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召國
時光還是這樣的匆匆,如龍潭河那白色的浪花翻卷著,不舍晝夜。一度的百般芳菲已落盡,只剩得夏風吹開梔子,馥郁香滿路。
一晃一學期又將過去。我們北樓一層辦公室的老師,大家相伴工作一年,度過了春秋。隨學生的來去,課程的重排,大家下學期難得在一起。人生不知是誰導演了這場戲,諸多的分分合合,讓人傷感與激動。面對分離,有人提議我們周末的晚間聚聚,大家舉手贊同。
於是星期五的下午,我們齊聚到了「一顆印山莊」,吃一頓農家風格的晚餐,談談工作,講講生活,借醇香消釋凡塵中難言的無奈與彷徨。
我們從杜店溯龍潭河而上四五里,再向南看到一座孤立的小山,就是四孤山,「一顆印山莊」就在這四孤山上。站在四孤山上,看周圍沙田平疇便是所在的喬畈村。喬畈應是龍潭河衝擊這裡大觀山、四孤山、令台山等形成的小平原,它土地肥沃,陽光充裕,又有村東龍潭河水的澆灌,稻粱麥豆在此年年豐收。
四孤山是個並不大的山包,在這平畈上倒是格外的突兀顯眼。昔日農人在這周邊的田園耕作著,被土地束縛著,生活中充滿了淒風苦雨。偶一抬頭,見這山的獨處,聯繫自己的命運,便冠之「四孤」之名。不見古人,不見來者,沒有左鄰,沒有右舍,獨自的命運獨自愁。
新社會的建立,文明的興起,經濟的繁榮,人們走到今天的安康。四孤山,在喬畈人的眼裡,不再孤單寂寞,是給他們帶來福祉,顯威的一顆印。審視事物的定奪,卻由情生。如今的四孤山上順應潮流,開設了這家鄉風味的飯莊。每個飯莊都有它的特色美食招徠顧客,不一定是大魚大肉。我們今天在這吃上了糯米圓子,黃釉窯碟盛著,經過蒸籠里水汽的熏蒸,軟糯綿香,讓我們體味到了家鄉傳統美食的風味。
自古以來,我們龍潭河兩岸農戶人家,耕田養家。他們每年分出一些田畝來,種上大黃糯。農曆新年左右,辭舊迎新,用新糯米做上水粑粑條、湯圓、糯米圓子,招待親朋好友。
水粑粑條是用糯米和秈米按六四搭配,磨粉、蒸漬、舂搋、搓捻,冷卻而成,尺長條形放在冬水缸里,隨吃隨撈。「鹹肉蛋皮粑粑條」「春菜苔粑粑條」兩道美食,風味別具,是農家迎春待客至簡質樸的肴饌。
湯圓多在中秋、元宵時食用,有素餡的紅糖芝麻湯圓和葷餡的鹹肉干丁粉餡湯圓。
這糯米圓子,每年臘月二十八那天,農家主婦們,淘幾升大黃糯米,煮上一鍋糯米飯,搋上薑末、冬蒜末、紅椒末、炒鹽,黃綠紅白一鍋相間,辛辣味撲鼻而來。外面一兩聲炮仗聲傳來,天氣雖清冷,年的氣息卻是多麼濃烈起來。搓糯米圓子,手要醮水,不然黏糯得團不起來,搓圓後,在簸箕里用山芋粉滾一下,下鍋油炸,外表金黃,裡面的水分又不易失。蒸汽熏時,擋住外表的水進入圓心,使其癱軟無嚼勁。晚上油炸糯米圓,寓示團團圓圓,講究一點的人家,放一掛五百響的鞭炮慶賀團圓。因為此時,龍潭河兩岸外出的兒女都趕回來。小街上,鄉道上出現了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穿梭著一輛輛蘇E、浙A牌照的汽車。我們父子、母子、夫妻、兄弟姐妹在這個晚上團圓了。吃過一陣糯米圓,剩下的,碼放在壇罐里。待新正月,母親們掏出來蒸一下,做中席飯十大花海碗中的一碗。
