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綱:一生常恥為身謀 | 尋找新中國科學奠基人

2019-10-15   中國科學報

作者 | 李芸

柳大綱 (1904.2.8—1991.9.14)

江蘇儀徵人,無機化學和物理化學家,中國分子光譜研究先驅者、中國鹽湖化學奠基人,中國科學院院士 。

柳大綱1925年從東南大學化學系畢業後留校任教;1929年受聘到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工作;1946年赴美深造,1948年獲美國羅切斯特大學研究院博士學位;1949年初回國。

新中國成立後,他歷任中國科學院物理化學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兼任中國科學院學術秘書處學術秘書,以及化學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代所長、所長,青海鹽湖研究所所長。

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物理學數學化學部委員(院士)。

1957年—1963年兼任中國科學院綜合考察委員會中國鹽湖科學調查隊隊長。

1973年—1986年任《化學通報》主編。1981年任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名譽所長。1991年9月14日病逝於北京。

柳大綱在基礎化學方面是我國從事分子光譜研究的先驅者之一;

在應用化學方面,從事過礦物原料化學、無機合成化學、核化學、青海柴達木盆地鹽湖科學調查和鹽湖化學、土壤加固等方面的研究。

他勘測研究了察爾汗鹽湖區富藏的鉀、鎂資源,發現了柴旦鹽湖區柱硼鎂石資源以及柴達木盆地若干點的鋰資源等,提出了從鹽湖滷水分離制鉀和直接提取硼鋰資源的有效工藝。

他為建設我國大西北、為青藏高原豐富資源的開發利用以及為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

中國科學院青海鹽湖研究所(以下簡稱青海鹽湖所)原所長劉德江,至今還清晰地記得1993年7月,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視察青海鹽湖所時給予的高度評價——「我原來不知道這裡有個鹽湖研究所,而且鹽湖還有那麼多寶藏,資源那麼豐富,這些都是老同志發現的。你們很不容易,放棄了條件優越的大城市來到這裡,你們是Pioneer(先鋒),你們來這裡是為了事業,不為名,不為利,艱苦創業,無私奉獻,我們需要這種精神。」

說起鹽湖的先鋒,有一個名字絕對繞不過去,那就是中國第一位走進西北戈壁茫茫鹽湖區的化學家柳大綱。

拓荒鹽湖 堅守不渝

「青藏高原上的柴達木盆地,是我國著名的盆地之一,其面積約等於福建省」「從柴達木盆地的鹽湖資源,展望這一地區化學工業的遠景,是令人興奮的……」

1959年3月1日,柳大綱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柴達木盆地鹽湖資源豐富》,列舉了3年來科學家在鹽湖考察到的豐富寶藏——食鹽氯化鈉、鉀鹽、硼、鋰、鎂以及多金屬礦和石油、天然氣等。

文章結尾處,他寫道:「盆地地區不大,而各種原料產地彼此距離又不遠,將來南水北調或其他的水源問題解決了,實是一個理想的化工聯合生產的巨大基地。」

這篇嚴謹的科學文章,字裡行間滿溢著柳大綱展望科研服務工農業、服務國家時的雄心與激情。

60年來,「理想的化工聯合生產的巨大基地」正一步一步變為現實。僅以鉀肥為例,我國的產量從萬噸到十萬噸再到百萬噸、千萬噸,成為世界四大鉀肥國之一。

而「巨大基地」這一極具前瞻性的結論,正是構建在柳大綱等先鋒的拓荒足跡上的。

——1956年,柳大綱參加《1956—1967年科學技術遠景規劃》的制定工作,為「鹽湖科學工作」部分的主要起草人之一,從國家資源開發利用的需要提出「鉀肥方面,首先要解決水溶性鉀肥礦鹽的資源問題」。

——1957年,以柳大綱為隊長的「中國科學院鹽湖科學調查隊」組建。

——1958年至1960年,中蘇兩國合作開展「柴達木盆地鹽湖資源勘探與利用」研究項目。

——1960年,第一次全國鹽湖鹽礦學術會議召開。會上,柳大綱提出了建立「鹽湖化學」分支學科,並論述鹽湖化學研究10個方面的具體任務。

——1965年,青海鹽湖所建立,柳大綱任所長。

從此,我國鹽湖科研事業如春苗出土般迅速發展。

1958年12月,柳大綱(右)與蘇聯科學家德魯斯·利托夫斯基在柴達木鹽湖。

從1956年到1966年,柳大綱六入鹽湖。

「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一日見冬夏,風吹鹽沙跑。」高原缺氧、荒無人煙,連年輕人都難以承受的環境,柳大綱這位五六十歲的老人陸續堅守了18個月。

在「三年困難時期」,即使其他部門考察人員都撤離了柴達木盆地,柳大綱的鹽湖組仍然在鹽湖野外,是唯一的堅守者!

