚葬的,他只是要求人們量力而行,盡心足矣。
此事在後世也引起多人非議,成為儒家反對者攻擊孔子的事由。孔子不是口口聲聲「仁者愛人」嗎,怎麼心愛的弟子死了連個車都不捨得賣,顏回在他心中的地位還不如一輛馬車。其實不要小瞧了這輛馬車,它不僅是代步工具,還是身份的象徵,而且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還象徵著財富和權力。
孔子對自己的下大夫身份之所以非常看重,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需要和當朝大夫一起出入,參加各種慶典和聚會,他的車子就在大夫們後面跟著,所謂「從大夫之後」。雖然他只當過三個月司寇,用魯迅話說警視總監,可畢竟是高級幹部,不能失了禮節。別人的車都是自己買的,國家發工資,自己有封邑,完全有能力自備。可是他自己沒工資,也沒封邑,收入來源全靠學生們資助。而學生們並非像後世宣傳的那麼尊師重道,因為人家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晚年孤苦伶仃,身邊根本沒人。他抱怨道:「跟我一起在陳蔡共患難的,一個都不在身邊」。直到病重走不動路,子貢才在賺錢閒暇抽了點時間來看他,把他哭的老淚縱橫:「小賜啊,你咋才來啊」。因此孔子對自己的下大夫身份耿耿於懷,實在情有可原。
顏回這位問道不問貧的純粹知識分子之一生,在當時以及今天的成功人士眼裡,都是不值得理睬和關注的,是多少有志之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是普通而可憐,甚至迂腐的,是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考慮這些成功人士的心理,他沒有為成功人士或者成為成功人士而活。因此我們需要關注的並非顏回的學識以及傳奇或者好學,而是他在一個成功環伺的環境中堅持了道理的可能性,從而大道學問成了他的肉身形式,他也成為幾千年來學問大道的人格象徵。因此我們不難理解他的悲情力量。穿透悠遠的時空,他平凡的人生給我們一種永遠不可企及的傳奇高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