今晚,我們在山莊吃上正色土香的糯米圓子,好懷念年的味道,好懷念媽媽的味道,好懷念少年時高秸稈的大黃糯稻在四孤山周圍起伏著的金色波浪。還記得父輩們經常從潛山挑回大黃糯稻種,神情虔誠;也記得母親們搓捻粑粑條,團圓湯圓、糯米圓子時面部喜悅的微笑。但無情歲月增中減,團圓隨時光的流逝只是不朽的回憶,在這五月風中,面對的卻有更多的離別。
我與喬畈還是有份緣的。十年前,我所在的寒楓嶺學校撤併,學生去了小集鎮學校上學,教師卻要分流到不同崗位。我從一個呆了20年的山坳學校,要到離家更遠的喬畈學校工作一年。面對自己求援諸多力量建起的教學樓,面對自己朝夕相處的師生,離別寫在心頭,心中不是個滋味。許多人更為我鳴不平,認為我乾了20年的小學校長,此時應當得到照顧,大家的心是熱的。我還是來到了喬畈學校,這所學校就建在這四孤山上。開學的第一天,我和老師們帶學生砍山腳下通向排行地、杜家塝、朱家塝等村莊的小路茅草,方便學生入學。自此我便融入了喬畈,專心於這所鄉村學校的教學。
喬畈學校的前身是觀音庵小學,它是民國時期舒城第五高小。站在四孤山頂向南看,一座大山森林鬱鬱蔥蔥,藤蘿纏繞,在陽光下泛著綠色螢光,它便是大觀山,原觀音庵坐落在大觀山腳下。今庵已不存在,只是大觀山高峨依舊。這借觀音庵辦的學校,民國期間,對舒城南鄉現代教育的傳播起到了星火作用。
它的創建人是我的外曾祖父程斗生,第五高小許多事情已散佚,唯《舒城教育志》有「程斗生」「觀音庵高小」詞條。母親的娘家原為官宦人家,擁有杜家塝一帶的農田,後家道敗落,到斗生先人那只能耕讀傳家了。
外祖父在世時偶爾到我家小住,一日告訴我外曾祖父的零散的事情。有對後人囑告的「心為良田百世耕有餘」「詩書在胸,勝於家擁良田千畝」等警言訓句,透過歷史的光陰,我們看到斗生先人那傳統的儒生形象。他的家住板山的王姓學生,在國民黨軍隊任要職,曾騎高頭大馬,帶著兩個衛兵,拜訪外曾祖父,給這個鄉村學究帶來何等榮耀。馬拴在門前的棗樹上,人恭恭敬地站在斗生先生身旁,師生情誼深厚,外公記憶真切。李中堂簽約割讓香港,有人問香港何日能還中華,可能面對風雨飄搖、積貧積弱的封建王朝,李大人吟「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詩句,李大人悲哀的情緒通過李白的詩句渲染出來。外曾祖父能把李中堂談香港回歸的有關細節講給外公聽,從中可看出他們家道的源遠,實在不簡單!李中堂、外曾祖父們怎麼也沒想到,香港回歸前夕,英國人無理要求,鄧公「另起爐灶」的話語擲地有聲,差點讓鐵娘子跌倒在北京城,中國人已不再聽《梅花落》的哀哀怨怨了。
我到喬畈學校來教書,也是循著先人的足跡走一步自己的路。喬畈學校劉校長他們都很親切和善,每天花二十元,讓我從杜店集市帶點菜,中午我們就在學校就餐,很熱鬧的一大家人。遇到雨雪天氣的晚上,我們自己燒兩個鍋仔,推杯換盞散裝的米酒,再乘風雪歸去。當時的生活條件並不好,但大家情感真摯,很溫暖。每次剩的菜湯,朱老師都不讓倒掉,她把菜湯喝下去。雖然她人到中年,身體也不瘦,我多次提醒她不能再喝了,可是她捨不得,鄉村教師生活是多麼的節儉清苦啊!