多年後,柳大綱之子柳懷祖回憶,父親在「文革」被隔離時,一位親戚穿走了他在鹽湖的工作服和鞋。柳大綱從「牛棚」回家得知後趕緊讓兒子另買衣服,把老羊皮工作服和大頭皮鞋換回來,弄乾凈收起來。

「這是在青海的工作服和鞋,不能隨便穿,只能去鹽湖穿。」柳大綱告訴兒子。

都說這是柳大綱公私分明,愛護公物。但細細想來,或許在柳大綱心中,那老羊皮工作服和大頭鞋就是他的「戰袍」吧,只有奔赴「戰場」鹽湖時才能穿。

拓展化學 獨木成林

1955年至1981年,近30年間,柳大綱先後作為副所長、代所長和所長,籌建和領導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以下簡稱化學所)的工作。

而這些年中,從化學所剝離出來在中科院單獨建所或併入其他所的就有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青海鹽湖所、成都有機化學研究所、感光化學研究所、環境化學研究所等。

這讓當時化學所一些科研人員心有異議。因為作為科研人員,誰都希望自己所在的研究所更強更大,誰都希望把更好的人員和設備留下來。

面對這樣的言論,柳大綱總會和善地開導:「孩子長大了,如果還綁在父母身邊,就很難成才。孩子出去了,如果不給他較好的條件也一定站立不起來。新的研究所分出去了,化學所才會有更大的空間開拓新的領域。」

作為戰略科學家,他看到的不是化學所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整個國家化學事業的發展布局、繁榮昌盛。

當然,化學所的發展仍是他關心之重。中國科學院原基礎研究局局長錢文藻回憶:「柳先生總是從全所發展的大局出發,統籌各個學科領域的研究工作,每年分配經費、人員任用、外事活動安排,從來沒有親疏、好惡之分,從不優待自己的領地,對自己最心愛的學生也一視同仁。」

化學所必須是多學科協同發展的綜合性研究所,這是柳大綱給化學所確定的3條原則之一,也是針對當時歷經多次分所、認為化學所要辦成高分子專業所的意見的回應。

柳大綱認為,雖然分所導致某些學科研究力量削弱,但並未有根本性的影響;而化學所地處北京,國家需要有一個綜合性的化學所,許多重大科研課題攻關需要多方面學科專業的配合。

柳大綱擔任化學所領導期間,在規劃研究領域、開拓科研方向、組建研究室組、延聘優秀人才等方面,付出了大量心血和精力,使得化學所在物理化學、分析化學、有機化學、無機化學、高分子化學、高分子物理學等各個學科領域都得到蓬勃發展。

在中國南方,有一種樹叫榕樹,粗壯的大樹枝上會垂下一簇簇鬍鬚似的氣生根。氣生根只要接觸到土壤就會慢慢發展得壯如母樹。落地生根,獨木成林。

化學所正如榕樹一般,由獨木孕育出多個分支,創建、成長、壯大,直至今天,不僅化學所成為力量強大的多學科綜合性科研所,同時多領域化學類研究所並立也成就了鬱鬱蔥蔥的中國化學事業。

1980年,柳大綱與夫人樊君珊在北京寓所。

拓跡多方 大局為重

「鹽湖資源豐富得很,寶藏特別多,風光也很美,到柴達木去看一看,我相信你一定會愛上它。」湖北人劉德江得到柳大綱的鼓勵,從化學所直接去了青海鹽湖所,在那裡戰鬥到退休,歷經36年。

「科研組織工作很重要,它能影響一個研究所當前和長遠的發展。」對科研更感興趣的錢文藻,在柳大綱的鼓勵下轉而從事科研組織工作。

在後輩的回憶中,柳大綱總是溫和的,從大局和個人出發為你的選擇提出建設性意見。而他自己這輩子卻只有一個詞——服從。

柳大綱1925年畢業於東南大學化學系,4年後進入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研究分子光譜,是分子光譜的先驅。1946年,他赴美深造取得博士學位,後於1949年回到祖國。

20世紀50年代初期,我國生產日光燈用的螢光粉依靠進口,因西方國家封鎖,價格昂貴。柳大綱從國家需要出發,接受了日光燈螢光材料研製的任務。當時有專家認為這項工作「哪是做科研,就是做配方」。

這一言論大大動搖了「軍心」,柳大綱卻絲毫不為所動,帶領課題組的年輕人研製出無毒鹵磷酸鈣螢光材料,並將全部技術資料移交給南京燈泡廠投入生產。

不久後,由於保護古建築的需要,柳大綱又一次服從國家安排,放棄螢光材料方面的研究,率團赴波蘭學習和考察土壤矽化加固技術。

20世紀60年代,柳大綱受命領導研究了核燃料前處理和後處理中的一些化學問題。這些研究成果,或因保密原因未公開發表,或因他未署名而鮮為人知。

不僅是領域「轉戰」,在地域上柳大綱也是多方拓跡。

新中國成立後,柳大綱擔任設在上海的中國科學院物理化學所研究員、副所長。

1952年,為了支援東北建設,研究所要北遷長春。柳大綱與時任所長吳學周一起,捨棄江南優越的生活條件,組織50多位科研人員和30多位家屬將300多箱儀器藥品、150多箱圖書資料,在兩個多月內跋涉2300餘公里全部搬遷完畢。

