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 天才的女作家?狼狽的「小母親」?

2019-05-31   東方出版社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蕭紅是魯迅之後的一位偉大的平民作家。

蕭紅只活了31歲。在不到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她用天才般的靈性創作了具有深厚悲劇色彩的《呼蘭河傳》和《生死場》。

她的人生也如筆下的《生死場》一般驚心動魄。複雜的情史、拋子再嫁的故事向來為世人詬病。而與不遺餘力幫助她在文壇一炮而紅的魯迅的關係,也一直眾說紛紜,認為兩者之間存在著隱秘的情愫。

果真如此嗎?

漂泊者:蕭紅


大陸新村 9 號是一幢紅磚紅瓦的三層小洋樓,裡面有個院子,不大,種些花草,透出幾分葳蕤生機。入夏的時候,喇叭花開了,一朵一朵沿著藤蔓攀到窗口,點綴出主人的好心情。這是內山完造夫人送的花種,種出的花似乎別樣紅。

蕭紅穿過院門時似乎沒發現花兒開了,她繃著臉,氣呼呼地直往二樓去。以往不是這樣的,她是一個愛笑的女子,總是笑得天真無邪,圓圓的眼睛,像是盛滿了陽光的秋池,波光粼粼的。她的眼睛還特別尖,什麼新鮮的玩意都逃不過它們。許廣平與兩個娘姨正在院子裡晾衣服,蕭紅走得急,居然沒有看見她。

魯迅寓所二樓工作室兼臥室

魯迅起床不久,泡了一壺濃茶,剛剛坐定了在寫文章,用的是毛筆,細細的狼毫。聽到腳步聲,魯迅並沒有抬頭,開口問:「又有誰惹到你啦?」蕭紅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把手中的兩張紙遞到魯迅的鼻 子底下,氣呼呼地說:「先生你看,居然有這樣的事!」魯迅摘下老花眼鏡,接過來翻了一翻,原來是自己的稿紙,他抬頭看了一眼臉漲得通紅的花衫女子,笑著問:「哪來的呀?」「早上在拉都路的一家炸油條的鋪子裡,沒想到他們居然用你的原稿包油條!」蕭紅嘟著嘴說。「我當什麼事兒,」魯迅的笑意更濃了,「我的原稿的境遇,許知道了似乎有點悲哀,我是滿足的,居然還可以包油條,可見還有一些用處。我自己是用來擦桌子的,因為我用的是中國紙,比洋紙能吸水。」

正好許廣平端茶上樓,她笑:「背後說我什麼壞話呢!」蕭紅對魯迅的話不信,轉問許廣平:「先生說他的原稿用來擦桌子,是真的嗎?」許廣平點頭:「是啊,昨天我們請了幾個朋友吃飯,吃完後,先生取出他的原稿,一人發一張,說是手上有油膩,擦擦就好。」蕭紅跺腳:「這是在糟蹋呀。」許廣平湊在她耳邊說:「我悄悄地收了一些,不讓他曉得。」魯迅嘴裡銜著煙嘴,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們:「嘀嘀咕咕啥玩意兒。」許廣平順勢拉住蕭紅的手,說:「先生的文章才開了個頭,我們下樓吧。」她們肩並肩走了,魯迅搖搖頭,笑了。

魯迅在上海的另一個居住地:大陸新村

剛到樓下,海嬰從院子裡躥進來,手裡捏了一把小鏟子,身上與鏟子上都沾了沙子。入夏了,海嬰穿了短衫,赤腳,腳上一雙塑料涼鞋,鞋底也有沙子,一步一個灰印兒。他獨自在園子裡玩栽花種草的遊戲,瘋得滿頭大汗。海嬰看到蕭紅就來神,他跑過來,一把揪住蕭紅的長辮子,許廣平忙呵斥他鬆手。蕭紅髮現海嬰腳背上有塊新鮮的傷疤,她蹲下來,摟住小海嬰:「海嬰,你的腳背怎麼了?」

「還不是燙的。」許廣平又氣又心疼:「昨天客人多,娘姨忙忙碌碌,忘了他,溜眼不見他就去抓水壺。水壺擱在台子上,他就踮著腳尖用手抓,結果水壺倒了,潑到腳背上——太頑皮了。他父親心痛極了,連帶我也被罵了一通。」

娘姨過來賠笑說:「真是對不住,不過,這樣皮的孩子我沒見過,簡直沒有一刻是歇著的。」

她們說話的功夫,海嬰溜走了,接著種他的花兒了。蕭紅的目光系在海嬰身上,拉得很長很長,面容黯淡下來,她那個生下來就送人的女兒,這時候也應該會滿地跑了。有一幕永遠地烙在她的心間,幾年前,她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有一個穿白色長衫的女人,絮絮地訴說對孩子的渴盼,一聲一聲如針刺著她。她無力地揮揮手說:「請抱去吧,不要再說什麼話了。」她用被子捂住臉,看不見也聽不見,孩子就這樣離開了她,從此沒有了蹤跡。她是一個母親嗎?