在喬畈學校,我和我的學生杜曉霞搭檔,包教一、四兩個年級。她小學在我門下讀了五年書,後來考入鳳陽農技師院。那年她是個代課教師,「上陣還要父子兵」,我和她差不多是這樣的關係。我們勤於教學,細心班級管理,經常給學生無償加班加點,補缺補差,給喬畈人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曉霞很勤快,洗菜,洗碗幾乎她包乾了,儘管她冬天手凍有凍瘡。一年的教學鍛練,讓她也掌握了不少教育教學方法,更堅定了她終身從教的信心。後來,她和郎溪的同學成了家,去了宣州,我們也中斷了一段時間的聯繫。幾年前,通過微信平台,我得知曉霞在郎溪縣教師招考中,名列小學數學組第一名,被錄用為國家教師,在一個鎮上的小學教書。她初心不改,通過努力,終於實現了人生的願望。去年暑假,我去宣州參觀學習,她看到我及時上傳的記敘文字,一再要我到她那看看,師生之誼延伸到異鄉。我想,在喬畈學校我們師生合作,更增添了我們對教育事業的熱衷之情。
一日雪後初霽,我站在四孤山的南面,放目遠觀。龍眠山積雪瑩瑩,作龍態蜿蜒著;深沖、寨沖蒼松黑沉,與白雪交際,蒼蒼莽莽;龍潭河水深藍,在白色的喬畈原野上輾轉東去。好一派壯美山河!人的心胸陡然開闊,立於天地之間萬千生命不過是一個黑點,人生應似飛鴻踏雪泥。太陽照得南坡暖洋洋的,猛然間,看到初中幾何學潘老師的墓碑,潘老師就是這喬畈上的人。於是他佝僂著身子,夾著三角板、圓規,拿著鋁質的粉筆盒清瞿的形象便懸浮在眼前。他會針灸,鋁盒是裝灸針的舊盒,教書時便被用來裝粉筆。他每天上課前,總把前一天的作業校正一下,分析思路,總結經驗,讓學生反芻咀嚼,很有特色,我好多年也用這種方法教學著我的學生,也算我從老師那學到的一二。他是我縣首批的中學高級教師,名字被載入《舒城名人錄》。他算個達觀的人,對世事沒有諸多的計較。教書,漁獵,針灸,挖中草藥配方子,悠閒自在,也不急功近利。人生無常,在退休後兩年,他便因病去世。站在墓墳前,「同位角相等」「內錯角相等」「同旁內角互補」,又仿佛在耳邊縈繞起來。
四孤山坡下有個葉老奶,她七十多歲的人,兒子們都出門創業去了。她老人家帶著一個孫子在家念書。慈祥的面容,善良的心地,學校缺蔥蒜韭菜什麼的,都去她那兒拿。老人家正月里還叫上我們在她家吃上一頓,腳步蹣跚,忙來忙去的,像一盞微弱柔光的燈,照亮行走在這鄉間小徑上的你我。後來,我到杜店中學教書,她孫子要往這轉學,找到了我,要我給她幫忙,我當然盡力了,老人家很高興。孫子中學畢業了,一直就沒見過那張滄桑和善的臉。今天特地上她家的門看她,八十多歲的她,不知哪兒勞作去了。只見門敞開著,她坐的漆黑小板凳在門口,橫放著,靜靜等候主人的歸來,讓人悵然若失。祝她老人家健康長壽,我默默地念叨著。
幾年前,讀徐賢柱、李衛生等老師的文章,才知道這喬畈的「喬」字來歷。
東漢末年,群雄逐鹿中原,都想成就一番事業。舒城的周瑜帶著夫人小喬和兵勇,曾駐紮在這平畈上,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小喬在龍潭河邊汲水洗面,照碧梳妝,周郎按劍在一旁微笑著,天姿國色當屬英雄豪傑。兩人在排行地帷帳中,舉案齊眉,恩愛情長。平畈東北邊有座山,像倒置的「升子」,龍潭河河水不斷沖刷,撞擊著山腳的岩石,驚心動魄。周瑜把兵勇帶到河灘上,自己登上山頂平台,揮舞著令旗,訓練兵勇,為東吳效命。公瑾揮臂,令旗上下翻卷。龍潭河旁沙灘之上,兵勇威武喝斷聲,叱吒如雷,聲勢浩蕩;兵勇腳踏沙土,塵埃滾滾,迷漫天際。龍潭河兩岸江山如畫,讓英勇的周郎壯懷激烈,胸懷天下;河岸平畈依山傍水的秀麗風光中,演繹過多少幕英雄佳人兒女情長的畫卷。做個男人,就要像周郎那般有擔當:輔佐孫氏父子,成就一番天下事業;保護著自己的女人,終究沒有讓曹操把她鎖入銅雀台上。