此後就是1956年開始考察、開發鹽湖,從北京到西北,直至1966年。

1976年,柳大綱還打算再去西北,但畢竟已過古稀之年,力不從心未能成行。病中他仍心繫西北,向中央領導寫信呼籲鹽湖的開發。

「一生常恥為身謀」,是柳大綱最喜愛吟誦的一句古詩,也是他一生奮鬥的寫照。

1959年3月,柳大綱(右三)代表中國化學會參加蘇聯門捷列夫百年紀念活動期間,在蘇聯有關化學實驗室。

人物生平

1904年2月8日出生於江蘇省儀征縣。

1920—1924年在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數理化部學習。

1924—1925年於東南大學化學系學習,獲學士學位。

1925—1927年任東南大學物理系助教。

1927年任上海吳淞中國公學大學部教員。

1928—1929年任中國科學社《科學》編輯部編譯員。

1929—1949年任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

1946—1948年赴美國羅切斯特大學研究生院進修,獲博士學位。

1949—1954年任中國科學院物理化學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

1954—1956年在中國科學院學術秘書處工作。

1955—1991年任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代所長、所長、名譽所長。

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數學物理學化學學部委員(院士)。

1957—1963年兼任中國科學院綜合考察委員會中國鹽湖科學調查隊隊長。

1965—1991年兼任中國科學院青海鹽湖研究所所長、名譽所長。

1964—1975年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1973—1986年任《化學通報》主編。

1978—1990年當選為中國化學會第二十屆理事會副理事長,第二十一屆、二十二屆理事會理事。

1978—1982年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協第二屆委員會委員。

1983—1987年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1991年9月14日於北京病逝。

1963年,柳大綱(二排左一)與中國科學院化學所有關領導及工作人員留影。

記者手記

柳大綱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個性,又與新中國科學奠基人有什麼樣的共性?寫作這篇稿件時,我時常在腦海中勾勒他的模樣。

中國科學院科技戰略諮詢研究院楊小林長期從事中國科學院院史研究工作,近兩年承擔「柳大綱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項目,她走訪過很多中國科學院的老人。

「沒有聽到一句對柳先生不好的評價。」楊小林說,「雖然中國人有為尊者諱的傳統,但像這樣交口稱譽、一句『不好』都沒有的還是很少見。」

評價中的一個關鍵詞是:寬容。

「我從沒見過柳先生髮脾氣,遇事總是說理、誘導,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更不用說訓斥了。」

「柳先生待人接物永遠是平等、民主、和諧、寬容的。」

「柳先生善於調解矛盾,同事間有了不和,甚至家庭有了不睦,都願意找他疏導。」

評價中的另一個關鍵詞是:不爭。

1955年,我國第一批學部委員評定,柳大綱兩次向組織上提出自己不夠資格,懇請從名單上去掉。「文革」過後正值出國熱,他多次推讓,理由是要讓年輕人出去見世面。20世紀80年代初,他是中科院院所中第一批要求退居二線的所領導。

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再加上晚年的白髮、壽眉、清瘦的面容和身材,柳先生就如同舊書卷里走出來的儒士,溫文爾雅、克己復禮。

父親是晚清秀才的柳大綱6歲就被送到私塾念書,從小受到儒家教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應該是刻在骨子裡的。

如果說寬容和不爭是他的「修身」,那「治國平天下」就體現在他有了足夠能力之後——在東南大學畢業後,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後。

楊小林翻閱過柳大綱的學術筆記、工作日記,雖然大多是工作內容,但也能清楚地看到其思想軌跡的轉變。

一次是1938年抗戰期間,中央研究院西遷,柳大綱負責把中央研究院化學所的圖書、儀器、藥品從上海經香港、越南押運到昆明。這一經歷讓他從象牙塔中走出,感受到戰亂中民間的疾苦。

另一次是新中國成立後,柳大綱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

他說,中華民族長期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壓迫,知識分子深受其害,一旦得到解放,報效祖國的愛國主義熱情便噴薄而出。他欣然接受黨和國家對科學家發出的「科學為人民服務,為祖國建設服務」的號召。

我想這就不難理解柳大綱對共和國的一片赤子之情及其服從意識和螺絲釘精神。

柳大綱並不是個例。回望新中國成立前後的老一輩科學家,他們的血管里都奔騰著家國情懷,左手愛國、右手科學。

正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信仰,讓共和國的科學從一窮二白中起步,從無到有、從弱到強,讓國家有了力量,民族有了希望!

《中國科學報》 (2019-10-15 第4版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