是,也不是。

蕭紅是以一個小女人的樣子出入魯宅的,在這裡,她可以沒有過去。在這裡,她可以選擇記憶,她只需記得祖父的後花園裡面的花兒草兒蟲兒鳥兒。如果可以,此後的種種最好能從她生命中挖去,然後一切全留在現在,留在這裡。在這裡,她喜歡聽到魯迅先生明朗的笑聲,看著他笑得連煙捲都拿不住,笑得咳嗽起來。她喜歡與先生聊天,一聊聊到十二點電車也沒了,然後許先生送她坐小汽車回去。她喜歡帶些外國酸菜和絞好的牛肉,在餐廳里包餃子吃。

魯迅在上海大陸新村寓所前的街道上拍攝的相片

海嬰在一旁瞎鬧,一會兒用麵粉捏一隻雞,一會兒又做一隻船。她喜歡與海嬰擠在小車裡,與先生一家逛公園看電影。她喜歡陪許先生編織毛衣,剪裁縫紉,聽魯迅講鬼故事。她把這裡當成了她祖父的後花園。無疑,魯迅是寵她的,把她當作孩子一樣寵。她在《回憶魯迅先生》中寫:「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裡。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著桌子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她說:「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為什麼不多吃點?」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魯迅在病入膏肓時還惦記著她的瘦,他幫助過許多年輕人,男男女女數不清,而關心到寵愛的地步的,也只有她。他大力推薦她的作品,為她寫序,找人給她寫後記,如數家珍地評點她的小說。蕭紅之所以名揚天下,與魯迅的激賞有很大關係。

《生死場》初版封面

1936 年 5 月,魯迅在家裡接受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訪談,斯諾問他:「當今文壇上最有影響力的作家有哪些?」魯迅毫不猶豫地回答:「蕭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後繼者……」

如此肯定地褒獎一個人,蕭紅是獨得殊榮。那一時期蕭紅的確往魯迅家跑得勤,人家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倒好,天晴了太陽出來了,也值得她氣喘吁吁跑過去說一聲。蕭紅曾一度偷懶,睡得多,發胖,她就請魯迅像嚴師一樣催促她,甚至打她的手心。魯迅回信說:「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文章是打不出來的。從前的塾師,學生背不出來打手心,但愈打愈背不出來,我以為還是不要催促的好。如果胖成蟈蟈了,那就會有蟈蟈樣的文章。」

他們之間如此熟稔,於是有人問: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人們從蕭紅《回憶魯迅先生》的字裡行間讀出了異樣,讀出了隱秘的情愫,從而大膽地推測,他們之間有一種愛,與情愛有關。這是不準確的,因為這是蕭紅單方面的敘述,是她自己的感受。女子的直覺一向很準,但蕭紅心靈的天線太過敏感,風吹草動也會讓她的心漣漪蕩漾。她亦是一個跟著感覺走的女子,心在哪裡她就到哪裡。她的心是一隻野鴿子,父親的拳頭與伯父的圈禁是拴不住她的翅膀的,因而多年來她的命運一直波譎不定。

第一次離家出走,她跟所有五四女青年一樣,是為了反抗包辦的婚姻,因她的未婚夫王恩甲吸鴉片。這是能夠理解的,誰都有權尋求自己的幸福,何況風尚如此,出走也不失為一種上策。自從《玩偶之家》傳入中國,一下子湧現出了無數的娜拉。問題是她跟另一個名叫陸振舜的男子,一起私奔到北平,兩人靠著陸振舜家人寄的生活費過日子,住在一個四合院裡,院子裡的一棵大棗樹帶給他們無窮的歡樂。幾個年輕人坐在樹下談天說地,用竹竿打下棗子,在衣角上揩一揩,咬一口又甜又脆。可惜好景不長。那陸振舜是她彎彎繞的表哥,他們的行徑讓老家人深以為恥。蕭紅父親與王恩甲家人一起打上陸家門去,逼著陸家斷了陸振舜的生活費,甜蜜的二人世界一下子陷入冰窖之中。抵不住飢餓,兩人只好各自回家。事情到這一步,也還正常,年輕的時候,誰沒有個差錯閃失呢?