人們為了紀念這對郎才女貌的夫妻給此地帶來的風光,把這平畈叫作「喬畈」,東北河邊倒置的「升子」形山叫做「令台山」。在大觀山的東頭,建了座「將軍廟」,塑周郎羽扇綸巾石像,氣勢軒昂,香火繚繞,可惜毀於「掃四舊」,只剩青褐倒伏的石香爐承載著千百年來風風雨雨、幽幽暗暗的時光。而如今,兩進房子的「將軍廟」,也只是人們求籤問卦、祈福許願的去處。但站在此處河畔石崖上,能飽覽秀美可餐的龍眠山風光,欣賞一潭碧清透澈的龍潭河水,聆聽大觀山上鶯歌鳥語,自然是賞心悅目之事。
大觀山下的杜家塝,是我們杜店杜家的發祥地。說起他們的先祖杜牧的詩文,世人無人不曉。他們近祖從毛嶺分支而來,定居在大觀山下,繁衍了龐大的家族,忠厚本分地耕耘著山地河田,最出色的人物當數杜來春。
杜來春幼年在觀音庵五高讀過幾年書,成年時耕種家中幾畝薄田餬口。1948年上春杜家店解放了,杜來春思維敏捷,便到鄉里擔任分管財糧的幹事。聽外祖父說,杜書記當年為了練好做群眾工作的口才,晚間在朗月之下,站在冬天的大白菜地里演講政策條規,使自己不怯場,同時發現自己哪些話繞舌,講不透徹,就反覆練習,直到「順口」才心滿意足地去睡覺。
他對農村情況了如指掌,也善於調查實情,分析問題,總結經驗,很快他就被選拔為舒城縣委書記處書記。毛主席一九五八年九月十六日視察舒茶人民公社,縣委書記史元生向毛主席介紹了人民公社成立、生產及群眾生活的情況,杜來春書記當時也在接待室和毛主席見面。一些回憶文章講述當時情景:毛主席問舒茶人民發明的「揉捻機」"什麼,杜書記答到是炒茶殺青用的揉捻機械,主席含笑點頭。還有一種版本是這樣的,主席指著杜書記用一口湖南腔問:「這位小同志是誰?」縣委書記史元生回答:「這是我們縣委書記處杜來春同志,他分管農村、農業工作。」「那好,我來問你。」主席喝了一口茶,「蓑衣,多少錢一件,斗笠多少錢一頂?」「回主席話,蓑衣一角肆分,斗笠九分。」杜書記沉著回答,主席微笑著。從這樣的講述中,我們可以得知杜來春書記穿著草鞋,在田間地頭走了多少遭,和他的農民兄弟來過多少場談話,自己又是多麼用心記下了農村、農業、農民諸多條信息!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因修水庫我們杜店有些農戶移民到杭埠河下游地區。其中有一戶人家移民到馬家河口畈區,因為風俗習慣、生活方式的不同,造成價值取向的落差,很長時間不能入鄉隨俗。於是,經常到杜書記那「訴苦」,要回杜家店老家。一日中午,杜書記穿著布鞋步走十里到馬家河口,邀請公社、大隊幹部一道去這戶人家吃個飯。剛好這戶人家孫子出世沒幾天,杜書記拿出自己錢,給這小傢伙送個紅包,並要求在場的幹部多關心這些移民戶,群眾更應理解他們,接納他們,因為他們為大家,舍小家做出了巨大貢獻。杜書記一直認為群眾的事沒有小事。
走群眾路線,熱愛鄉村,和農民融洽相處在一起,在農村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杜書記為推動基層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貢獻了畢生的精力。他後來做過祁門縣委書記、黃山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為「祁紅」「黃山毛峰」等品牌茶葉的走向世界,為黃山市的旅遊大發展做出了貢獻。他剛直不阿,清廉從政,精於農業,給鄧小平、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一直以「龍舒耕夫」自喻,給舒城、祁門、黃山三地的人民留下親切樸素的公僕形象。通過人民的口碑以及他去世後人們寫的紀念文章講述,我每從他家門前經過,總是對這個喬畈人肅然起敬。
初夏是生長的季節,喬畈原野上青苗行行,空中布穀聲聲,我努力搜尋著曾經的印象,像園中的葵花追戀著太陽的光芒。
人生並不漫長,所有的步履皆有緣份,鼓舞著我們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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