打罵與羞辱,看管與白眼,沒有擋住她第二次出走的腳步,她藏在運白菜的大卡車上,再一次飛出籠子。不名一文,身無長技,她只有流浪街頭。她曾在一個私娼老太婆家過夜,無錢付費,她將僅有的一雙套鞋和一件長衫留給老太婆。寒冬臘月,她穿著夏天的皮鞋走在冰天雪地的哈爾濱大街上。這時候,取消了婚約的王恩甲尋蹤而來,不知為什麼,王恩甲吸鴉片的惡習、他的蠢惡,都從蕭紅眼中消失了——也許她受不了貧困與孤獨,她無家可歸了,她父親一氣之下將她從宗譜上除了名。她說過:我不僅沒有家,連家鄉也沒有——她便與王恩甲入住東興旅館同居,無名無分的,住了七個多月。王恩甲說欠了六百多元食宿費,要回家討,將大肚子的她丟在旅館,一去不復還。事情至此,真讓人費解,蕭紅對待自己的人生,簡直是太草率了,一點計劃性也沒有,腳踏西瓜皮,踩到哪裡是哪裡。這樣的女兒,別說她那個封建的父親惱恨,天下的父親都會惱恨的。她走投無路之際,一封作者來信寫給報紙副刊編輯蕭軍。

蕭軍來了,將她從人生的谷底打撈上來。蕭紅把王恩甲的孩子生下來,送了人,一心一意跟著蕭軍過。這時候的蕭紅是那撿剩下的草莓了,鮮艷自鮮艷,搶手是搶手,卻是大甩賣的結局。蕭軍大義相救是沒錯,恩人豈是情人?

蕭紅與蕭軍

他們開始時,蕭軍講得很明白:「愛便愛,不愛便丟開。」你得量一量自己,別人丟開時,自己能不能丟開。做薩特與波伏娃也行,各自找樂子罷。蕭紅哪有波伏娃洒脫,蕭軍不斷擦槍走火,先是什麼上海女子陳涓,房東三小姐王麗,還搞大了朋友之妻許奧華的肚子。蕭紅為他掃洗,為他煎蔥油餅,煲俄式蘇普湯,抄寫文稿——無所不用其極地貼著他——他打她,臉上腫了。許廣平與梅志詢問,蕭紅掩飾說是自己不小心碰的,結果蕭軍罵她說謊不要臉。

1937年夏,蕭紅與蕭軍在上海最後的合影。

男人總會有的,儘管她並不美麗。端木蕻良出現了,內向,瘦高,文質彬彬,說話悄言低語。與蕭軍的粗暴一比較,端木蕻良的偉大形象突顯出來,一下子俘獲了她的芳心。她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了端木,再一次懷著一個人的孩子嫁給另一個人,沒見過如此尷尬的母親。魯迅曾經這樣笑過她:「荒唐,你怎麼又莫名其妙地做了狼狽的小母親?荒唐,太荒唐。

1938年,蕭紅、端木蕻良攝於西安。

在上海的歲月,正是與蕭軍決裂的時期,她太冷了,跑到魯迅家,實是取暖。魯迅也確實喜愛這位孩子氣十足的俏太太,將她介紹給上海文壇的宿將,巧妙運作出版了《生死場》,並在序言中說:「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家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可以說,沒有魯迅的幫助,蕭紅能不能從絕望中站起來,很難說。蕭軍不僅背叛了她,且輕視她的才華,認為她的小說平平,散文也沒有結構,文章讀起來絮絮的,一如小女孩坐在外婆家的門檻上喃喃自語。是魯迅給了她最後的溫暖,是溫情,而不是愛情。或許蕭紅誤讀了先生的情誼,也或者我們誤讀了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

1937 年春,蕭紅在北平療傷,與女友李潔吾談心,李潔吾後來回憶:「1937 年她從上海來北京看我的時候,偶然之間我們談到了父親,我說:『魯迅先生待你們,真像慈父一樣哪!』她馬上說:「不對!應該說像祖父一樣,沒有那麼好的父親!」原來她對魯迅,有著索求祖父溺愛的隱秘,所以她跑得那麼勤,撒著與身份不相稱的嬌,寫著細如絹絲的文字,讓後人揣測不已。而魯迅對她的喜愛亦好解釋,萊蒙托夫有一句詩:

我深深地被你吸引

並不是因為我愛你

而是為我那漸漸逝去的青春……

本文摘選自陶方宣、桂嚴著《魯迅的圈子》,更多精彩內容請查閱原著


《魯迅的圈子》

胡適 蔡元培 章太炎 林語堂 郁達夫 陳寅恪 陳獨秀 許廣平 瞿秋白 蕭紅 錢玄同 茅盾

梁實秋 許壽裳 劉半農 許羨蘇 廢名 丁玲......這些鮮活的名字,一個個活躍在魯迅的朋友圈,他們關係不同,他們嬉笑怒罵,他們都曾在一起。

通過魯迅的會客廳,我們知道了他們的故事

通過他們與魯迅的交往,我們也認識了生活中的魯迅……